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眼到了一九六九年的冬天,一天忽然传来消息,说中央下了命令,全国的大 专院校,都要战备疏散到乡下去,“苏修”极有可能发动侵华战争。山西大学的疏 散地是昔阳县。一开始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么大个大学,怎么会说走就走呢。过了 两天,还真的开了誓师动员大会,定好三天后出发。同时下了几条命令,不准这样 不准那样。真的要打仗吗?同学们都有些惊恐不安。我们班的张天祥,誓师大会当 晚就回了老家,说是给家里送药,第三天赶回来。系里报告给学校,学校当即给了 记大过处分。一时间,人心更慌乱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打起背包站好队,在主楼前宣过誓,就唱着歌出发了。有人 打前站,一到宿营地,总有热饭吃。一天走五十里地的样子,走了七天,直到一九 七〇年一月一日这天,才到了目的地,昔阳县城西北的红土沟村。大件行李,比如 我的书箱子,自己捆好后,由火车统一送到阳泉,再用卡车送到各自村里。我进村 时,看到自己的书箱已在村口的一孔砖窑里放着了。 这时,系里高年级已毕业了,就剩下一二两个年级,五十几名学生,教师与工 宣队的人员有三十几名,全系也就一百人的样子。红土沟是个不大的村子,一条沟 往里走,快到底了,沟里,还有两边的山上,错错落落四五十户人家。村子小,几 乎家家都有征用的房子,有的是窑洞,更多的是村里叫土坯房的小平房。我跟四个 同学,住在半山上一户农民的土坯房里。房子太小,一盘土炕占了一半,靠墙用木 板支了一张床,也就二尺多宽,床边是个焦炭炉子。 到昔阳不久,垒校师生两千余人,集体参观了一次大寨。陈永贵当时正吃香, 肯定事先是说好了的,我们在大寨村前的小广场上,排好队等着接见,左等右等, 脚都冻麻了,只是等不来这位大贵人。说是在昔阳县城开会,会完了马上就来。总 算来了,跨着大步,抬起胳膊不放下,从这头走到那头,就算接见了。 这年春节,学校不放假,我放心不下家里,还是请假回了次家。过了初五,回 到学校,一连开了几天会,说是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一打,当然是打击反革 命,三反反什么,现在记得似乎是反贪污,反浪费,另一个反是什么,确实记不起 来了。在“百度”上一搜索,还真有这个词条。是这么说的:一打三反运动,是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一个政治运动。一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共中央发出《 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二月五日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 《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便成了“一打三反” 运动。 我当时满不在乎,觉得哪条跟我都沾不上,我只是出身不好,总不能说出身不 好的都是反革命吧。贪污、浪费、投机倒把,就更不会了。一个学生,贪谁的污, 浪谁的费,又投谁的机,倒谁的把?每天除了开会,就是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日 记。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从高中开始就记,一直记到上了大学,到了昔阳。第一次 去西安串连,在火车上,将一本日记从窗口挤掉了下去。 每个系都要有打反对象,我们系最后确定的对象是随我们下来的炊事员,姓周, 叫什么记不得了。此人是旧军人出身,在阎锡山部队的特务连里待过,中士。那时 整人的办法是办学习班,全名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实际上就是专案组。给周 师傅办班,系里让我们班办,班里又交给了我们组,就是住在我们那个土坯房的五 个人,这样我也就成了办班的成员。 经过几次审讯,记得还有人抽过周师傅耳光。终于弄清了,周师傅的特务连, 与平日我们说的特务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个“特别任务连”,什么特别任务呢, 就是有报话机,还养着骡子、信鸽,可说团部的附属连,或者说事务连。