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六六年一年,几乎都在学校,旧历年前,回到家里,家中的景象,让我大 为吃惊。 一进院门,只见迎面的照壁,也即前院西房的南墙上,原来是个神龛的地方, 有几道深深的铁镢的印痕,露出了竖垒着的土坯,骤然看去如同一根根肋骨。是谁 呢,会这么狠地劈下去? 进了院里,见了母亲,刚说了两句话,就把我拉到西房里,悄悄地说:“你爷 叫开除回来了,去地里做活去了,一会儿回来,你可别问。你奶瘫了,在东房里, 去问候问候吧。” 去了东房,见了病中的奶奶,我还没说什么,她老人家先拉着我的手,问我在 学校可好,没叫人家斗过吧。我说没有,她放心地叹了口气,说:“奶奶好着呢, 当下死不了,我前几天还说过,等安远回来,拉我去南王庄看看,人家说那儿有个 好大夫。” 南王庄是我们镇子南边七八里地的一个村子,后来我拉上平车带她去看过。这 病哪儿能看好,不过是了心事罢了。 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妻子,一九一五年生人,只比我母亲大十岁,这年该是五 十一岁。前两年就有点儿手足麻痹,“文革”开始后,接连上了几次批斗会,惊吓 加上焦虑,一入冬就完全瘫了。两年后身亡,其时仍在“文革”中,村里竟找不下 打墓的人,北堡里村我姥舅家是贫农,姥舅从自己村里叫了几个人,才把他姐姐安 葬了。 爷爷从地里回来了,我见了,叫声爷爷,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爷爷一边用布 掸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朗声地问我,几点到运城的,汽车票可好买。末后说 :“我的事,你妈都给你说了吧,没什么,你好好念你的书。” 爷爷回到村里,父亲给我的信里曾提起过。只说你爷爷受到处理,失去工作, 回到村里。获罪的缘由,据我后来的了解,是这样的:一九六五年春天,临猗县商 业系统开始“四清”,当年冬天,爷爷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全县大会上发言。 一九六六年春天,“四清”要结束了,到了所谓的处理阶段,他却被戴上帽子,开 除公职,回农村劳动改造。据说是运动中,领导劝他带头向党交心,他一贯听话, 就说了些过去对工商业改造怎样不满意、经过学习怎样提高了认识的话,处理意见 上把他前面的话当做了反动思想。他有睡觉磨牙的习惯,有人揭发他,睡梦中都对 党的政策咬牙切齿。他在村里威望高,人缘好,好些上岁数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如 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只是回村劳动,对他来说,伤害不会多么大。古人信奉的 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他只可说是“用舍由时,行藏不在我”罢了。 可怕的是“文化大革命”紧跟着来了,他春天回来,它夏天就到。 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一九六六年那个夏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多年后,一直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爷爷的案子平反昭雪了,我才从零零碎碎的传闻中知道了当 年的大致情况。 先是村里出身好的年轻人,还有些并不年轻的出身好的人,组织起红卫兵,仿 照外面的做法,到家里抄家,一进门就要爷爷和奶奶交出“变天账”,交出暗藏的 金银财宝。自然是没有。于是在家里大肆搜查,将客房的地上刨了个坑,又在照壁 上劈了几镢。然后是拉出去,在门前的台阶上批斗。第二天,哥哥也在门前贴出大 字报,表示要与这个剥削家庭划清界限。哥哥当时是县上一家小工厂的工人,只有 二十一岁。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我那刚过门不久的嫂子,不知道什么是变天账,以为 是个帐子,说她知道,确实有,在哪儿放着。抄家者大喜,命之取来。片刻工夫, 从家中客房拿来一团草绿色的帐子,抄家者以为里面包的是变天账,抖开,什么也 没有,甚是奇怪。她说:“就是这,就是这!”抄家者方知,此媳将蚊帐当做了变 天账。家中大人都知道,这是父亲在部队时用过的蚊帐。 