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曲办事效率很高,当晚我就接到他的电话,说都联系好了,明天上午见张师 傅,下午见孟师傅,他亲自带我去。 张师傅开一家工艺品小店,就在博物馆的斜对门。店面不大,挤得满满当当, 很多我在博物馆里见过的东西,这里都能见到。漆木器比较多,据说楚国那时候流 行使用这玩意儿,虎座鸟架鼓,漆木套盒,长着鹿角样的镇墓兽,小型编钟,还有 没上漆的木俑、竹简、小青铜鼎什么的,整个店子看起来像个大杂烩。老曲和店里 站着的女人打个招呼,径直带着我穿过店堂,走进一个小门。 光线蓦地一暗。我差点一脚踏空,定住神,原来里边的地面比外面低了近一尺, 不过空间很大。老曲带着我继续往前走,眼前豁然一亮,我们已经站在一个小院子 边上了。有三个人分散在院子的三个角落里,都埋头在鼓捣什么。 张师傅!老曲大叫一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回过身来。老人挺斯文的样子, 鼻子上架了副眼镜,胸前套着条黑皮围裙。我跟着老曲走过去,他鼓捣的是一只绿 绣斑斑的铜鼎。这干吗呢?老曲冲铜鼎扬扬他的络腮胡子。修修。老人笑了笑,嘴 里一道银光闪了闪。 生意好吧?老曲拿起铜鼎,曲起食指敲了敲,那动作有点像我买西瓜时试那瓜 熟不熟。马虎。老人嘴里又是一道银光闪了闪,这次我看清了,是颗镶银牙。这只 有五成吧。老曲歪过头,一副蛮内行的样子。哪里,起码七成。老人这次没笑,拿 手在皮围裙上搓了搓。 老曲说明来意,张师傅马上招呼一旁的徒弟,徒弟进屋没多久抱出三个大木盒 子来。黑红花纹的漆色,抽象缭绕的凤纹,看起来沉甸甸的。张师傅一个盒子一个 盒子打开来,三把剑孪生兄弟般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是越王勾践剑没错。那修长、锋利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还有剑身上的菱形 底纹,和那几个稀奇古怪的字,虽然我一个都不认得,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模样。我 拿起一把剑来在手里掂量几下,手感很沉,锋刃也利。可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乐曲要 的那种剑,不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判断,要知道两天前我对此剑还一无所知, 可就是感觉不对,这不是乐曲要的最赞的工艺。 老曲在一旁一直没做声,由着我看,由着我掂量,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末了 向张师傅要了一套照片资料,说给外地客户看了才能定。张师傅客气地将我们送出 小院,送过小门,一直送到临街的店门口。 你相信我,这条街上所有店里卖的,都没他家的好。老曲的大胡子凑近我,我 立刻感到一股燥热之气袭过来。对了,那剑的气息不对。我也不知道那剑该有什么 样的气息,可就是不对,我握着它的时候,周围的气场没有发生丝毫改变。我很想 告诉老曲这个,可是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老曲等 了一刻,摇摇头。那好吧,下午去孟师傅那儿。 一个人往单位走的路上,我的胃空得慌,心也空得慌,早上吃下去的一大碗早 堂面好像都消化掉了,原本那里装得满满的信心也流泻得差不多了。不是不相信老 曲,我只是对乐曲说的民间最赞的工艺没有信心。也许他听到的只是子虚乌有的传 说,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这样的传说。一些事传着传着就离谱了,飞天了,邪乎了。 实在找不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孟师傅在老城区的深巷里。这是城区唯一还没进行大规模拆建的一小片区域, 旧名软脚坡。路面铺的青石板,两边还有一些木阁楼的旧式房子。从空中俯瞰,它 就像镶嵌在城市腹部的一块陈年伤疤。不过快了,据说规划案已经制定好,一年后 这里就将矗立起全球连锁的沃尔玛大型超市。 老巷子像绕来绕去的古戏文,有味儿。老曲晃着他的大胡子对我说。喜欢收藏 的人,自然喜欢怀旧。只是可供怀旧的场所,越来越稀少了。