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我仅仅会说单个的一些哈萨克单词——如“米”啊“面”啊、“牛”啊“羊” 啊、“树”啊“水”啊之类的时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满了深崖峭壁、险水 暗礁。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疑不定。我 总是在给大家带来五花八门的误会。 虽然长年在哈萨克地区生活,但由于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我与大家的生活交流 仅限于讨价还价。除了记住全部商品的名称及其简单的功用介绍之外,能比较完整 地连成一句话说的哈语几乎只有以下这些:——不行,不能再便宜了!就这个价! ——裙子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有熨,请稍等五分钟。 ——厚的裤袜刚卖完,三四天后会进货。 ——可以试裤子,但得先脱掉你的鞋子。 刚开始介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的时候,真是非常高兴,因为全家人几乎一 句汉语也不会,觉得这下总可以跟着实实在在地学到好多哈语了吧?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妈妈他们跟着我实实在在学到 了好多汉语。 最初,我教给卡西帕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后来卡西帕又深刻地向我学到了一句口头禅:“可怜的。‘于是她总是不停地 对我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虽然从不曾认真地教过扎克拜妈妈一句汉语,但她很快也会熟练地使用“我爱 你”了。 一大早就会听到她快乐地说:“李娟,我爱你。茶烧好了吗?” 妈妈说得最熟练的两句汉话:李娟谢谢你;李娟,桶! 前者是每天临睡前我为她捶了背之后,后者则在挤牛奶时,牛奶满了一桶该换 另一只桶了。 而全家人都说得最顺溜的一句汉语则是:“对不起!” ——大概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在不停地说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整天都 在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向大家道歉。 全家人里,收获最大的是卡西帕,她足足记录了厚厚的一个本子的日常用语。 但一离开了那个本子,她就一句话也应用不了。和我说话时,总是一边嗯嗯啊啊地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边紧张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眼。 糟糕的是,她是随手记录的,也没编索引。我一直希望能买到一本哈汉词典送给她。 总之和卡西帕的交流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好在那也算不上什么惨痛的事 情。顶多在那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两手一拍:“走吧走吧,还 是放羊去吧!”结束得干脆利落。 卡西帕随身带着一本哈语学校初中第三册的汉语课本。课本后倒是有数百个一 目了然的单词对照表,但大都是没啥用处的单词,如“钦差大臣”啊,“拖鞋”啊, “显微镜”啊,“邮政编码”啊……真是的,游牧生活中怎么会用到拖鞋呢?真不 晓得牧民寄宿学校的哈语课本是谁编的。难怪卡西帕上了这么多年学,啥也没能学 到。 不过老实说,从我这里,似乎同样也没学到啥像样的。 很多时候我嫌麻烦,教一个“脸”字吧,半天都发不准音,于是改口教她“面” 字。“眉毛”两个字她总是记不住,便让她记“眉”一个字就可以了。 她怀疑地问:“都一样吗?” 我说当然一样了。其实本来也就一样的嘛,只不过…… 那段时间里卡西帕非常刻苦地学汉语,每当她从我这里学会了什么新词汇,立 刻如获至宝地记在小本子的空白处。 我说:“一天学会五个单词的话,一个月后卡西帕就很厉害啦!” 卡西帕掐指算算,说:“不,我要一天学会二十个,这样一个星期后可以很厉 害了!” 于是我很赞赏她的志气,却暗自思忖:既然这么爱学习,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 么呢?好歹也读了八年的书啊,怎么就啥也没学到?我看过卡西帕的一张初二课程 表。一星期里的每一天都安排有汉语课,而本民族的语文课却总共只有四节。 那个记录单词的小本子她从不离身,一有空就背啊背啊,嘴里默念个不停: “香皂、肥皂、阴天、晴天、穿衣、穿鞋……”连傍晚赶羊回家那一会儿工夫也不 忘带着书本,冲羊群每扔一块石头,就掏出书来低头看一眼。去邻居家串门子也带 着,聊一会儿天,背一会儿书。 妈妈看她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两人在赶羊回家的途中,妈妈会不停地考她。 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卡西帕响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着嘴:“这个?” “口!” 再指指对面的森林。 “木!” 如果卡西帕将来要放一辈子羊的话,那最好不过,否则,操着从我这里苦苦学 到的本领(正确但没啥用处的本领)出去混世界……不堪设想。 