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冬库儿,爷爷家驻扎在我家南面两公里处的白桦林里,南面一公里则是讨厌 的老头恰马罕家。我们刚到冬库儿的那天下午,路过恰马罕家门口时,照例接受了 他家儿媳妇端上的酸奶,照例没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当时恰马罕坐在门口用小刀削着一截木头,旁边一大堆工具,不晓得在做什么。 后来才知道是在削斧头把子。他就喜欢做斧头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头,把子却削 了一大堆。 恰马罕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他大声地和扎克拜妈妈打着招呼,然后又扭 头额外问候到我,夸奖我马骑得很好,还说全县的汉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骑得更好 的了——这话真让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有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一旁害羞地 看着我们。毡房后面的白桦林清凉而明亮,一个灵活的高个子男孩迈开长腿跃过林 间纵横交织的溪流,正往这边跑来……那种无比安宁愉悦的生活场景看在眼里真是 美好极了。因此对这个邻居老头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他从容又明朗,有隐士一样 漂亮的风度。 此外恰马罕的两个孙女(因为都剃了小光头,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孙子)也让 人记忆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一到地方就饿着肚子忙这忙那,想赶在天黑之前住进毡房。我帮 着卸完骆驼,赶紧去打水,然后准备生火烧茶。可是驻地在山谷里一块突兀的石头 小坡上,四处很难找到现成的柴火,妈妈说要进东面的森林背柴。但是我一个人又 不敢进森林,大家都在忙,卡西帕和羊群还没有赶到。眼下除了要搭起毡房,还得 修一个新的小羊圈。晚上来临之前小羊要是入不了圈,有可能一个晚上就跟着大羊 跑光了,这毕竟是个新地方啊,羊群还不熟悉环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着原本阳 光灿烂的天空,转眼又飘过来一团阴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正在发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两个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正是刚才经过 的恰马罕老汉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的模样,都小得令人心生怜 意。此时却是我们的大救星啊——大的拎着一只红色的暖瓶,小的抱着用餐布包裹 的鼓鼓囊囊的包。 我们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聚拢过来。 哈族牧人不但会为路过家门口的驼队提供酸奶,还有为刚搬到附近的邻居准备 第一顿食物的礼俗。真好! 这时大的那个先走到地方,找了一块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为防止没放稳, 还用手晃了晃,挪了挪位置。然后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她一转身,脚后跟一 踢……噼啪!哗啦啦……只见浅褐色的香喷喷、烫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溅开,银光 闪闪的瓶胆碎片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下了!亏她刚才还小心了 又小心! 我们第一反应是太可乐了,便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有什么可笑的啊,又冷又 饿又正下着雨,茶也没的喝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于是纷纷垮下脸叹气不已。 但是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实在是好笑,忍不住又笑了。 想想看,两个小孩子,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四只小脚丫,辛辛苦苦穿过山谷和 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东西送到,结果却前功尽弃……太可爱了。 我们实在没时间理这两个孩子,再说她们显然不需要安慰的。她们突然遭遇这 样的意外,一时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呆呆站 在茶流满地的事故现场,大的那个把没有了瓶胆的塑料暖瓶壳子拾起来,往地上磕 一磕,磕掉瓶胆残渣后,一手拎壳子,一手牵着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知道 再换一个瓶胆还能用。 好在她们回去不会受到责怪的。家长既然敢放心地让年幼的孩子去承担家庭义 务,就绝不会因为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而加以责骂,顶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 茶没了,食物还在。我们解开餐布摊在大石头上,啊,全是新鲜的包尔沙克! 你捏一个我捏一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只有斯马胡力还在抱怨没有茶水。 半个小时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亲自来了,她身怀六甲,腆着大肚子,手里拎了 另一只蓝色暖瓶。打过招呼后,她笑着说好在家里有两只暖瓶。两个孩子也跟着母 亲来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她们一点儿也没有愧疚的样子,仍然像我们最初在 恰马罕家门口见到她们时的模样,害羞而安静。 斯马胡力和随后赶到的卡西帕为修新的小羊圈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打着手电筒 分开大小羊,赶小羊入圈。新的羊圈全是斯马胡力骑着马从森林里拖出的小灌木和 大树枝搭建的。紧靠着毡房山脚下的石壁,依山势围了一处可以挡雨的空地。 按礼俗我们接受了别人食物上的帮助后。一闲下来就应该赶紧回礼,顺便送还 暖瓶和餐布。但当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大家都很累了。 在此之前黄昏的时候,妈妈曾提出让我独自去回礼,因为只有我那时还算闲着。 她取出我们从塔门儿图出发前就烤好的一只圆馕包进餐布,又撒了一把糖进去,系 上结,让我送去。 我说我不敢经过森林。 妈妈嘟噜着说:“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说:“她们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嘛。” 其实是不好意思独自去陌生人家拜访。 然而第一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安宁。我们还在搭毡房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大老 远就叫嚷着冲过来了,站在妈妈面前指东指西,大声吵个不停,非常激动。也不知 为着什么事。那时斯马胡力不在,进山拖木头去了。妈妈一个女人,不想和他单独 吵架,只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走了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叫骂。 他走后,妈妈戴上头巾也走了,我看到她走进了东南方向森林中的小路。可能 去爷爷家商量此事。我一个人在没有搭好的毡房里收拾这收拾那的,等大家回来。 我们选定搭毡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个羊圈,地上厚厚的一层羊粪。妈妈铲了半 天,越铲越多似的,干脆把已经聚拢的羊粪蛋又摊开拍平了,再从外面铲几锨土盖 在上面,便直接铺上了花毡。从此后我们就在上面吃饭睡觉了……幸好羊只吃草的, 干粪蛋子不脏也不臭。 后来才知道,那个老头说这块地方是他家的老羊圈,我们占了地方,他的羊就 没地方待了。 我问妈妈:“他家在哪儿啊?附近没看到有毡房啊。” 妈妈说:“在山那边。” 我奇怪地说:“那要这个羊圈有什么用,离家那么远。” 斯马胡力说:“他脑袋里全是水没有脑浆嘛。” 卡西帕说:“以前他家是住在这儿的,后来搬到那边去了。羊圈也搬过去了。” 我说:“那要两个羊圈干什么?” 斯马胡力说:“他家羊比谁家都多嘛。” 就在这天夜里,都已经入睡了,突然班班叫了起来,有人打着手电筒找上门来。 恍惚间听出还是黄昏时的那个老头,以及另外一个中年人。 斯马胡力和他们大吵起来,后来直接干了一架。 我们统统起身跑出去拉架。斯马胡力两天来都没休息好,又那么操劳。好不容 易停歇下来了又有人上门,顿时肝火大旺,一点也惹不起的模样。