第二章 其实没有人知晓于小榆为什么辞职。那孩子,用沉默来承载生活给她的所有考 验。她很安静,而且不断加深那安静以调整她看世界的焦距。她把世界放大了,但 世界在另一边却逐渐看不清她。然后她会消失,变成浮动的谜。就像她早已找到了 离开这世界的出口,只等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勇气,一脚踹开那扇生锈的门。 门外是一面镜子。是不是?镜子里面下雨了。 在去拘留所之前,你把所有的案卷材料都看了一遍。它们不厌其烦地复述那个 发生在周末下午的事件。所有证物与证词互相吻合,没有丝毫矛盾与破绽。你几乎 可以看见于小榆推着她的脚踏车出门,她的水蓝色工作服就晾在外面的铁架上,铁 架左边开满了半透明的九重葛。阳光穿透一切,人影十分淡薄。 于小榆穿着T 恤,七分裤,帆布鞋,加一件运动型的橘黄色外套。外套两侧的 衣袋里装着十元纸币、一小张纸条和她的手机。纸条上写着生命的密码,那是他们 一家人的生日月份和日期,三组,六个号。因为要买的是超级积宝,于小榆的父亲 说还欠一个号就机选吧,买五注。于是于小榆用红色马克笔在那六个号码后面添了 “+X”。 你忽然想看看于小榆的字迹。办事处里有许多案卷还留有她用马克笔写的字。 那都是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工整,娟秀,平静的杀人者。你从来没见过她生气 的样子,没见过她红色的字体;甚至无人可以想象,盛怒中的荆棘。于小榆自己也 不曾想过,她骑着脚踏车往南走,沿着回忆的反方向,先到镇上唯一的小书店逛逛, 再到菜市场附近找那个磨刀的流动小摊,替父亲拿回他的老剃刀,然后去大街上的 多多博彩投注站,竟然就碰上那一扇画在地图背面的大门。 踹开它!踹开它! 到达世界的彼岸。 说来真像电影情节,荒诞、黑色幽默而天衣无缝。于小榆的父亲说,那天是他 的生日。他说得就像在怪罪自己似的,因为他习惯了在各个特殊的日子买几张彩票, 用他们家的生命密码去碰碰运气。“但我以前不会在生日那天想到要磨剃刀。”他 想说鬼使神差吧,想找出这里头某个不寻常、不该出现、但至关重要的环节,却终 于无语凝噎。这退休校长一直垂下头,两掌紧扣,像个忏悔的老人在抵御他晚年的 惶惑。 我多想把你高高举起/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永远高于黄昏,永远高于黑暗/ 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案卷材料十分充足。穿橘黄色运动外套的于小榆看来如此明 亮。她骑着脚踏车慢慢行驶。不急,不急。那天她值下午班。五点钟前她会洗过澡, 漱了口,穿着齐整的制服抵达商场那一边的肯德基快餐店。镇上的时光行驶得安定 而平稳,像个温度适中的熨斗贴着生活滑行。不知不觉。她在那里上班快三个月了, 不久前才刚调升店长助理,领到两套她喜欢的水蓝色制服。 你看到于小榆在那些画面中微醺似的脸。那秀气而有些单薄的齐耳短发在风中 轻颤,钉在耳垂上的玻璃珠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棱形光芒。你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 画面里的声音。脚踏车的链子很久没加润滑油了,它转动时发出一种像响尾蛇的声 音。街上有人在叫卖什么。巷口有一只狗朝路人吠了两下。嬉闹中的孩童结伴闯过 马路。丁零零丁零零。于小榆摆了摆车把灵巧地闪避过去,又马上回过头,朝来时 的方向笑了一下。 画面中央绽开一朵浅浅的涟漪。 你觉得画面很真实,除却里面的女孩长得并不真像于小榆。但那并不重要。即 使所有人都说不出来于小榆离职的原因,也想不明白她放弃当律师、舍弃大好前途 的道理,你以为那已经不重要了。于小榆如一颗叶尖悬垂的露珠自愿坠入湖里。她 低下头处理沉默而整齐的冷冻鸡,用折好的纸杯丈量炸薯条和汽水。每天,听收银 机一次一次响亮地吞吐。用简易的公式结算日子。 “他们说,我有病。”于小榆如此开场。病。她轻描淡写,“病”像一条蠕动 的蚯蚓,被钓翁轻轻垂入水中。 那是因为见你坐下良久而无语,于小榆像个熟人似的先说起话来。连称呼也没 有,几乎让你以为你们过去就这般谈话,像她是你的老朋友而不是当事人。你顺势 说那就接受鉴定吧。于是干小榆看了你一眼。你躲闪不及,那淡褐色、如玻璃珠般 透明的眼睛。 “你是说,精神病鉴定?”她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从鼻腔轻轻喷出一 声冷笑。 看吧,他们这些人。 就这样你们便陷进各自的沉默中了。于小榆把世界推开,慢慢后退,再掩上那 一扇镜子似的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出入口。她在微微晃动身体。她那里有歌吗? 抑或是诗?站在你们中间的女警先是擤鼻子,然后忍不住打哈欠。于是你记起律师 该做的。你挺直腰板,深呼吸,把斗室中所有的光明全吸进去又吐出来。你说,你 不擅长这个。 “这罪名成立,只有一种判决。” 于小榆眨了眨眼睛。只眨了眨眼睛便切除了生命。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甚 至不留伤口。以她的法学知识和在律师行工作的经验,你说的这些都太浅显。你知 道她要的不是这些,甚至不是法律,否则她不必等到今天,等到你。 