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到乐曲的电话,我特地去了一趟博物馆,我觉得有必要先去见识一下那把真 剑。 惭愧得很,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这么些年,我对这把据说是从我们这里地底下挖 出来的、两千多年前的古剑还一无所知。我直奔青铜展区,它陈列在非常显眼的地 方,一进门就能看见。 我与那把剑隔着玻璃。玻璃上映出一个虚幻的我,几扇窗子、背后的展柜叠映 在上面,我不得不将眼睛尽量贴近玻璃表面,一股异常沉默的寒气穿透玻璃而来。 剑,修长、锋利,光扑在上面像被黏附住了,剑身有几个稀奇古怪的字,隐约 可见菱形的底纹。剑柄倒是显得古旧,黑里掺一点铜红。整把剑,给我轻盈又沉重 的感觉。它已经在这世上存在了两千多年?我正想感叹,突然注意到下面的牌子— —越王勾践剑(仿制品)。寒气哗地退回到玻璃里,我重新感觉到了空气里密不透 风的暑热。 讲解员带着一群人走过来。我站在人群外围听了一阵,原来这不是越王勾践用 过的唯一一把剑,也就是说他卧薪尝胆时不一定拿着这把剑,率军攻克吴国大门时 也不一定拿着这把剑。迄今,已有四五把越王勾践剑在国内不同的地方出土。至于 这一把为什么跑到了这里的地底下,至今是个谜。 我越过众多人头,大声问,那把真剑在哪里?省博物馆。我想乐曲应该见过那 把真剑。乐曲急需一把越王勾践剑,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他说,一定要工艺最精 湛的仿制品,我打听过了,仿制的高手在你们那里,在荆州,在民间。 他一定觉得凭着大学四年的友谊,我会义不容辞地帮这个忙。我确实一口答应 下来,但得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毫无头绪。 乐曲挂断电话,又追了一条短信来:老弟,这把剑至关重要,且越快越好。不 惜成本,工艺要最赞的! 我没有追问“最赞”是个什么概念,只回:放心,全力以赴。四年上下铺的兄 弟,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默契绝对有。 老古是一家报社记者,走出博物馆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嗡嗡嗡的,好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感冒中。哦,我知道知道,你是要那什么高 仿真剑吧,今年过春节那会儿炒得特别凶,我想想,想想,对了,那人叫什么孙世 海,我们报还报道过,说是经过十多年苦心钻研、试验,终于掌握了古代铸剑技术 的秘诀,仿得和原件没十成像,也有九成像。没问题,我问下同事就能拿到他的电 话,他现在火了,求剑的人马拉车载的,不过,他一年只做一百把剑,天王老子来 求也不多做的,所以价格越炒越高,他现在电话都对外界保密……我越听心里越亮 堂,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还以为有多难呢。 我赶紧将消息反馈给乐曲,谁知喜滋滋地赶路,却一脚踩了个空。 我知道那个,我不要那种高仿真剑,那个再难求,也不过是多花些钱、多打几 个电话的事。那剑我见过,太凌厉了,凌厉得让人感觉不到岁月的沧桑感。我不要 那个剑,炒作出来的东西,再赞也是商品。我现在要的是艺术品,是最赞的工艺! 不是和你说了吗,高手在民间。我听一个朋友说,你们那里有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 很厉害,自己用土法铸剑,铸出来的剑可与原件乱真。那气息,那神韵,剑的形容 易仿制,两千年时间沉淀下来的那股子神气,不是每个师傅都仿得出来的。我要的 是那样的剑,要你帮我找的是那样的铸剑师傅。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暑天被迫接受的确实是个烫手的难题。民间,如此浩大的 民间,我怎么去找一个不知名姓的铸剑师傅。为了全力以赴完成任务,我上网查阅 了一点资料。荆州出土的这把越王勾践剑,剑首有十一圈同心圆,这类剑采用的是 分铸工艺。第一段先铸造剑身、剑格、剑茎,这一段的难度在于剑身与剑刃硬度完 全不同,需要采用复合金属工艺铸造。第二段是铸造剑茎末端和同心圆剑首部分, 有研究人员认为古人是用轮制法直接车制出具有同心圆的剑首陶范,以陶范铸造法 来铸造。两段铸成,分别錾刻铭文后,再将两段用范连接进行浇注,采用“铸接” 的方法使剑身与剑首连成一体。而且,越王勾践剑剑格背面还满嵌有零点一毫米厚 金丝的绿松石,镶嵌工艺非常复杂,需要经过“母范预刻凹槽、錾槽、镶嵌、磨错” 四个步骤。仿制的上品,其装饰物与剑表面吻合自然,手感平滑。此剑工艺复杂, 虽仿制者多,剑的品质却是高下不一。 储备一定知识后,我再次拨通了古记者的电话,电话那端沉默了十多秒钟,才 传来嗡嗡的鼻音。这样,我认识一个收藏古玩的朋友,你去问问他,没准他知道些 情况。 在古记者的描述中,这位姓曲的朋友是个收藏杂家,邮票、烟盒、啤酒标签、 酒瓶、弥勒佛、火柴盒、月份牌、报纸……什么都收藏。最经典的轶闻,为了收集 邮票,他经常埋首在单位的每一个废纸篓上,将一捧一捧的信封装进塑料袋里,抱 回家。老曲满脸的络腮胡子吓了我一跳,那些胡须各自弯曲出桀骜不驯的造型,组 合成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他在电话里一再强调,我们必须面谈,似乎他对 电话有心理障碍,觉得这个东西会将双方的对话截留、变异,从而导致语意变形。 你找我是明智的,绝对是。他握住我的手,那手像一把大钳子。这座城市里做 这个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都在我这里。老曲用粗壮的食指点一下自己的太阳 穴。都装在这里面。你说吧,你要找谁。 我愣住了,是啊,我要找谁。我嗫嚅半天,老曲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手在空 中划过一道坚硬的曲线。这也好办,工艺最好的是吧,六十上下是吧,土法子铸剑 是吧,做这个有很多年了是吧,那只可能是两个人中的一个,张师傅或者孟师傅。 老曲的胡子晃得我眼花,我眨眨眼睛。再没有其他人了吗?张师傅。孟师傅。 这两个姓很普通,我怎么咀嚼也难和“最赞”发生联系。他们的剑做得怎样,可以 看看实物吗? 唔,这我得联系一下。这两个老师傅都没有手机的,只能晚上打电话到家里。 联系好了我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