也就在那几天,我的一个嫁到乡下的姑姑,带着她们村的红卫兵,冲进我家, 清算,控诉,要我爷爷说清她是哪里人,父亲是谁。这个姑姑是早年间,河南遭大 灾,他的父母领着她逃荒到我们村,要卖掉逃生,求到我家,爷爷买下做伺候我老 奶奶的丫鬟。一九四〇年春天,我父亲结婚,到了秋天,爷爷也准备了一份丰厚的 嫁奁,以养女的名义,送之出嫁,嫁给云冲村一户殷实人家。她叫红红,我叫她红 红姑。我小时候,逢年过节还去红红姑家串门,回来的时候,红红姑总给我装满好 吃食。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姑姑。 没过多久,临晋大队(现在叫行政村)在后街村的麦场上举行“文化大革命” 成果实物展览,地富分子全都到场,站成一排接受批判。会场上,有红红姑贴的大 字报,一连八张大白纸,控诉她当年怎样随父母逃荒到山西,爷爷怎样买下她,我 的老奶奶又怎样虐待她,跟书上写的地主婆的行径绝无二致。末尾表示,坚决与这 个富农分子父亲断绝关系。 这事情把爷爷气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这样歹毒,全然不顾实情,满嘴 诌谎。过了两三年,运动平息下来,红红姑在临晋街上见了我的另一个姑姑,一见 面就扑到怀里痛哭不止,说她怎样受了村里人的蛊惑,怎样胡说八道,对不起爹。 我的这个姑姑也是爷爷的养女,运动中跟红红姑的表现却大为不同。她嫁到本村, 婆家是贫农,运动中多方保护我们家。最激烈的时候,她没办法,只能半夜来看望, 后来平静了,谁要再欺负我家,她就冲过去跟对方吵架、对骂。对方凭恃的是成分, 而她在这方面又绝不逊于对方,自然也是有恃无恐了。我曾见我母亲劝她,不敢为 了娘家的事,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她哭着说,爹对我这么好,我一个女人家,这 个时候不为爹说句话,养我这么个女儿做什么。她叫招弟,小名招娃,我叫她招娃 姑。她劝红红姑,既然来到镇上,离家只有几步,去给老人赔个不是,老人会原谅 的。红红姑说,她这辈子再也没脸见爹了,叫妹妹回去代她给爹赔个不是。没几年, 红红姑就去世了,活了五十岁,与我爷爷死在同一年。我们家没有去人。多年后, 父亲出版他的一本传记,在《我的姐姐妹妹》一章中,专门写了一节《红红姐》, 末后说:“这次对父亲的打击最重……红红姐,弟弟忘不了你,你安息吧!” 回家后的一天,有位童年的伙伴对我说,村里一个姓马的光棍,整天披的那件 滩羊皮袄,是我爷爷的。我听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跟说别人家的事一样。这年 头,只要人没事,不受羞辱,别说一件滩羊皮袄,就是别的更贵重的东西,又算得 了什么呢。 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发现母亲拿着一把大扫帚回来了,嘴里喷着寒气, 我问做什么去了,她说扫街去了。村里规定,地主富农要扫巷,我们家扫后巷,西 半截长点儿,爷爷扫,东半截短点,她扫。我们村只有一户地主在前巷,一户富农 就是我们家在后巷。 我说,他们不知道吗,你又不是富农分子,你是干部家属呀。母亲平静地说, 反正两户地主富农,一家前巷一家后巷,她要不去扫,就全是爷爷扫了。她扫了, 爷爷就少扫些。我说,明天你别扫,我替你去扫。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拿了扫帚去 扫巷,路上有人过来,问“安远回来了”,我只管低头抡动大扫帚,理也不理。问 的人无趣地走开,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一件事,更叫人屈辱,门前的墙上,院子里的墙上,还有照壁上,全让泥 了白灰,写上毛主席语录。那些语录,都是精心挑选的,比如照壁墙上写的是: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大门两边,砖墙上用白灰泥了两道子,写了副黑字对联,道是: 规规矩矩遵守国家法令 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 横批是:低头认罪 过年了,要不要贴红对联?爷爷说不必了,就那样吧。我对哥哥说,要贴,你 写吧。哥哥写得一手好字,写的是什么,已忘了,总是红纸上写的。写好后,我把 它贴在门口,遮住了那让人屈辱的白灰对联。这样,等腊月二十几,父亲从德州回 来过年,多少有些喜庆气象。 在村里,在这样的气氛下,实际上是住不了多久的。开了春,做起农活,不扫 街了,我也就回到学校。 