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是水源。早在到冬库儿之前,就听卡西帕说 那儿离水很近,就在毡房驻扎的山脚下,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非常高兴。一 到地方,刚卸了骆驼,就忙里偷闲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 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的,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 西帕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啊,也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了,直接把塑料 壶嘴对准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 冰冷刺骨的水一浇……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一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黄色蒲公英,只有它们从来不 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大老远地拾柴背柴了……每到 那时,就由衷地怀念着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儿是华美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 地方,便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也稀得根本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 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 第二天的晚上仍是潮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火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树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帕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 说:“这是被雷打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 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 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打的被雪压的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 是乱蓬蓬堆成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柴火那么多,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的。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 胡力能骑马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帕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拖至一处堆起来,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把 它们垫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左右的短截,再一根一根垛得整 整齐齐。全部垛好时,简直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把事先垫在下面的 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火垛,相对收紧,我们俩站在两边拽住绳子两端拉啊拉啊, 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火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一点不更好吗?可以多背一些,而 且根据力学原理,那样也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 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那么粗。于是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 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卡西帕的做法英明啊——背这么长的柴火,在森林里根本 走不动,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的,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 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再加 上两边的柴火伸得过长,左右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容易走出森林,我们一前一后行进在回家的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 比牛粪沉多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去,上半身几乎和路面平行了。