老曲带着我在这戏文 里穿来绕去,我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了。终于在一个低窄的木门前,老曲停了下来。 开门的是个满头花白发茬的老头,脸上的花白胡茬也硬绰绰的,还有他的手, 像用久了的砂纸。来啦,老人寒暄一句,握一下手,领着我们往里走。巷子不长, 小院子很安静,放了把木椅,两张条凳,靠墙角用红砖砌了个小型碉堡似的东西。 空气里有股金属的冷硬味道,我环视一圈,在张师傅那里看到的认识不认识的工具, 这里一样没有,也看不到铁、铜、铅、锡之类的金属。 孟师傅让我们在两把木椅上坐下,自己搬过条凳来。一棵枣树从墙外边伸过一 撇树枝,正好遮在我们头上。老曲细说了来意,从头至尾,孟师傅都没什么表情, 也不接话。等老曲住了嘴,孟师傅站起身来。你们跟我进来。 走进院旁的一间小屋,我愣住了。迎面一座一人高的千手观音铜像,墨绿色泽, 数不清的手婉转在空中,线条柔美流畅。我忍不住走上前,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 这是孟师傅生平最得意的作品,有人出一百万,他都不肯卖啊。颈部一热,我一扭 头,老曲的大胡子凑在跟前。我拿手摸摸观音一根根修长的手指,凉沁沁的。 你们看看。回过头,孟师傅手里端了一把剑。我认得,越王勾践剑。伸手拿剑, 看到孟师傅在剑柄下托了一块绒布,托着剑身的手上也有一块,我忙小心翼翼地连 布带剑一起接过来。这剑也沉,即使隔着布,也凉沁沁的。这是几个什么字。我端 着剑问。孟师傅拿手点着那几个字。越、王、鸠、浅、自、乍、用、佥,鸠浅就是 勾践,乍就是作,佥就是剑,这是鸟篆文。 孟师傅的声音,也像他的胡茬、发茬一样硬绰绰的,不拖泥不带水。放下剑, 我才发现屋子到处堆放着工具,大大小小,一样一样,规矩地躺在地上。 这剑多少钱。我的眼睛在这些工具上浏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一千五,不 议价。孟师傅将剑小心地放回木盒。这价格比张师傅的高出了三百,且张师傅送我 们到门口时,还绾口说价格可以稍微打一点折扣。可是我不打算议价了,我觉得这 高出来的三百块钱值,况且乐曲说不惜成本,他要的是最赞的工艺。我相信老曲, 他说再没有其他人了,那就是没有了,尽管不知道乐曲最终能否满意,但标准就像 光线,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一成不变的,我想我能找到的最赞的民间工艺就在这里 了,这间穿过戏文般深巷的小院子的一间小屋里。 这把剑我要了。我从怀里摸出钱夹来。不行,这把是别人定做的,后天来拿。 孟师傅盖上盒子,站起身来,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您这里还有吗?没有了。我做得 少,都是别人先定,我再来做。可是我急着要。那也没有了,这些年身体不太好, 做一把剑很花精力的。加钱可不可以,这把先让我拿走。不行,不是钱的问题,我 答应人家的不能失信…… 最终,我空着两手离开了孟师傅的小院子。孟师傅答应我,一个半月后来提货。 这是最快的了,通常他做一把剑需要两个月。我好说歹说,才将时间提前了半个月。 所有工艺要做到位,不能抢,不能急,要不我没法保证剑的品质。孟师傅硬绰绰的 语气,让我选择了妥协。我也相信好的品质,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做保证的。 我赶紧将情况汇报给乐曲,之间的周折做了适度的夸张,没别的,表示我这个 老朋友尽心了。末了,我问,剑你是自己留着,还是送人?我要那剑干吗,放在家 里辟邪吗?当然是送人。送谁?领导,朋友,同事,还是某位要害人物?送谁你就 别问了,自然是喜欢这剑的人。什么东西,在喜欢它的人那里是宝,在不喜欢或是 无所谓的人那里,就是一堆破铁烂布了。总之,这事至关重要,办好了我一定好好 谢你,别的就不多说了。 该告诉我的,乐曲自然会告诉我。多年的朋友了,这点儿信任我想还是要给乐 曲的。老曲那里,我送了一套新出的奥运纪念邮册给他,顺便向他要了孟师傅家的 电话。我需要随时了解铸剑的进展情况。 电话里,孟师傅的声音依然是硬绰绰的。可不知为什么,这反而增加了我对孟 师傅的信任感。我平均一周打一次电话,孟师傅没有多话,两个字——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