在学校,烦人的事总少些。没事了,可以看看书,有事了就做做事。此后两年 间,我办过两个大字报专栏,一个叫《历史研究》,一个叫《秋风》。说是大字报, 并不揭露什么,而是就学校发生的一些事写篇杂文一样的东西,假借考证之名,讽 刺挖苦一番。学校分作两派,一派叫“八八”,一派叫“八一四”。“八八”得名 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这天,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革”十六条:“八一四” 得名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四日这天,山西省委给山西大学师生送来毛主席的红宝书。 比如夺权开始后,“八一四”夺了学校的权,我就写上篇《夺印的历史渊源》,从 信陵君窃符救赵说起,说到印的作用,直说到“八一四”怎样半夜到校部窃得学校 的各种印章。两派对立起来,“八一四”占了主楼,“八八”占了图书馆楼,两边 都安上大喇叭互相对骂,双方常说他们的力量怎样强大,我就写上篇《论咋唬战术 兼论诸葛亮的空城计为什么能获得成功》。这种大字报,两边的人都喜欢看,主要 是嬉笑怒骂,尖锐辛辣,还有些趣味,不像平常的大字报,粗野直白,专以骂人为 能事。 记得《历史研究》第一期出来,我在下面挂了个小本,意思是征求同学们的意 见。晚上拿回来,见上面有署名“荷戟”者写的一段话,说是怎样好,后来我才知 道,是崔巍写的。 没事了,就看书。不管什么渠道,曲曲折折,总能弄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书。记 得看过一本高尔斯华绥的小说,叫《岛国的法利赛人》。为什么这本记得这么清呢? 说起来好笑,只是缘于书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如果你遇见一个美丽而可心的 女人,就大胆地向她求爱吧,万一她不答应呢,那就掉转身子走开吧,世界大得很 呢。”一则那时正在青春期,对恋爱之事很是在心,觉得这位外国人的话,很能长 人志气。是呀,看中了就大胆地表示自己的爱心,万一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掉转 身走开就是了,世界大得很呢,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再则我那时对文句特别 在心,遇到一个好句子,总在想,是不是可以写得更好些。这句话里,最后一个小 句子,我觉得译得就不太好,若给了我,就该译成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会有这 样的自信呢,是上高中时,有次俄语测验,李卓老师出的题里,有个俄语词组,译 成汉语是“一个倒下了,又一个倒下了”,我就按原意译了,而有的同学就比我聪 明,译成了“前赴后继”,评讲时李老师就说,遇上这种情况,不能直译,一定要 考虑中文的表达习惯,是不是有更精彩更巧妙的词儿。高氏这句话里,不管英文是 怎样说,译成中文,还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传神些。 还有一本书,有句话我看了很感兴趣,到现在还记得。书名叫《美国中央情报 局内幕》,开头一句话是:“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斯大林像常人一样地死去了。” 太神了!不在于这句话之神,而在于一本书第一章开头,就用了这么一句话。 它的内涵多么丰富。这么说,等于说斯大林活着的时候,人们是把他当做神的,谁 也不敢说他会死,然而,再伟大的人物也是人,也会死,而死这种事,伟人与常人 是没有差别的。写文章、写书,第一句话一定要让人警醒,而警醒的方法,不一定 要耸人听闻,或是故作高深,平平常常一句话,有了内涵,意味深长,同样能够起 到这样的作用。 现在能记得的,还有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 》。《斯巴达克斯》则看过两种,一种是通行的译本,就是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奥里 写的那本,还看过一个译本,是美国作家法斯特写的。前者华贵、气派,而后者虽 说简略、粗粝,但在我看来,更符合历史的真实。相对而言,我更喜欢法斯特的这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