老周就是 养信鸽的。哪里用得着办班,问上几句就全知道了。但是,我们的任务是非得把老 周办成一个五毒俱全、或许负有暗杀共产党领袖使命的大特务不可。终于有一天出 事了。 我们的食堂在村办小学旁边,借用了村里的一个库房。那天中午,我们跟随着 老周下来,各自打了饭,只管吃自己的饭。忽然听得老周大叫一声:“冤枉啊,我 不活了!”抬头看时,只见老周已上了食堂门外的一个小土坡上,手里拿着个什么 东西,朝着腹部狠狠刺去。跟前有人冲过去。等我能看清的时候,老周已捂着肚子 躺在地上直哼哼。可能有人给校部打了电话,不多一会儿,来了辆吉普车,送老周 去县医院抢救去了。当天晚上,老周就回来了,住进他的宿舍,听说刺得不深,只 是破了一层皮,医院给包扎了一下,给了些消炎药就让回来了。这个班也就随之解 散,没出人命,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此事与我也有点儿关系。周师傅自杀用的刀子,是我制印用的刻刀。还是刚到 太原的时候,我买了本《怎样刻印章》,练习篆刻,苦于没有刻刀,只好买了个近 似修脚刀的小刀代用。一九六六年冬天,系里安排下厂劳动,我和几个同学去了山 大北边的太原橡胶厂。带我的老工人姓徐,是个钳工,我说想做个刻刀,简单画了 个样子,他就给我做了一把,用的是锋钢,规格比一般的刻刀要宽些,也长些。用 这把刻刀,还真的刻过几方印呢。到了昔阳,不刻印了,便将之与毛笔一起,插在 一个瓷杯里放在窗台上。肯定是周师傅趁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悄悄拿走的。 出了这事,周师傅的学习班就停了。那些日子,外系不断传来各种消息,这个 系揪出了一个“中大反革命集团”(将几个中央大学毕业的教师打成的),那个系 揪出了一个反动学生,正在批判。同时传来的,也有些令人恐怖的消息,什么人自 杀了,什么人叫正式逮捕了。我们系的运动冷冷清清。我还心说,我们系的领导真 是仁慈,既不在教师里打反革命,也不在学生里抓反动学生,只在炊事员里揪了个 假特务。想不到的是,人家正在打我的主意呢。 灾难终于降临。 一九七〇年三月六日夜里,约摸十一点钟的样子,我们土坯房的同学都睡下了。 系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三人,一名教师(“文革”前系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名工宣 队人员、一名我们班的班干部,突然敲门进来。我们班的班干部说:“韩安远,穿 上衣服起来。”一看这阵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乖乖地穿上衣服站在床边。那 位教师冷冰冰地宣布:“经系革命领导小组研究决定,从即日起,给韩安远办学习 班。”接下来宣布了办班的成员,我们这个宿舍的四个,加上别的宿舍的两三个人, 共是六七个,全是平日跟我不对付的。组长是一个张姓同学,不是骂我狗崽子的那 个。 又对我说:“韩安远,听说你平常写日记,现在把你的日记全部交出来,还有 什么笔记本,也一起交出来。”说着指指我的床下。 来昔阳时,我把书箱也带来了,就塞在床下。人家什么都清楚,反抗是没有用 的。我乖乖地拖出箱子,打开锁子,将日记一本一本取出摊在床上,共十三册,全 是精致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那位教师像是不放心,又在箱子里翻了翻,见全是书 本才住了手。最后由那位教师给我开了个收据,班干部抱起全部日记,三人一起走 了。 这些人走后,整理书箱时,我发现有几张散页的日记没有拿走,悄悄放在一旁。 躺下了,睡不着,心想,从明天起,就要进入学习班了,那几位同学,平时就对我 冷眼看待,什么时候看我都像在看阶级敌人似的,似乎这是他们的学校,我原本就 不该进来。这回得了手,不定会怎样整我呢。那几页日记留在手边,迟早是祸害, 还是趁现在人身还有点儿自由烧掉吧。于是披衣起身,背对大炕,假装捅火,等火 焰起来时,将那几页日记揉成一团塞进炉膛。正要用火柱将纸团往里捅捅,突然背 后响起一声尖叫:“韩安远!做什么!” 随着声音,一个光身子猛地扑了过来,将我推到一旁,同时伸手从炉膛里抓出 已燃起来的纸页,双手倒来倒去拍灭了边上的火苗。见我嗒然若丧的样子,很是得 意地说:“我早就看出你没安好心!”