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定居后的第三天,卡西帕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是北面溪谷上游的保拉提家,他家比我家晚一天进驻冬库儿。转 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他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好大的一顶毡 房啊,上上下下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褐色 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真是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我自己的妈妈有一个相当有 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肯定越有钱! 房间里挂了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门挂 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的刺绣,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一面 绮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 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地放着一面雕花栏杆的红漆木床。啊, 这家人肯定有一对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粒儿上),而是把房间直 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的。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 真讲究啊,新婚生活到底总是充满无限希望的。 在那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 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糜(似乎是小米)。真幸福啊… …可是,正无限珍惜地喝着的时候,突然卡西帕在房间一角大声叫我去看。我看到 她俯身在被堆一侧的一个小摇篮上,正揭开了毯子往里看。于是赶紧凑了过去,天 哪!这真是世上埋藏得最深最深的珍宝啊!这里居然深深地沉睡着一个小小的小宝 贝!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半透明的小宝贝,雪白的,晶莹的,脆弱的,睫毛静静地 覆盖在面孔上,面孔美得不可思议。睡得真香甜啊,就像一枚小小的水果糖……刚 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应该是皱皱巴巴的,混混沌沌的。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一开始就生 得如此精美无瑕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额河南岸的春牧场上,同春羔一同来到世 上的。哎,叫我如何惊叹呢,这转场之路上诞生的宝贝! 我紧紧抠住摇篮扶手,简直不知如何排遣突然涌上心头的惊奇和喜悦。 孩子的奶奶沙里帕罕非常年轻漂亮,才四十出头,有一双扑着长睫毛的美丽眼 睛。她无比热烈地疼爱着这个小女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自己洁白的乳房去哺 育她。虽然没有奶水,孩子还是吮得津津有味。这个奶奶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孩 子!”我明白了,哈萨克有一句谚语:长孙如幼子。这个头生子大约已被父母赠送 给爷爷奶奶了。 奶奶这么年轻,孩子的父母就更是小得惊人了。保拉提和斯马胡力同龄,才二 十岁。小母亲也才十九岁,但她一直蒙着头巾面孔朝里睡在角落里,据说身体不舒 服。 除了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奶奶外,这个家还有一个成员,是保 拉提的妹妹,叫加孜玉曼,与卡西帕同龄,纤巧害羞的模样。她仔细地照料着小女 婴,灵巧轻盈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是个勤劳懂事的好孩子。 我注意到婴儿的摇篮远比一般的木摇篮精美贵重,上面用彩漆细细地描绘了以 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花纹。摇篮中间横担了一根雕花木杆,上面挂着一束天鹅羽毛和 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具。这串小玩意刚好垂在孩子的面孔上方,不睡觉的时候,她 就睁着浅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它们。 唉,光顾着惊叹这个孩子去了,半天再重回到餐桌前,却悲伤地发现我的香喷 喷的奶茶不知何时被撤下去了!才喝了几口啊,里面还有新鲜的黄油和塔尔糜…… 而且还是很贵的红茶泡的呢。不像我家喝的茯茶,大概是全天下最最便宜的茶叶了, 两块钱一斤。 茶水撤下后,我们坐在幔帘旁边,一边逗弄小婴儿阿依若兰,一边聊天。保拉 提的妈妈幸福地洗着阿依若兰的尿布,保拉提坐在炉火边修理一根皮鞭。我不停地 东张西望,对这个富裕华美的家庭里陈设的一切惊叹连连。 我家的影集是那种简易的小开本,一页只能插一张照片,放在房间花毡正中央 上了锁的蓝漆木箱上,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品。它不时被人取下翻啊翻啊,怎么 也看不够似的。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却又大又厚,也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不过他家显眼地方 摆的东西多了去了,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像我家,只有一本小小的影集。 保拉提一家比我们家晚一天搬来冬库儿,当时我注意到他家的家当用了五六峰 骆驼呢!唉,骆驼多的人家,连影集都会大很多。我们家骆驼少,就只能捎一本小 影集。 骆驼多,毡房也大,由五个房架子撑起来的。而我家只有四个房架子,窄窄小 小。