卡西帕边 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就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火时,就已经很熟练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林子里安静 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积 铺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呼扇呼扇的。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 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有一指宽,弯弯曲曲,呈浅色,一眼就可以看出, 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道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看 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隆起在树阴下,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 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 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赶紧闪开拍掉。我背的柴火上也爬了不 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火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火走在山路上,看着自己前面的影子也背负着沉重的阴 影,摇摇晃晃,似乎它比我更不堪重荷。 经过森林下的山谷,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放下柴火休息了一会儿。身边是深深的 一条沟,底端闪烁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沟底的南面背阴处堆积着厚厚的白色冰雪。 开始以为这条沟是这股细水冲刷出来的,仔细一看,却是地震断裂的痕迹。因为两 岸交错的石块和空穴还有着清晰的曾经嵌合在一起的痕迹。看来是先有地震断裂带 出现,后有水流从高处涌人的。这条两米多宽的深沟将碧绿完整的草地分裂开来, 一直延伸到我们驻扎毡房的那座小山的山脚下。 这条山谷狭窄而空空荡荡,但分布着曾经热热闹闹驻扎过好几顶毡房的圆形痕 迹。那些圆形空地到现在都很难长出草来,泥地上平平整整,靠东方偏北的地方立 着旧而整齐的石板台架——那里是厨房角落的统一位置。西边都有垫起离地半尺高 的台地,那上面曾铺过绚丽的花毡,在无数个白天里进行过无数次的早茶和晚饭, 在无数个夜里栖停过一家人的深沉睡眠。另外门口位置还打了三根木桩——那是用 来支放巨大的奶锅的……如今这一切空空地剩了下来,面孔朝着天空,又悲伤又安 静。 穿过这条短短的山谷,再穿过几块巨大的石块间的空隙爬上山,再经过一大片 斜坡,就看到我们的毡房了。我们的毡房旧旧的,立在更旧的秃石坡上,像几百年 前的事物一般庄严,意味深厚。离毡房不远处有好几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块,上面晒 满了卡西帕刚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除了“花花绿绿”这个印象外,还有一个印 象就是“唧唧喳喳”。 上午喝茶时,我问扎克拜妈妈,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旁边那个森林下面的山谷里 呢?那里不但漂亮,还有现成的毡房痕迹——有一句话我不会用哈语表达,那就是 “基础设施齐全”。不但室内有现成的布局,附近的羊圈牛圈,晒奶酪的架子,也 一应齐全。 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风景美,地势高,但毕竟是从未驻扎过毡房的石头山, 要住好几年才能营造出深厚浓郁的生活气息。 妈妈说,以前强篷家和另外两家邻居就住在那里的。但是后来地震了——为了 说明“地震”是个什么东西,她身子左右乱晃,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还伸手握住 餐布上的一块馕不停抖动。 我想,那里与这里也不过一山之隔,那边有地震的时候,这边不也有吗? 但是妈妈又说:“大大的石头掉了下去,木头也掉了下去……” 我明白了,两面都是陡峭的山,一面森林,一面石头坡地,地震时就会处在危 险的境地了。难怪那里成了完整的、令人叹息的废墟。这么说来,那条地震断裂带 有着多么强烈的暗示啊。 在搬家前来冬库儿的路上,在可可仙灵西北面两公里处,那里有一座山头高耸 着几块洁白晶莹如汉白玉般的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悬空架起。若不是这么大的石 头不可能人为搬动(一块就有一幢房子那么大),真觉得应该全是人为的作品才对。 那就是地震的杰作。此后一路上这样的情景又看到好几处,连起来的话,全在一条 线上,多么壮观的矿脉!甚至有几处,整座山通体都是那种明亮的白色大石头。