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次旅行是由几天前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促成的,完全是个人的心血来潮。 大概是在五天前,我去帮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搬家,此人刚刚抓住几年来唯 一的一次房价下跌,在城北买了一套商品房,正式结束了长达十年辗转在城中各处 租房住的历史。为了辞旧迎新,他将一些用过的小电器以几乎是白给的价格转让给 我,其中冰箱和音响都是八成新。为表感谢,我答应日后请他到附近的日本餐馆吃 生鱼片。 眼镜男请一位朋友开车帮我将电器拉去家中,另外,他把一些懒得拿去新房的 书也留给了我。我抱着一大叠书坐在后座,一边听着眼镜男和朋友有一搭无一搭地 闲聊,他们在讨论房屋价格是否能继续下跌,眼镜男对自己出手及时感到自豪无比。 他自称是这次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中的极少数受益者。他的同伴总试图把话题转到 春节去东北原始森林的旅行计划上。眼镜男是一个著名地理杂志的编辑,他正计划 拍摄林业工人运输木头的小火车,而他的朋友听上去则像是和他长期合作的摄影师。 我百无聊赖地翻看那些书。那些书看上去都很新,五花八门,我半开玩笑地问 他:“这么新,是否你买来根本没看过?” “有的确实只翻了翻。”眼镜男说,“书嘛,大体跟女人差不多,翻来覆去只 看最重要的几本即可,其他不过是拿来填补寂寞打发时间的。” 我忍俊不禁。 随手翻开一本簇新的《宗教的自然史》,大卫·休谟一七五七年的作品,里面 掉出一张明信片。看起来是某个城市中一条河的老照片,微微泛黄,翻过来,是一 行潦草的铅笔字迹,在微弱的路灯下几乎看不清楚什么,只有几个字似乎勉强可辨。 收信人是眼镜男,寄信人落款倒是清楚的,我瞟了一眼落款和地址,屏住了呼吸。 事实上,正是这个落款导致了我的本次旅行,现在,我坐在目的地城市的一个 小饭馆里摆弄手中那张明信片。那上面一共能看清楚的只有四个字,中间两个字是 “沉入”,最后两个字是“暮色”,其余的字一概模糊,貌似收信人把一杯茶水或 者可乐全部泼洒到了这张明信片上。 寄信人地址上书××市珍珠巷一千一百一十六号,邮戳是不用想看清楚了,连 手写的寄信人邮政编码也是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第一个数字为二,最后一个数 字为六。 试图在这个城市中靠一张明信片寻人,何况还是我几乎没与之说过几句话的人, 而且时间只有两个白天……我叹了口气。 我翻过明信片继续辨认这些模糊的字迹,眼镜男说他是半年前收到的……现在, 身在异地,理性地思考,并且把促成此次旅行的一切莫名其妙的因素聚拢在一起看, 我好像是在做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 我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时间飞逝,对面的落日几乎是应声坠入运河尽头。那场 景很是壮观,周围的一切都被气势恢弘的晚霞染红,太阳如燃烧的火球般扑通掉入 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这之后,周围的景物迅速黯淡下来。 我后来在翻记事本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开始旅行的那天,正好和两年前辞 去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的时间相吻合。 顺便说一下,我毕业于某大学的新闻系,除去中文系外,那是所有数学,物理 不好的人的避难所。四年大学生活总体上说还算顺利,到了毕业时。我被分配到了 一家和食品卫生有关的杂志当编辑。杂志规模虽小,但那年就业形势很是不妙,对 一个从二流大学毕业、成绩一般的人来说,这份工作已经算不错了。 这个国家级杂志所面向的读者相当有限,其中绝大多数是行业内部单位公费订 阅。杂志社就设在一组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西洋建筑里,据说是北洋政府时期某个 短命部门的办公地。那几幢哥特风格的建筑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松动的木头地 板和楼梯在整个秋冬季节会干燥得自动咯吱咯吱响,有关单位总是神经紧张地将消 防器具堆满楼内的每个角落。 大楼幽远阴森,穿堂风总带有厕所和肥皂的气味,落叶堆满后园。钟楼上古色 古香的大钟永远停顿在十点四十二分的位置上,就像狄更斯小说《孤星血泪》里哈 维夏姆小姐家寂然不动的时间。一开始我还纳闷,为什么不索性修好钟表?过了半 年才明白,这个惟妙惟肖的钟面居然是画上去的,不禁感到管理当局(别管对方是 谁)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幽默感。 