那一架打得真够 劲,几公里外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卡西帕号啕大哭,边哭边激烈地指责对方,妈 妈也哭了起来,冲上去拉架,说:“够了!够了……”拼命保护着自己的儿子。我 也上去拉扯两个人,使劲抠他们互相揪拽的手指,差点也被两个人拽倒了。我看到 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还好他们看我一个外人也掺和进来了,倒是都松开了手。 斯马胡力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子。不过肝火倒是 疏泻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人立刻显得温和安静多了,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 平气和。 破衣服由我给他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 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股毛线给我。 我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很高兴地说:“那个老头儿比我更漂亮!他的鼻子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他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跑到人家家里继 续大干一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又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 上面有一个明显的十字形伤口。真奇怪啊,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儿真是是非之地啊,怎么办呢,才刚到这里就闹这么凶,又 是邻居,以后时常狭路相逢的,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 但是我发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晚上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找不到,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 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人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闹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给恰马罕回礼的事。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很不舒服,一 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的时候,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盖好了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 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卡西帕也不在,把羊赶向北面山间去了。 于是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草场纠纷的事情。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 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好,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 是某某届县委书记的翻译。于是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样的 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大约当时那个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跟前,就让他帮忙翻 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 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 好,应该嫁到牧业上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提供了好 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 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他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转到他自己身上 了,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 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想起上次爷爷亲家说“拿了”人 家女儿的说法。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了斯马胡力身上。说斯马胡力的做 法是正确的,一定要为他作证。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然后 写下书面的证明,然后由他带着证明去县城找派出所……我吓了一大跳,不至于吧, 有那么严重吗?邻里邻居的,事情闹这么大以后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这 种麻烦的事还是算了吧。 他又说那可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 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是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 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个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卡西帕好像回来了,就出门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路过 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从背上卸下,催她赶紧进房子喝 茶,她不干,问:“恰马罕在里面?” “是啊。” 她撇撇嘴:“这个老汉,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又回到房子,看到恰马罕正指着屋角的一个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给他, 他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先削掉外面的一层,再整齐地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 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片,那只洋葱是最后的一个了,我们可以用来做四个晚 上的汤面呢!指望他还能剩下来一点,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 不嫌辣。 然后很快告辞了。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让他 安心上马。我故意装作没抓牢的样子,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吓 得他策马狂奔不止。 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哕唆,但人并不坏啊。再想一想我们最寒 冷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很小心眼,很过分。 有趣的是,恰马罕趁妈妈不在身边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妈妈是个很好很好 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话多的女人!”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一点也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了!” 妈妈他们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地对待着他。至于那一个小小的洋 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洋葱,也很好吃的 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