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知道这个同学是谁。毕业两年后他就亡故了,不必说他的 姓名了。千万别以为我这样说,暗示是一种报应,我不会这样糊涂,还有的整我的 同学,后来做了高官且从未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这个同学说罢,穿上衣服,开门出去,向系革命领导小组汇报去了。我没有睡, 呆呆地坐在床边。做下这样的蠢事,不会有好果子吃。 过了一会儿,刚才抄家的三个人又来了,可能他们回去还没顾上睡,正在分头 翻看我的日记,就有人汇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了。仍由那个教师宣布:“韩安远, 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问题,配合办班的同学,再不能做这样的蠢事了,这 样做只会增加你的罪行。” 有了这件事,他们已认定他们的决策是多么正确了。 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办班的后果,我能猜得出,运动后期说不定会遣返回 村,五年的大学,眼看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却落下这样一个结果。长辈会怎样伤 心,弟弟们会怎样看待他们的这个哥哥,村里人的冷眼,平日不对付的同学会怎样 的欣喜。而同时,一股怨恨之气,也在胸中憋胀着,我想到了古代那些节烈之士, 怎样横遭诬陷,又怎样凛然不屈。越想越亢奋,越发睡不着了,最后竟可笑地想到, 这样的境遇,岂可无诗!掂量来掂量去,只有两句,怎么也凑不成一首诗。这两句 是:既将此身许中华,何惧尔曹夜抄家! 当时甚至想到,该披衣而起,将这两句诗写在土坯房的墙壁上。窗台上的瓷杯 里,就插着我的一支中楷笔,墨是现成的,水是现成的,只要在碟子里磨磨就行了。 想到明天还不知怎样度过,这个学还不知能不能上成,顿时又心如刀绞,哪里还敢 再轻举妄动呢。 后来才知道,在宣布办班之前,系领导小组就做了布置(包括那天提早睡下, 都是刻意的安排),要同宿舍的同学提防着我。所以提防,还应当说是好意,是怕 我自杀,比如触电,比如割腕,还有像周师傅那样剖腹。失之南田,得之东亩,没 有抓住我畏罪自杀的动向,却逮住了我销毁罪证的现行。从这点上说,我还是太单 纯了,对革命同学的行踪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办学习班的程序,应是先批评(帮助),本人交代,再整理材料,定性上报, 最后才是召开批判会,宣布处理结果。因为我有了销毁材料的反常举动,这个程序 也就颠倒过来,第二天上午就召开批判会,意在先将韩安远的反动气焰打击下去。 从另一方面说,也是借此事件,将历史系“一打三反”运动因周师傅剖腹事件受阻、 将要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上午十点,批判会在红土沟学校的教室里举行。还算优待,没有让我站着,指 定我坐在第一排左侧一个桌子后面。对讲台上的人来说,则是右侧了。 校部派来了记者。所谓的记者,我认识,就是外语系的一个女同学,运动开始 前我们都是学校“灯塔社”的成员,我是编辑,她是播音员。她也坐在第一排,与 我隔一条窄窄的通道。小学校矮桌子矮凳子,我坐在那儿本来就很局促了,旁边坐 了个女同学,就更不自然了。但是,也正是这个女同学坐在旁边,让我陡然增加了 一些英雄气概。 开始发言了。系革命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不是昨晚去抄家的那位教师,是地位 更高点儿的另一位,先讲了为我办班的事,又着重讲了我半夜烧毁材料的事,之后 由昨天晚上宣布办班的负责人张姓同学做批判发言。此公真是有才,早上起床到现 在,不过三四个钟头,竟准备起一份好几页的批判稿,拿在手上,摇头晃脑地念着, 阴阳怪气的,甚是得意。这儿我说他摇头晃脑,绝不是讽刺挖苦,他个头不高,脑 袋不大,脖子又长了点儿,平日说话就有摇头晃脑的习惯,这会儿只不过增加了摇 晃的幅度而已。 