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和我们聚会的人中间有一对男女,男的是个做金融的高 级白领,女的则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 “不记得了。”女子仰望房梁,思考了半晌回答,“老实说我那时候心思根本 不在这些人身上,这种聚会又太多,所以几乎什么人也不记得。” “可你却偏偏记得我。” “是啊,有时候,人的记忆就这么奇怪。” 我不晓得人们是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的,说到我自己,我是通过不断地寻找完美 的偶像来认识世界的。 比方说,我关于幸福家庭的一切认识是来自于我的父母,他们二十多年来一直 过着平稳、有商有量的生活。相比之下,我的同学们的父母会吵嘴,或者动手打架。 在夏夜,家家户户开着窗户,从邻居家传来的争吵有时让我好奇到不顾危险把脑袋 探出窗外。但从小时候起,我不曾记得父母吵过一次嘴。我们的家庭谈话总是四平 八稳地围绕着饭菜的质量和当天发生的小事进行。我想当然地认为,所谓幸福的家 庭大抵就是这样。 我后来意识到,用所谓的完美范例去对世界下结论,最终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 的戏剧效果。比如,二十岁回家过暑假的一个下午,母亲在阳台上为她养的几盆花 换土,我在旁边帮忙。我们聊起恋爱,母亲闲闲说来,她爱的人不是父亲,而是她 的第一个男友。她态度从容闲逸,感觉上简直比告诉我晚饭吃什么还要家常,而我 则目瞪口呆,惊骇得几乎用一根羽毛就能打翻在地。 “可我认为……”我讷讷地说,“你们很幸福。” “舒适平稳是没问题的,”母亲说,一手灵巧地掐掉那盆马郁兰上的枯败枝叶, “但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大概觉察到我的异样,母亲反问:“怎么了,你?” “难道,你们不是彼此唯一的选择吗?” “哪有这种事情,”她笑,“只是命运罢了。” “爸爸……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我想是知道的吧。”此时,夏天午后的热风吹过,母亲目光有点迷惘,下意 识伸手撩了下头发,“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如果母亲意识到,这次谈话对我会产生多么大的颠覆性效果,想必就不会轻易 将以上内容讲出口——也或者,她根本就是希冀借此改变我对人生的认识方式…… 这件事情之后,我对世界和自己产生了相当大的迷惘。我考虑着表象与实际的 差异、唯一性、命运和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能够幸福的命题,最终没有结果。 不过,对于我而言,即使在当时就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方法存在着严重 缺陷,也无法改变。因为我只能是我自己。大凡是人,都要先预设一个世界何以为 此的模型,然后不断通过人生遭遇和实践来调整它。不同的是,有的人一开始会把 人生想象得比较合理,而我不但一味沉迷于所谓的完美典型,对人生也没有一针见 血的洞察力,最后只能靠无数次失望而调整对世界的概念。 说回来。回到我这次旅行的缘由。 在二零零八年的夏天,有这么一对男女进入我的视线。男的在一家大型跨国金 融机构工作,似乎和几个财经类杂志的编辑是朋友,也或者当时他们有事情要谈。 我拉拉杂杂在几次聚会上见过这男子,也说过几句话。此人长相英俊温煦,一身装 束永远将商务和休闲元素搭配得恰到好处,讲话态度平和,声音悦耳。和身边那些 欢闹、狂放而肆意的人群相比,男子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内敛与理性的气质,让人 不由自主会对他产生好感。 他的女友据说是他大学同学,两人在一起已经近十年,和他一样。该女子也是 美貌出众、气质超然,态度固然爽朗大方,而骨子里却与人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 距离。有几次,我看到他们共同出现在聚会上,透出一股相当默契和谐的感觉。 “被你这么一说,”酒吧女子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她思索片 刻后说出男子的名字。 “对么?” “对的。” 尽管听上去很荒诞,但是,就是这对陌生人不知不觉中承载了我关于完美人生 的某种想象一他们是我眼中的神仙眷属,是我关于幸福的一对的全部想象。 这一假象一直维持到某天,男子忽然消失,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酒吧女子骇笑,“讲讲看,我后来搬来了这个城市。后面发生 的事一概不晓得。” 我一时语塞。 其实,我也不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因为我跟这对男女没有直接联系。但到了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终结,当秋季和金融危机夹杂着罕见的沙尘天气袭击了城市时, 据一些认识他的人说,男子消失了。他和女友婚礼在即,一些朋友已经开始张罗着 为他们买结婚礼物,此人却结结实实从空气中消失了踪迹,连他的女友也不晓得他 的去处。 “是工作出了问题还是逃婚?”酒吧女子颇感兴趣。 “按理说,不是工作问题。事实上,他的公司是本次金融危机中的大赢家。” 我摇头,“至少,我听到的传言跟工作无关。” “那么,传言跟什么有关呢?” 我思索半晌,不得要领。 是啊,现在想来,我听到的其实都是人们对这一事件绘声绘色的传播:女友如 何尴尬啦,朋友如何错愕啦,包括有些人事后诸葛亮地对他消失前一些异常行为的 分析……但,并无理由。 我摇了摇头,是的,并无理由。 随即,金融危机取代他,成为街头巷尾更大更为持久的话题,男子和他的故事 就这样被人遗忘了。 “另外,我还是不明白,”酒吧女子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这跟你的旅行 有什么关系呢?” 我叹了口气,从包中取出明信片:“你看到没有,这是他从这里寄出的。” 酒吧女子等我的下文。 没有下文。 “这甚至不是寄给你的……”女子吃力地辨认字迹,最后无奈地罢手,“而你 就这么跑到这里来找他了?” “嗯。” 沉默半晌,她大笑起来。我被这明快的笑声感染,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也 笑了起来。 说来奇怪,从看到明信片,到飞到这座城市,一直笼罩着我的荒诞无稽感,终 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