我的同事们大体是年过四十的女性,个人特色不甚明晰,这导致她们在我后来 的记忆里被混成一团,无法区分。但在这里,喂猫是一项大家共同的消遣和爱好, 办公室成了猫儿们的乐园。 我统共见过四只白爪子的黑猫,两只白色鸳鸯眼波斯猫,还有四只黄色短毛和 三只玳瑁色的猫。它们悄然在后园的草坪和核桃树上出没,经常在吃饭时间大摇大 摆走进办公室用头摩擦人的腿,并且任人抚摸。 尽管办公室气氛和睦平静,但我却无法从这份工作中得到任何乐趣。 当然,一开始,我也试图努力适应环境。 这是成人世界,我时不时对自己说,在这里,一个人不可能事事顺意。这些年 就业环境不好,这里工资还可以,还能要求什么呢?何况,跟周围同事一直也客客 气气相处融洽……于是,我尝试着埋头认真做好手头的工作,并从中寻找乐趣。平 日,我埋头编版,按时上下班,回家自己做饭,看书看碟,听听音乐。 就这样,一来二去,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最后,我只能徒呼奈何:自己无论如 何也不可能喜欢这种没有创造力的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过完一生。办公室 同事对我都很好,但她们大多是中年人,按时收看韩国电视连续剧,喜欢谈论孩子 ——在这两个问题上,我都没办法发表什么真知灼见。在这里的工作,几乎无需费 力,只要整理些材料往纸页上一堆即可。什么新闻理想啦,职业训练啦,这里统统 不需要。 晚上,我独自看书,无聊时转动收音机的调频旋钮听各种调频台。我熟悉了很 多频道和主持人的嗓音。那几年,我在深夜听了很多老爵士乐,那些回荡在夜间的 旋律听上去既熟识又陌生,蕴含着忧愁,撩人心怀,这是遍寻不得的感觉,一种缺 失感和铺天盖地的孤独。 偶尔,在一些公共场合,我能看到一两本我们出版的杂志,被人漫不经心地扔 在角落里。每逢此时,我心里总是难受得不行,孤独如潮水般涌上来,就好像自己 也跟这些旧杂志一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这种人生让我产生了严重的绝望感,仿 佛‘被关在密闭的小屋里,被人用针筒一点点抽去空气,最后落得个窒息而死。 就这样,在二零零八年春天,我终于决定辞职。当时,工作中正好发生了点事,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差错,但我觉得这是个信号,于是顺势跟领导递了辞职报 告。领导是个圆脸、胖胖的四十岁男人,除去爱打官腔外,人倒是不坏。不知道是 为了挽留我,还是仅仅做个姿态,他找我到办公室去谈了一次话。 这间屋子在二楼,是全杂志社唯一冲南的房间,挨着一棵古老巨大的西府海棠。 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不记得了,但当时正值黄昏,一阵风吹过,香气弥漫,花瓣像鹅 毛大雪一样在窗口飞过。 “可惜啊……”此人看着窗外的暮春景象喃喃道,倒是没有太吃惊的表情。在 我的记忆里,他似乎永远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不过,这里多半是留不住你的,”他说,“事实上,你能坚持这么久,倒有 点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话让我少许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这想必就是所谓的通 达世情,也是此人能气定神闲管理三十来号人的缘故。 “可惜啊……”此人咳嗽了两声站起,我们顺势就此结束谈话。出门前,他与 我郑重其事握了下手,我意识到,这就是道别了。 “其实……” 我收住脚步回过头去。 “你还太年轻,”此人叹息,“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工作这玩意……乃至 人生,大体在哪里都差不多……” 话音未落,大风忽起,他身后的窗帘如同白鸟的翅膀般轻巧地张开,飞腾而起。 细胞膜般透明并带有粉色光泽的花瓣随风从窗口纷纷飘人,在空中画出奇妙蜿蜒的 曲线,最后翩然落于深色木地板上,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之后,我在一个下午办理了有关手续,人事部的职员给了我一个装方便面用的 小纸箱,我把为数不多的一点私人物品放在里面,又请几个没提前回家的同事一起 在杂志社旁边的饭馆里吃了顿饭,就算告别了。 离开时,我回头观望,夜色中这幢大楼更像小说中的某个场景了:钟楼上的大 钟永远地停顿在十点四十二分的位置上,海棠花已然凋谢,黄色蔷薇盛开,把长长 的枝条压弯了。一只白爪绿眼的黑猫不动声色地蹲在围廊上注视着我。然后打了个 哈欠——这就是我消磨了三年时间的地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