别的话,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这么几句话,他认为很是精彩,我觉得也确实 精彩,他引用的是《红楼梦》上的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韩安远一贯自命不凡,觉得就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瓜。事实是无情的,也是雄辩 的。事实再一次无情而又雄辩地证明,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党,处处自以为聪明,跟 人民群众作对的人,是最可耻的,也是最愚蠢的,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当然这里不会是原话,但我敢保证基本意思不会有错。 此公发言时,旁边昨天晚上抓了我现行的那个同学,隔上一会儿便带头喊一句 口号。比如,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还有 几句是针对我的,比如韩安远不老实交代就让他彻底灭亡,韩安远对抗群众运动绝 没有好下场。每当他喊前面那种口号时,我就举手跟着喊,喊后面针对我的那些口 号时,我不举手也不吭声。 批判我的张姓同学,发言完了,也要喊几句口号,我也是照此办理。 太肮脏了,此后的事就不必说了。在我的影集里,有一张照片,是我解脱之后, 高俊同学陪我去昔阳县城照的,我俩合照了一张,过后我用同一底版给自己洗了张 单人的。我一直很尊敬这位同学。照相的事,是他提出来的。照片上,我的头发很 长,若顺过来会超过颧骨。从办班起,我就发誓不理发了,且对高俊同学说过,这 叫蓄发明志,古代的志士仁人都是这么做的。 在这张照片的背后,写着这样几行小字:一九七〇年三月六日至四月十一日。 四月十六日张××解释。四月二十六日去下思乐村。六月三日烧。 记下的这些日子,就是这一事件的几个准确时间。 前面我说三月六日夜抄家,也是从这儿来的。四月十一日,是解脱的时间,就 是停止办班时间。四月十六日张××解释,张是系领导小组成员,就是批判会上做 开场白的那位教师。解脱之后,他专门给我解释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是我们班里 有人向系领导小组反映韩安远记反动日记应当清查,系里才决定办班。为什么不说 这个人的名字呢,是经过此事后,我有了警惕,不愿意落下把柄,比如这里记下这 个人的名字,再要犯了事,人家查出这张照片,会说我记的是变天账。四月二十六 日去下思乐,是说我解脱之后,校部有个大型材料总也整理不好,抽调我去重写。 六月三日烧,是指六月三口在红土沟村前的小场子里,给我开了平反会,宣布将整 理我的材料全部销毁(真的把一叠带文字的稿纸烧了),并将日记归还给我。我仍 准备保存,给我日记的刘家鋐同学对我说,还是烧了吧,这次没事了,以后保不准 什么时候还会出事。当天下午,我抱着这一大摞日记,在我们院子旁边的小园子里 全烧了。刘一直是我们的班长。 要特别说一下的是,崔巍在安坪村,一听说我住了学习班,第二天一早冒着雪 来看我。一见面,我难受得直想哭。当时虽说办了班,毕竟还都是同学,除了批判 会上,也不是怎样的张牙舞爪。记得崔巍还跟办班的同学高声说了几句,说你们班 这是怎么啦,韩安远除了出身不好,哪样比别人差?他不知道,这也正是我应当办 班的原因。 转眼到了八月,要分配了,先是说要将我分配到雁北的宁武县,后来说是吕梁 山里的离石县,最后定的地方是临汾地区的汾西县。能分配个工作,有工资挣,就 谢天谢地了。记得大卡车送我们去阳泉火车站时,站在卡车的车厢里,我还作了一 首诗: 思乐村里不思乐, 红土沟中脸不红。 我师良言犹在耳, 车未发动途已穷。 这里的师,可以是泛指,也可以是特指。若是特指,当是指我们的杜士铎先生。 初入学时,他教我们古代史,我是他的课代表,后来对我多方关爱,但他拗不过那 个大的时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喜爱的学生进学习班,受批判,又分配到那样一 个偏远的山区小县。 不管怎样,我还是应当感谢。毕竟毕竟,老师同学的情义还是有的。记得快要 离校那几天,好几个同学都跟我说,到了工作单位,要注意说话,不要得罪人。有 个老师叫王文庆,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有一天特意找见我,说他就是汾西县人,还 给我写了两封介绍信,说有了困难可找这两个人帮助,都是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