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实说,辞职时,我根本没想好去哪里,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不甘心这样过上一 生,最后变成四十岁的女人天天喂猫。 当然,现在想来,无论甘心与否,最终自己都是要变成四十岁甚至更老的女人 的。 我看看表,今天已经晚了,也罢,还剩两天时间,如果找不到这个什么珍珠巷, 就当是来旅游了一趟吧。 如果我是只鸟,在高空滑翔时所看到的这个城市,怕会是个圆形摞在一个长方 形上。圆形是保存完好的老城区,中心是一个在历史上以好色荒淫闻名的帝王在此 修建的皇宫。南面的长方形是新城,包括了政府行政部门、商业区、高科技开发区、 大部分居住区及附带的娱乐、教育、医疗基础设施。该城的大部分居民已经在过去 的十年里,被逐渐移入到长方形中,古城则变成了这个区域闻名遐迩的旅游景点。 第二天,我起晚了,离开宾馆,在新城区里随便找地方吃了饭,在附近瞎逛一 气。这个城市里,咖啡馆、麻将馆、棋牌室和茶馆甚多。有着所有新兴城市中特有 的纵横交错的单调岔路,周围耸立着毫无特色的居民楼和正在建设的中档商品房。 我漫无目的乱转了几个地方,决定去买张地图,于是去了当地最大的书店。结 果在那里翻书人了迷,等买了几本书出门时,发现时光飞逝,已近黄昏。走到半路, 我才想起,居然忘记买地图了。 得,一无所获的一天。我开始寻恩,是否干脆第二天去当地的旅游景点玩玩算 了。 时值傍晚时分,我偶然走到一个巨大的公交枢纽。因为无事可做,在纷繁复杂 的各路站牌中,我一个个将地名从头看到尾。奇怪的是,此地路牌上“道”、“路” 甚多,却少见“巷”字。 我身边站着一个戴着大号黑边眼镜的老伯在等车,无聊中和我聊起天来。说来 也巧,老伯退休前在市规划局工作,因此对该市的变迁了如指掌。他说,这个城市 中所有的“巷”都集中在老城中,老城道路狭窄,基本不通公交车。“政府规划新 城时考虑得甚为周到,南北称为路,东西称为道。”老伯手舞足蹈地说。 “那么,您听说过珍珠巷么?” “珍珠巷,珍珠巷……”他念念有词,凝神思索片刻,“名字听着确实耳熟… …你去老城找找看吧。” “这个城市里的巷名大抵都是这么个调调。”老伯最后在我道谢离去时说, “都是什么珠啊玉啊什么的,谁让它过去是古都呢。” 老城,六朝古都,兵家必争之地。 城外围绕着破旧不堪的城墙,里面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各式民居。古运河从旁蜿 蜒流过,河岸的民居已经无一例外被修缮成了那种老旧式样的新建筑,挂满花灯, 多半已经变成酒吧,作用是招揽顾客和美化市容,和城内那黑压压一片的老旧建筑 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所站的地方是河边一处花园中的假山,地势很高。我站在山顶亭子里,凉风 拂面,空气中充满水草的湿润气息。从我站的地方,能看到城池的中心点——皇城。 我勉强辨认出那独自矗立了几百年的堡垒:在护城河后的城墙里,一角宫殿斜 伸入深蓝色的夜幕。护城河偶尔倒映出岸边路过汽车的灯光,转瞬即逝。 二零零八年,我刚刚辞职不到一个月,就逐渐跟一小撮人接近起来。我所说的 “一小撮人”是由媒体记者、编辑、书商、广告人、写剧本的、平面设计师、自由 撰稿人、部分互联网企业职员组成的一个圈子……我和他们认识起初是为生计—— 辞职后,我一时不大想上班,看了看存款,如果接点零散的活计,还能坚持半年。 于是我就为一些杂志撰稿或为广告公司写点文案。我的大学同学或多或少都有些这 样的关系,这样一来二去,我和这个圈子中的一些人混熟了,眼镜男也是当时认识 的。 这群人的基本特征如下:成年累月不辞辛苦地在城市里寻觅书籍、睡觉对象和 饭局;经常一起打羽毛球室内篮球或者游泳、酷爱收集各种盗版DVD 打口CD;无论 组织自动远足或是吃饭,付账基本遵循从制;善于从网上和各种二手市场里买到自 己想要的东西:收入不甚稳定但总体来说还算可以;选择起度假的时间、地点来颇 为自由…… 他们习惯熬夜,每每要睡至日上三竿自然醒才起床,不熟悉这一特征的人,比 如一开始的我,在上午十二点前打电话找他们,总会被转入秘书台。这些人惯常的 工作地点是家、单位或是几个有网可上的酒吧。在那里,他们跟相熟的老板要上一 杯最便宜的饮料,就能坚持在网上浏览几个小时。这些人基本都还未结婚,即便结 了,也都不像过去我遇到的那些同事,动辄就要回家煮饭。 那年的暮春和夏天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场流动的宴会。人们像飞蛾一样,总在 黄昏中从四处赶来,聚集在某个味美但拥挤的小饭馆里。在风和日丽的晚上,大家 一般会选择在露天街头喝啤酒,那里满街弥漫着烤羊肉串的烟雾和水煮鱼的辣椒香, 让路人咳呛不已。 那几年流行吃麻辣小龙虾,几十只红色的虾和辣椒堆在大盘子里呈宝塔状被端 上来,大家一起动手扭下小龙虾的大钳子,咔嚷咔嚷地咬出声音,场面甚是壮观… … 和那个永远地停顿在十点四十二分的杂志社相比,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目睹的 这个世界是何等的精彩。在这类聚会里,他们谈论人生,谈论自己的机会,也谈论 身边的人和股票暴涨、高科技公司的上市。听上去,风险投资和各种创业机会比比 皆是,人们的喃喃细语中流淌着金钱的韵味。 他们对权威冷嘲热讽,对周围的人(尤其当对方不在时)与世界语带双关,充 满奇思异想。他们可以随时从某公司黑幕直接跳跃到北冰洋冰川消融和全球气候变 暖问题,或者彼此坦承焦虑与孤独,让当时的我备感亲切。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 焦虑和不快,在他们的叙述中也精彩纷呈,仿佛人生的另一次冒险。与这些人相比, 我感叹地想,我过去那些四十开外的同事们是何等乏味,整天便是上下班回家做饭 带孩子看韩国电视剧…… 我活像闯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世界,像初次看到新大陆的荷兰水手,感到人 生如此妙趣横生,人们牢牢地掌握着自己的人生与选择。彼此都充满善意…… 当然,我后来才意识到,二零零八年的夏天是最为特殊的一个时期,那是个充 满了憧憬和期待的季节,也是这个世界欣欣向荣,或者说虚假繁荣的顶点——因为 在二零零八年,我们和全世界一起跌入了本世纪最大的经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