石 头凸凹不平处会积铺浅浅的一层土,生长一小团一小团的碧绿植被。 特殊的地质结构还令很多山的山脊处翻出了巨大的片状岩石——全是薄薄的石 板,与地面垂直,一片一片,屏风一样笔直排列,直插云霄。像一条石板路上的石 板全都立了起来,那个行走在上的巨人于是侧着身子继续走了下去,沿着山脊去向 远方。这也是地震的作品。阿尔泰山脉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道山脉。 来到冬库儿的第五天,我也遇上了一次地震。 那天干完活,我披件衣服躺在花毡上闭上眼睛,正准备就着温暖的下午时光深 深睡一觉呢,突然听到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地底深处经过了一辆重型卡 车一样,那声音东来西去,并伴随着地面的小幅度急剧震动。我立刻意识到地震了, 就爬起来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我走出去绕着毡房转一圈, 四处静悄悄的,森林和群山静止不动。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跑出房子满山谷大喊大叫, 于是又回房子继续睡觉。 对了,那一天天气突然特别地热,虽然那天早上还是和往日一样的冷,我挣扎 了半天才决定离开被窝,但头天夜里却没盖斯马胡力的外套——我平时睡觉的时候, 只去掉外套和长裤,毛衣毛裤一件也不敢脱,尽管这样,自己的那床厚厚的羊毛被 还是不够用,还得再压上斯马胡力那件沉重的羊皮大外套,直到压得整个人气都喘 不匀才觉得踏实。虽然已经六月了,但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是被巨大的铁锤一锤 一锤地锻打过似的坚硬,冥顽不化。 总之,那天到了中午就更热了,捶酸奶时还出了一身汗,阳光暖融融的,就忍 不住换上了唯一的一件T 恤,那是打算进城才穿的。当时心里还很满意地想:哎! 总算也过了个夏天了! 泡泡糖事件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山里,顿感举步维艰。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 一到傍晚赶羊爬山的时候,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的,腿跟面条一样软。真羡慕卡 西帕啊,年轻真好,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山羊一样矫健。 但是有一天天气突然很热很热,在卡西帕的建议下,我第一次脱去了又厚又沉 重的毛裤和棉衣,顿感一身轻松,健步如飞,原来如此,并不是老了的原因啊…… 于是我兴高采烈提出要和卡西帕去西面的大山上拔野葱。那座山与我们毡房所 在的秃石坡隔着空旷的山谷,又高又陡,令人望而生畏。平时卡西帕去那边放羊时, 再怎么诱惑我,也坚决不肯跟去的。 可是转遍半座山,只拔了两棵葱。卡西帕在我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却拔了两 大把。渐渐地她两手抓不住了,就脱了外套兜着走。 一路上全是长着橙红色和翠绿色石花的巨大山石和成片的小树林、灌木丛。地 势很陡,几乎没有现成的路。 途中有好几条四脚蛇从脚边倏然闪过,通体绿莹莹滑溜溜的,和戈壁滩上的四 脚蛇很不一样。生活在戈壁滩上的四脚蛇粗糙黯然,皮肤和干涸荒凉的大地是同样 的色调和质感,而山里的四脚蛇则和山野环境惊人的一致!一个个如青绿色的幽灵 一般,冰凉、敏捷。 除了挖野葱,卡西帕还不停地寻找松胶,一共只找到了一小把。是用来当泡泡 糖嚼的。在她的建议下我试着嚼了一块。真是嘎嘣脆啊!由于没经验,一口咬下去 就猛然粉碎了一大片,像咬了一口硬饼干似的,呛得满嘴都是苦兮兮的碎渣子,还 不小心吞下去一些。 我赶紧呸呸地往外吐。卡西帕便慷慨地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嚼了半天的、 完全软化并黏合到一起的胶团送给我吃……我深思熟虑了两秒钟,接过来毅然丢进 嘴里嚼了起来。 许多人轮流嚼同一个泡泡糖的情形见得多了……但这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多 多少少还是不大能接受的。但想想看:一个人把自己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吃,这 是多大的信任和亲热啊!于是我边嚼边向她表示感谢。后来我还掏出来观察了一下, 淡粉色的一小团,外观和柔软度真的跟泡泡糖一样。 而且口感也惊人地相似,嚼起来津津软软的,跟泡泡糖唯一的区别在于没有人 工的香甜味,只有浓郁的松香。 回到家,斯马胡力已经赶完羊回来了,正躺在花毡上休息,一见我们就嚷嚷着 饿了,要赶快倒茶。再看到我们带回了新鲜野葱,非常高兴。喝茶的时候,他剥净 一根野葱,两端咬去,再把中间那截绿管子插进奶茶里当吸管嗦嗦嗦地吸着喝,真 是孩子啊。 再扭头看卡西帕,更惊人,直接把葱伸进查巴袋子,蘸着黏糊糊的全脂酸奶大 口大口地嚼。酸奶加葱,真是奇怪的组合。 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兄妹俩各自把今天采集到的松胶掏出来,比谁摘得多。结 果卡西帕赢了,于是斯马胡力很不要脸地一把抢过去,迅速和自己的松胶混到一起。 然后趴在花毡上紧紧地护住那些宝贝,任卡西帕怎么打,怎么掐,死不松手。 不过卡西帕很快就报了仇。几天后我要去县城,卡西帕托我给阿娜尔罕捎一封 信和一小包松胶。我一看,说:“太少了嘛!” 她很忧愁地说:“只有这么多了,全被斯马胡力抢走了。” 于是我就怂恿她去偷斯马胡力的。卡西帕一听,醍醐灌顶般大喜(真是个老实 孩子啊)。等不及斯马胡力离开房间就立马付诸行动。她蹑手蹑脚走到正在睡午觉 的斯马胡力身边,去翻他挂在墙上的包,成功地偷走了几颗最大的。 松胶莫非真是那么好的东西吗?