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内容非常精彩,除了许多精美的结婚照外,居然还有好多搔 首弄姿的黑白艺术照呢。把牧羊女摆弄成这德行,那个照相的也真够缺德的。 我家的照片里,除了几张在照相馆里椰子树的假背幕前拍的一板一眼的合影外, 剩下的那些生活照一半曝光不足,另一半曝光过度。 十多年前很是流行过的那种傻瓜胶片机现仍在牧区津津有味地流传着,我家商 店也仍在出售那种八元一盒的胶卷。 透明胶带在山野里用处相当广泛。汽车撞坏了,可以用它将车门粘在门框上, 照开不误。相机后盖没了,同样也能垫块硬纸壳挡住胶卷,再用胶带一圈一圈横七 竖八缠得结结实实。然后呼朋唤友,照拍不误。 那些照片估计就是此种相机的成果。 总之说的是保拉提家很有钱的事。他家有钱还体现在地上铺的花毡比我们大, 各种绣袋上使用的银线也比我们的多。他家是用分离器脱脂牛奶的,而我家是在查 巴袋里手捶的。另外他家的狗也比我家的胖,原先以为班班够胖了,现在才知道它 不过徒有一身乍开的皮毛而已。原来真正的胖狗是这样的,跟小牛犊似的,腿粗腰 圆,脚踏实地,皮毛光亮厚实,背上有着对称的漂亮的星状斑点。最妙的是,眼睛 上还长了两弯眉毛。 当然,老这么比较是要不得的,不能嫌贫爱富。再说了,虽然他家样样都好, 但他家的蒸锅可没我家的新。我家的锅是新买的,锃光银亮。真是大大的安慰。 从保拉提家出来后(哀伤地告别那碗只喝了几口的奶茶),我们又径直去了强 篷家。强篷是我们第二个最近的邻居,毡房就扎在保拉提家对面,中间隔着溪谷。 强篷就是我们初到冬库儿时上门打架的那一家人。因为打架的事,闹那么厉害, 我还很担心的,还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结果这么快就没事了。 强篷家门口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独独地长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 下流着一条小溪。真美。 卡西帕走到树下就停住了,一边大喊大叫着让人出来迎接,一边叮嘱我小心狗。 从没见过卡西帕怕过狗,看来这家的狗一定很凶。那是当然的,这家主人都那么凶 的,跟什么人像什么样嘛,于是我拾根树枝做好了准备。 结果狗一出来,我乐了,这狗大是大,凶是凶,可眼睛为什么那么小呢?这么 大的一条大黑狗,居然长了豆子一样的小眼睛,太可爱了。于是我就笑了起来,那 狗本来气势汹汹,吠叫得很凶猛,但一看我笑了,顿感没劲,呜呜了几声就摇着尾 巴走开了。 但卡西帕还是怕得要死,不敢擅自过去,直到强篷媳妇从毡房里赶出来迎接才 紧紧跟着人家进门。 强篷坐在花毡上搓牛奶制品干酪素。看我们进来,问:“怕不怕狗?” 我大声地说:“不怕!它的眼睛小!” 大家都莫名其妙。 强篷家毡房也很大,他家刚刚有老人过世,毡房里挂着老人的遗照,还牵了一 根花带子,上面挂着一排老人生前的最体面的衣物。有闪闪发光的新裙子和几件外 套毛衣,还挂着一双很新的靴子。等时间一到,这些衣物就会赠送给亲戚。 可惜当时我还不明白这种礼俗,还以为是挂出来摆阔的,便说了一句一点也不 好笑的笑话:“啊,这个房子像商店一样。”山野里的小杂货店就是这样摆货的, 大部分商品都林林总总悬挂起来。 对我的笑话,大家无可奈何一笑,不做解释。 强篷家也有一个小宝贝,也是个女婴。不过比阿依若兰大多了,快会走路了。 双下巴,弯眼睛,肉嘟嘟的厚嘴唇。此时正坐在学步车里到处乱闯乱逛,没完没了 地灿烂大笑,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个小婴儿,但已经很有几分女性的俏丽姿 色,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保拉提家的孩子神奇。这个好歹满是人间气息,那个简直一 尘不染,细腻天真。 强篷一边轻松地搓着干酪素,一边逗弄孩子,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过。一只大 黄猫卧在他身后呼呼大睡。唉,干家务活的男人让人一看就很喜欢,一点儿也不像 那天和斯马胡力打架的人了。 我环视一圈,居然发现还有一只猫卧在高高的被褥堆上。再环顾一圈,又在花 毡角落发现了一只。居然养了三只猫! 他家的被褥码了两堆,这么多,可以招待很多客人呢。家中这样那样的家什倒 是非常周全、讲究的。看来也是个富裕的家庭。但摆茶时却发现他家没有桌子,只 有一块长方形的旧木板搁在花毡上,算是铺餐布的地方。 他家也有一个摇篮,但朴素得多,很旧,空空地静置一旁。我顺手摇了摇,卡 西帕连忙夸张地制止,大喊:“不要!不好!”大约这是忌讳的行为。我好奇心大 起,连忙问为什么,但大家谁都说不上来,只有卡西帕想了半天,才回答:“小孩 子嘛,肚子疼的嘛。”真奇怪。 那天和妈妈吵架的老人原来是强篷家雇用的牧羊人,是个无儿无女、没有家的 老单身汉。喝茶时他单独坐在一块餐布前,面前的食物远没有我们这边的丰盛新鲜。 这令我有些过意不去,什么也吃不下。 强篷和卡西帕和气地说话,一点也不像刚刚有过过节的人。当他和斯马胡力扭 打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扑上去帮过忙,硬掰过他的手指呢。当时他虽然在狂怒之中, 但还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松开血淋淋的手指。 临走时,卡西帕开口借磁带,强篷媳妇给我们翻出了一大堆,由着卡西帕细细 挑了几盘揣走(我看她也不指望还了,什么东西一经卡西帕的手,很难完好无缺)。 然后又给了我们一包羊毛,两根抽打羊毛的棍子。那是柳条棍,在这山里很稀罕的, 因为山里没有柳树,而松树啊,云杉啊,白桦树啊,它们都不会生有柳树那样柔软 匀称的长枝条。我估计是用来弹打羊毛的,果然,回去的路上,一问,才知她拜托 扎克拜妈妈帮忙搓一些羊毛绳。 回家的路上,我议论着强篷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人口却这么少,只有夫妻俩, 怪不得要雇人帮忙。卡西帕说,他家还有一个人马上要来了,是强篷的妹妹。我大 感兴趣,连忙打探个不停。原来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这下冬库儿就热闹了。 强篷家的狗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很远,直到快到我家毡房为止。 仔细想一想,两家邻居都那样,又有钱,狗又胖,我家穷倒也罢了,狗都比人 家的瘦一圈,真气馁。 对了,我所见到的哈萨克牧羊犬全都剪掉了一截耳朵,本来是尖尖长长的,硬 是变成了圆圆短短的,而强篷家的狗耳朵干脆就完全剪去了,只剩圆鼓隆咚的一颗 大脑袋。为什么要这样呢?哪天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