你翻了翻面前的案卷材料。现场照片。再翻。勘验笔录。再翻。受害人死亡证 明。再翻……终于,你在犯案人供述笔录里找到了最无关紧要的事。于小榆说她从 家里出门,第一站先到书店。那是在血案发生之前,阳光慷慨,于小榆骑脚踏车缓 缓穿行在有点脏乱的小镇道路上。她的小腿纤细,橘黄色外套背后有发亮的白色号 码。你的视线追随那背影,如熨斗似的贴着日子光滑的表面。日光如斯挥霍,太阳 正直,路很烫,小镇拿自己的影子垫脚。书店在大街另一端,你们愈行愈远。 “是一家怎样的书店呢?”正因为它与案子本身无关,又与案发现场太过疏远, 你觉得在这堆环环相扣的材料里,这书店是唯一的“其他的事”。它完全没有必要 被记录下来,但于小榆毕竟对警方说了。 冷不防你有此一问,于小榆就笑了。且如昙花,即生即灭。那笑让这女孩看来 洁净而无辜。谁想到她会那么狠。为了一个被曲解的红色“X ”符号。至于吗,那 么冷。于小榆恐怕也没见过那样的自己。她走进那狭长的老店铺,里面卖的多是漫 画、杂志、儿童读物和翻版畅销书,再加一些文具和影音光碟。于小榆比较感兴趣 的是角落头一个小书架上放着的二手书。她偶尔会在那书架上找到一些好东西。譬 如文豪们的诗集,还有“看来很像陪葬品的线装书”。 那天于小榆找到的是一部旧电影,正版碟。她没告诉你那是什么电影,只说是 以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片。“挺喜欢的,觉得应该收藏。”她因为身上没带够钱,便 让书店老板替她保管住那碟子,说好过几天再回去拿。于小榆也像其他女孩一样, 喜欢把手掌塞进外套两侧的袋子里。那是一副清白的姿态。书店老板对她很熟悉了, 她有别的女孩没有的干净气质,有一只象牙镯子。 “小地方,”于小榆说,“书店就那样了。” 你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陈设,那些书,那种老店。每一本书里都有雨的味道。 但那不重要。你们都明白。书店总是离现场太远。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 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 醒来时男人已经离去。你觉得他吻过你了。狗在。它趴在床脚,像造案后的凶 手在清理指爪。像它刚把男人吃掉。手是不能换的。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你 是清楚的。 窗帘始终没拉上。城市把长长的侧影投给你。你的手,在阳光下遮住眼睛。你 手投下的影子,在冥冥中微笑。 你才记得诗人说,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但于小榆念的不是这首诗。昨日你离去之时,她在你转身以后,幽幽地念了一 些诗句。声音很碎。你屏住呼吸在听。背上的汗毛全竖起来。太阳在外头噼噼啪啪 地纵火,柏油路在腾烟,一截未熄的烟蒂足以让烘干的猫尸燃烧。那么热的天,你 却觉得世界成了冰窖,心里凝结了一柱不能溶解的冷。 你离开拘留所。七月的阳光在身后呼唤你,用发烫的巨掌在你的背上打手印。 你没理。阳光从背后揽腰抱你,把你整个嵌入怀中。没用。它对你的左耳热乎平地 说,只是梦。你知道它在撒谎,因为你始终没有醒来。直至回到办公室以后,你仍 然坐在城市深沉的斜影中发愣。 那首诗,你知道它在哪里。那是首十四行诗。于小榆放大了一首诗的局部。你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诗句被于小榆念出来以后,会突然变得陌生。你发现你从未 读懂过那些诗句。于小榆拉开了一首诗与你的距离,仿佛她把那诗从你这里拐走了。 离开办事处以前,你和几个打刑案的同侪一起研究这案子。大家都不乐观,因 此谈兴不高,也实在谈不出头绪来。日头渐渐沉没,城市的背影是好大的一张黑色 斗篷。你开车回去,带着狗到楼下的小公园遛了一圈,回去洗过澡吃过晚餐再看了 一阵电视。男人还没回来。你躺在沙发上看书,没发现下起小雨来了。你又迷迷糊 糊地找到了梦的小小的入口,听到里面有雨声。于是你合上书本,看见十七楼窗外 的月亮薄如宣纸,有点湿。 你以为你会梦见于小榆。她不在。外面的座位空着,椅背上披着灰蓝色毛衣。 有人动过你柜子里的书了,那一部《顾城全集》被放到最高处,你踮起脚仍碰不到 它。梦中你就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把那书拿下来。你搬来椅子垫脚,从哪里找来竹竿 去撩它;你甩掉高跟鞋,赤足攀上书柜,但那书总在手指可勉强触及却无法拿下来 的地方。这梦让人焦虑,你跑去敲每一个人的门,要他们过来帮忙。人们看来很有 兴致,却不加理会。你终于还是空落落的一个人回到办公室,竟十分恼怒,然后无 奈地醒来。 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男人回来过的,又起早走了。你翻身躺 在男人留下的形状里,看狗在床脚舔它的趾爪。你想起你的梦,仿佛领略了于小榆 的愤恨。一个“X ”符号被正确理解,与一本书架上的诗集被人拿下来,都是合乎 常理的事。然而你睁开眼睛便从不合理的梦境走出来了,那女孩却丢在梦里找不着 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