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败啊。”那天晚上九点,我在旧城中转悠了近三个小时后,疲惫不堪地自 言自语道。 我一直自认为方向感相当不错,可这座古城终于让我彻底失去了自信。这里的 巷子彼此连通,分割出小小的空场,一些乘凉的居民搬来凳子坐在路灯下,用我听 不懂的方言聊天,空气中混杂著民居中飘来的香皂、热水和洗头膏的气息……有东 西噗的一声落在不远处,定睛看,是只黄色的猫蹑手蹑脚从墙头跳下。 我就在这些互相连通的街道中迷了路,无论从哪个入口进入,总是会在巷道尽 头,被一堵意料不到的墙拦住去路。说得更确切一些,无论怎样在岔路口进行选择, 最终,我发现自己总是来到似曾相识的地方。 面目近乎一致的居民们坐在一起,用蒲扇拍打着腿和身体赶蚊子。我可以发誓, 我至少路过一个身穿白色汗衫、淡蓝色短裤、脚踩红色拖鞋的老伯三次了。四周的 建筑的组成部分虽然形状各异,高低不一,但道路总在我自认为即将通向中心点时 发生逆转,就好像那正中的皇城有种奇怪的斥力让我成为了擦边球。 我在这座盘根错节的迷宫里摸索,起初小心翼翼,后来无可奈何,意识到自己 的荒诞不经——这种感觉从此次旅行开始,甚至从几年前起便一直困扰着我。 最后,我停在一个回路的尽头,抬头看着天空。头有点眩晕,附近没有路灯。 深蓝的天空被某种奇特的柔光照亮。四周是寂静的民居,就在我身边五米处有个小 酒吧还是小饭馆的灯箱亮着。 忽然,一个女子从此门中跨出。我们打了个照面——就在这十分之一秒间,我 们都意识到,彼此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不可思议啊。”我说。 “人生嘛。”女子歌唱一般回答。 女子将我让进她身后的小院。或许因为疲倦,也可能是夜晚具有的魔力,在我 眼里,这个小酒吧显得温暖而似曾相识。干净整洁的小院落里有棵巨大的榕树,花 坛里种有蔷薇、晚香玉这样的时令鲜花。大门的门槛边有个凹进去的地方供奉着土 地神位。 院落中有三间房子,女子把我让进其中最大的一间,里面空无一人。屋子被书 架隔挡成了一些独立空间,散放着色彩鲜艳的布沙发,几只巨大的鱼缸和一些条案。 一只如同哈巴狗般巨大的白色波斯猫蜷伏在书架上打瞌睡,看上去岁数不小了。 我走过去,猫睁开一只绿油油的眼睛,冲我警告般地喵了一声,随即把头搁回爪子 上去继续呼噜。看上去,它似乎在刻意表明,自己对来人也罢,还是正在鱼缸里游 动的尺把长的红色鲤鱼也罢,一概不关心。 我一骨碌坐下:“累死我了。” “我们有种SANRIA,是自己调的西班牙风味水果酒,味道很好,专治劳累。” “要喝多少才能治好脚上磨起的水泡?” “尽管喝便是,今晚我请客。”女子微笑道,“我是老板。” 就这样,我得以一杯杯地喝起那个什么SANGRIA 起来,这种红色的果子酒里还 漂着梨块和新鲜核桃仁,不是很甜,但确实有点度数。几口下肚之后,身体开始变 得轻飘飘暖洋洋,心情也随之放松起来。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我们的聚会往往以喝醉后的飘飘然结束。至于到最后其中 一些人是否和另外一些人上床,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每每坚持不到最后,在十二点 左右就会投降撤退。否则第二天将伴随有宿醉后的头痛、记忆短路等症状,那时候 我的睡眠不好,所以不大敢熬夜。 总体而言,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除非酩酊大醉或特别 寂寞,大家还是在刻意地维持彼此之间的朋友关系,也就是说,在保持某种距离, 虽然他们中不少人见面时显得万分熟络和热情。 “我们是在去年夏天见到的吧?” “很有可能。”女子回答,“不管怎样,我记得你的样子。” 我也是的,我记得她的样子。 女子有张相当让人舒服的脸,五官平静而典雅。在我关于那年夏天像起泡酒一 样发酵的记忆里,过客无数,唯独她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 的印象。 随即,我记起初遇她是在一个酒吧里。那是个隐藏在老城区里的小院落,高大 古老的房屋内音响效果奇佳,书架和沙发组成了一些独立空间,有几只巨大的鱼缸 和一些条案。家具与其说是在追求复古和装饰效果,不如说是实用和舒服。 谁都知道,在一起聚会频率太高的人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和性爱有关的八卦 话题,比如谁和谁睡觉了,比如欲望,比如外遇和忠贞、真话与欺骗。他们为了消 磨时间,有时候还会玩些“你想和哪些女(男)人上床”、“大实话和大冒险”… …这一类半真半假的游戏。 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里,这些游戏和问答就只是游戏。但其中的一些人,仅仅 是一些人,在特定的时候,会知道自己到底严肃到了何种程度。 当时,关于爱和唯一的话题被引出,好像是因为有人问起。在这个世界上有无 特定之人是真正属于你的。顺便说一下,这种聚会上,提出这种莫名其妙问题的大 有人在。 