连美丽的、大大地见过世面的苏乎拉都在为了 今年的冬天(冬天停止生产,闲来没事,是嚼泡泡糖的大好时光)而没完没了地收 集储备着松胶。我们去找她玩的时候,十次有八次都被她嫂子告知她正在森林里找 松胶呢! 卡西帕说:“这个好嘛,是好东西嘛。” 斯马胡力说:“吃这个嘛,牙白嘛!” 连体面又见多识广的生意人马吾列也劝我多嚼松胶,说对牙有好处。但每到那 时我都闭了嘴一声不吭。他每次见了面都提我的牙干吗?我知道自己的牙很“突出”, 但也不至于被强调成这样。 其他的人呢,除了年纪稍大的男性外,大家每天嘴里都嚼个不停,好像嘴巴闲 下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哈萨克人的牙都白得令人嫉妒,锃光闪亮,而且大都整齐饱满。这大约与生活 环境、与饮食有关吧。卡西帕的牙也极白,但不太整齐,有些扭曲。为此她很自卑, 有一说话就捂嘴的毛病。 但是牙好显然没有松胶的啥功劳。卡西帕才十五岁,就有两颗牙被蛀空了。扎 克拜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就掉了四五颗牙,还天天嚷嚷牙痛。沙阿爸爸呢,下牙镶 了整整一大排金牙,也不知有多少颗。每当他开口说话时,我就飞快地数一遍,但 没有一次能数清楚。 无论松胶和泡泡糖对牙有没有确切的好处,嚼它们已经成为强大的习惯了似的, 远远超出享受的乐趣。大家都在嚼,嚼啊嚼啊,嚼到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就吐出 来粘在衣服扣子上。第二天抠下来继续嚼。 斯马胡力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粘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上,没事了就抠下来重新 嚼软,并不停地增加新的松胶进去。那块松胶原本如黄豆一样大的,后来渐渐成了 铜钱大小,圆圆扁扁地附在光滑的镜面上,相当牢固。 若是泡泡糖的话,就更珍惜了。斯马胡力在不吃的时候会粘到手表上,覆盖了 整个表盘。若妈妈问他几点了,他抬起腕,先抠下泡泡糖扔进嘴里,然后边嚼边说 :“五点半!” 而卡西帕在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往耳环上一捏,就变成了一个坠子垂在那里 晃啊晃。 不但卡西帕的松胶是无限期使用的,她的一个泡泡糖也能一直没完没了嚼下去 (在我看来泡泡糖是一次性的,嚼时间久了会发硬),直到不小心弄丢为止。每到 那时,她会懊恼好几天。若是斯马胡力捡到的话,绝对不会还她,而是赶紧扔自己 嘴里。于是斯马胡力的泡泡糖会突然大了一倍,引起卡西帕的怀疑后,两个人在花 毡上打作一团。 至于我嘛,后来也渐渐打破了观念,学会了反复使用泡泡糖这一招,不过我不 吃的时候一般都把它粘在指甲盖上——没办法啊,在深山老林里,泡泡糖实在是一 种珍贵的事物,有钱都没地方买啊。松胶虽然到处都是,可远远没泡泡糖那么香甜 有趣,再说松胶也吹不出泡泡来。 在没事的时候嘛,嘴里嚼个东西,腮帮子动一动,也是极大的安慰啊。嚼到实 在没法吃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来粘掉身上的羊毛。奇怪,我又不放羊,为什么也会粘 一身的羊毛呢? 下面开始说泡泡糖事件。 事件经过很简单:有一次吃拉面时,我吃出来一块煮得腻乎乎软趴趴的泡泡糖 …… 然而这事却没有引起全家人太大的轰动,好像这是家常便饭,大家笑了笑继续 吃。于是我也只好保持常态,心里反复默叨: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又不是没 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并微笑着把剩下的面统统吃完。 本来我吃完面后,照惯例还会把剩在盘底的面汤也无限怜惜地喝尽的,但那一 天权衡再三,终于打住了。于是所有人的盘子里只有我的还剩一点汤。 自从那一次泡泡糖事件后,每次卡西帕做饭我都盯紧了。偏偏她最喜欢的事情 就是一边嚼泡泡糖一边揉面。后来又有一次被我逮到吐出泡泡糖后随手粘在桌子上 切好的菜旁边(我们没有菜板,直接在木桌上切菜),差点又被席卷进我们的晚饭 里。 恰好那天也是准备做拉面,妈妈笑着说,干脆把泡泡糖也拉一拉煮进锅里吧。 总有那么一些美丽悠长的下午时光,我们闲坐在花毡上聊天,翻影集。天气很 少那样晴朗温暖。天空已经蓝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候形成了一点点云。 但是下午起了大风,又把天空刮得干干净净。我们从门里望向外面,门前不远处高 耸的山石上,我们雪白的头山羊正站在那里远眺着什么,纹丝不动。更远处森林蔚 然,岑静凝重。 这时卡西帕突然说:“李娟,等你结婚的时候嘛,我要送你一只山羊!” 我连忙说“谢谢”,然后也说:“那么等卡西帕结婚的时候,我就送……”停 下来思考。 她期待了半天,不停地催:“送什么啊?” 我想了又想,最后才说:“我要送很多很多的泡泡糖!” 卡西帕立刻大喊:“豁切(去!走开!滚开的意思)!” 我又说:“一定要送很多很多,多到卡西帕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帕老公天天 嚼也嚼不完,卡西帕的公公婆婆也天天嚼,卡西帕的孩子们也天天嚼。卡西帕孩子 的孩子也天天嚼……卡西帕三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五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八十 岁了还在嚼,牙都没有了还在嚼……” 我边说边鼓着腮帮子模仿大力嚼糖的神情。我每说一句,卡西帕就“豁切”一 声。好容易等我说完了,她才说:“既然这样,等你结婚了,我就要送……”开始 思忖。 我连忙说:“一只山羊就可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