有一次看到加依娜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牙齿,就问那是枚什么牙。其实也是 随口一问,但海拉提和卡西帕两个却很慎重地凑到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她用汉语 回答道:“老虎。” 我吓了一大跳,便用哈语问道:“不对吧,你们是在说‘狼’吧?” “对对对!”卡西帕连忙点头。 接下来我教会他们汉语里狼的正确发音。 然后海拉提又问道:“那‘老虎’是什么呢?” 话刚落音,卡西帕立刻坐直了,准备抢先下结论,刚一开口我就喝止了她。虽 说大胆发表意见是件好事,但这个家伙也太没谱了。 可是关于老虎的问题,我自己也实在无法解释……这时,突然看到海拉提家的 小猫从旁边经过,灵光一闪,就说:“老虎就是很大的猫!” 两人愣了一秒钟,卡西帕立刻做恍然大悟状,连忙对海拉提说:“阿尤,她是 在说阿尤!” 我一听,什么嘛,“阿尤”就是大棕熊啊,两码事嘛。但又不好解释,毕竟说 熊是只大猫也没错啊……再看看他们那么兴奋的样子,大有“终于明白了”的成就 感,我只好缄默了。唉,就错下去吧,幸好新疆是没有老虎的,也许他们一辈子也 没机会用上这个词…… 后来的好几天里卡西帕一有空就念念有词:“老虎,阿尤,阿尤,老虎……” 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真愧疚。 比较起我的阴险来,卡西帕的混乱更令人抓狂。 记得第一次和卡西帕正式交谈时,我问她兄弟姐妹一共几人,她细细盘算了好 久,才认真地回答说有四个,上面有一个十九岁的姐姐阿娜尔罕,还有两个哥哥。 当时可可还没有离开。我看他还很年轻,就问:“可可是最小的哥哥吗?” 她确凿地说:“是。” 我又问:“可可结婚了吗?” 同样地确凿:“是。” 结果,到了第二天,一个妇女拖着两个孩子来家里喝茶。她给我介绍道:“这 是我的大姐姐!” 我说:“那么你是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了是吗?” 她极肯定地称是。 我又强调地问道:“那么妈妈一共五个孩子?只有五个孩子?” 她掰着指头算了一遍,再一次点头确认。 到了第三天,又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女性抱着孩子跟着丈夫来拜访。卡西帕再次 认真地介绍:“这是第二个姐姐。” 天哪——“那妈妈到底有几个孩子啊?” “六个。” 后来可可回到了戈壁滩上,斯马胡力接替他来放羊。我一看,斯马胡力怎么看 都比可可年轻多了,不像是老大。一问之下,才二十岁呢。私下飞快地计算一番: 就算弟弟可可只比斯马胡力小一岁,也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年纪就结婚三年,媳 妇怀孕两次了?大大的不对头!于是我就逮着卡西帕盘问:“你好好和我说,他们 俩到底谁大啊?” 卡西帕反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当然可可大了,可可都结婚了,斯马胡力 还没结婚嘛!”反倒认为我是个傻瓜。 有一次卡西帕想问我的妈妈有多大年纪,为此真是煞费苦心,问之前酝酿了一 分钟之久才慎重地开口:“李娟,你知道的嘛,我的,那个,今年的十五,就是十 五的那个的那个,对吗?” 我想她是在说她今年十五岁了,于是回答:“对。” 她又说:“我的妈妈,四十八,你明白吗?” “明白。” “那个,斯马胡力,二十,那个。对吧?” “对。 “好——”她一拍巴掌,“那么,那你的妈妈,也是那个的那个呢?” 我云里雾里。 她又指天画地拉七扯八解释了老半天。后来,我试着用哈语问道:“你是想问 我妈妈有多大年纪吧?” 她大喜,也用哈语飞快回答:“对对!那她多大年纪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斯马胡力和扎克拜妈妈已经笑倒在花毡上。 接下来她又想告诉我,她的外婆活到九十九岁过世。但她只知道“九”这个单 词汉语怎么说,却不会说“九十九”。她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啊,最后一塌糊涂地告 诉我:“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九的九九嘛,死了!” “九九的九九?”我想了想,用哈语问她,“是‘九月九日’还是‘九十九’?” 她说是“九十九”。 我又问:“什么九十九啊?” 于是她还得告诉我那个“岁”字,又陷入了一轮艰难跋涉之中:“李娟,你知 道,我,十五,那个;斯马胡力,二十,也是那个;我的妈妈嘛,四十八,你知道 那个嘛!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十九的,那个——那个是什么?” 我用哈语说:“你是说九十九岁吗?” 大家又笑翻一场。 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坚持用鬼扯不清的汉语和我交流,不会说的地 方统统用“这个”、“那个”或“哎呀”填补之。好在之前有说过,我聪明嘛,又 在一起生活久了,猜也猜得到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想说什么话。 于是大家都叫她“乱七八糟的卡西帕”,老实说,其实卡西帕也有许多厉害的 表达,比如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上花毡不脱鞋子,多脏啊。她用哈语回答了句什么, 我没听懂,于是她又飞快地用汉语说道:“脚不香!” “香”是前不久刚教给她的。她很喜欢使用这个词。我们走进森林时,她会幸 福地自言自语:“香啊……” 每当饭做好了揭开锅盖时,她也会大喝一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