听众们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只好问对方,你为什么要把男女间的互相吸引和上 床说得如此复杂?难道我们不是每恋爱一次,便会产生对方是自己一生中的唯一的 幻觉吗? 有几个热衷于抠死理的人更是争论不已,难以得出结论。因为首先要弄清楚我 们在讨论的,究竟是喜欢某个人还是某类人的问题。喜欢某类人是大多数人的所谓 性偏好问题,比如有人喜欢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女子,认为那样的我见犹怜 :有人则喜欢臀部丰满的,当然也有人喜欢单眼皮男生……还有的人看到长有浓密 胸毛的男性就心动不已——总之全看各人口味与喜好。 但该话题引出如下讨论,即世界上是否存在那个你一直向往的人,那个你的另 外一半,一旦见到就非如此不可,见不到就不完整。有没有可能你那欲望的轮船只 有一个完全解决方案,一个唯一的地址,一旦抵达那里后,便不再起航(这是典型 的文人的描述)……争论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演变为如下讨论:人到底能不能把握自 己的命运?我们真的能找到我们所要的东西吗?得到了那东西,我们就能幸福吗? “说到命运,”一个陌生女人打破了沉默,“我倒觉得,大体上,每个人的生 活都会落得一样的绝望,那些在他人眼里看来完美的人生,其实都逃不开这个命运 ……” 在她说话之前,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个回答仿佛没有页码的书,仿佛水渗入了沙……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唯有屋子一角里青石雕刻的大鱼缸中,几尾活泼泼的红色金鱼游动时发出噗噗声… … 不知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尴尬的缘故,女子的脸红了。我不由自主被这一幕 深深吸引,不光是因为成年人很少脸红,还因为她脸红的方式——那红晕宛如一层 粉红色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弥漫到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中。 我被这种奇妙的变化弄得目瞪口呆,电光火石间,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辞职那天 傍晚所看到的景象:鹅毛大雪般粉色的花瓣从窗口纷纷飘入,最后翩然落于深色木 地板上——女子的害羞情态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事后,无论大家再说什么,女子都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再吭声了。就 在当时,我的手机响了。等接完手机回到屋子里,话题重开,已经变成了十一到底 到哪里去度假。我环视屋子,女子已经不在了。 “说来奇怪,”我对女子说,“我现在能清楚地回忆起你当时的样子。” “我们当时在讨论什么?” “好像是关于苦恼人生的,还有唯一和选择的问题……” “听起来真混乱啊。”女子笑起来。 “但其实是一码事。” 我们不约而同换了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我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自己这次旅行的由头,虽然几杯酒下肚后, 这个理由显得不那么荒唐了,“我来找个人。” 女子面带笑意:“在这个城市?找到没有?” “没有,”我忽然想起什么,“你算是在这里定居了?” “某种程度上说,是的。” “那么,你知道这老城中可有个珍珠巷?” 此时,吧台下隐蔽的一角里,电水壶发出烧开的鸣响。女子起身过去。 我瞥见面前的几案上有本倒扣着的书,随手拿过看了一眼。发现这是本旧书, 封底掉了,封面也被磨得几乎看不清楚了。 “《隋炀帝艳史》。”我失笑,现在居然有人还在看这个。书是竖版的,什么 时候印刷的看不清楚,封面翻开,内里有很细巧的一行毛笔字磨得模糊不清,似乎 是“购于西单书肆”,落款日期倒很清楚,居然是民国二十九年。 女子手持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回来坐下。我注意到,她并没有喝,只是半闭眼 睛留恋地用手抚摸杯壁,仿佛陶醉于那温暖微妙的气息。 “珍珠巷……”她沉吟半晌,“没有,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古城里没有这个地 方。” 我哭笑不得。 “这个地方对你很重要么?” 我摇摇头,随即又喝下一口SANGRIA.就在摇头之际,忽然感觉自己脑袋对重量 的判断有点错乱,思维似乎在不可抑制地四处乱飞,变成了白花花亮晶晶的一片碎 屑,像打碎的镜子。 女子笑起来:“小心,不要使劲喝,别看它甜滋滋的,其实很有点度数。” “我已经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