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很荒唐,”笑罢,我拨弄着手中的酒杯说,“老实说,我这几天一直有点 像着了魔一样。” “人一生总要疯狂几次的。” “其实,若真是遇到此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耸耸肩,“我甚至未 必记得此人的长相。” “为什么你会对他如此好奇,”女子笑道,“莫非暗恋上了?” 我沉默半晌,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此时,我审视内心,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完美典范”如此孜孜以求— —这其实跟我的同事们爱看俊男美女演的言情剧是一个道理。 尽管自己的人生乏味,但如果看到其他人在欢度完美人生,我会下意识地告诉 自己,你看,其实还是有人幸福的,由此获得我可能也会幸福的幻觉——那大抵是 种补偿心理,和后人看了几页几百年前隋炀帝的荒诞人生,感慨道你看你看相比他 我们也不是那么不幸……是一回事。 “补偿心理。”女子重复着,有些出神。 “也许,我在找一个例外,”我补充道,“哪怕只有这一个例外,就会让我感 到,乏味的现世还有点希望。” “在你心目里,他是完美的典型?”女子问。这里说到的人便是消失的男子。 “嗯。” “天哪,”女子以手覆额喃喃道,“一看便知,此人力求完美,而这号人通常 很容易陷入对人对己的极度焦虑。” 我泄气地靠向椅背:“以我这种观察力,想要做记者,看来还真是难上加难。” 女子看上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即探头看了看我的杯子:“还要再来点SANCRIA 么?” “好像有点喝多了,我一喝多就爱唠叨。” “难得放松下嘛。” “那,我就不客气了。” “抱歉啊。”同学对我说。 通过他的介绍,我原本要在秋天进入一个正正经经的大报社做记者,但经济危 机来临,他们要压缩成本暂停招聘,我找工作的事情也因此被搁置起来。 就我本身而言,因为平时还在干些零活,吃饭生活倒还不成问题。但随着男子 的消失,也许恰逢经济危机,世界和我仿佛都越过了某个临界点。就好像这个城市 每每临近黄昏就会突然发生的大塞车——每辆车都在按既定路线行驶,也无车祸也 无雨雪,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大家准会在一个时刻寸步难行,统统堵在路面上。 作为替代性方案,我暂时被介绍到报社做校对。这是份临时工,每晚七点钟, 我到达报社,坐进排版人员云集的制作室的一角。编辑们将当天报纸的一部分版样 交给我,我阅读后将错别字与语意含混处用红笔标出,交还给他们。 和我一起工作的还有四位退休后无所事事或生活拮据的出版社老编辑。其中一 位永远携带一只老式晶体管收音机,塞着耳机边听边看版,跟他人不交一语,看完 就夹起收音机走人。另外一位所戴玳瑁眼镜的一条腿用胶布缠着,总是抽空在手中 无版时仰面倒在椅子上小睡片刻,直到被送来版样的编辑推醒。我不由得心生羡慕, 这种随时随地入睡的本领倒甚是了得。 就这样,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谬误。 每天,我看到这些自己羡慕不已的人们周旋于乏味的日常工作流程之中,从早 到晚在计算机屏幕前敲打键盘不停。几个在聊天中妙语连珠的记者们所写的稿件生 硬乏味,让人味同嚼蜡。编辑们每天草草改动些许字句,在排版室中一边对空气喃 喃抱怨记者无能,一边催促美术编辑们动作快些,以便能在晚上十点前下班。 人们之间如同我在第一个单位那样,彼此客客气气,即便聊天,也只是聊些无 关痛痒的话题。我梦想中那些直指心灵和亲密无间的谈话则踪影全无。我每天校对 所读,全是这个世界陷入混乱的悲惨消息:某某银行倒闭,某某大亨跳楼或者吞枪 自尽,新型流行感冒席卷美国和欧洲…… 这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嘛,我喃喃道。 就这样,一来二去,风已经夹带未来冬日的寒意,萧瑟的秋天降临人间。我每 天六点半,准时沿着铺满落叶而空无一人的道路走去报社,阅读整个世界的混乱。 有时候,走着走着,蓦然感到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团体,任何种类,而只是自 己,孑然一人。面前漫长的道路如同怪兽般在一点点吞噬自己的时间与力气。 熟悉的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 就这样,我时不时想到那个消失的男子,虽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消失,但自 己倒终究开始有点理解想逃离什么的心情了。 “因此,你就来到了这里……” “因此,我就来到了这里。”我如回声般应道。 女子手中不知何时换上了一种红色的饮料,看上去有些黏稠,也许是血腥玛丽。 “那么,你如果真的遇到他,想问什么呢?” “不知道啊……其实我很想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烦恼能导致 其突然消失。” “其实你还是想弄清楚,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能真的幸福,对么?”女子 问,“或者说,没有烦恼的人生到底是否存在?” 我愣了半晌:“全中。” “也罢。”女子喝光手中的饮料,苍白的肤色似乎渗入一丝红晕,“我给你讲 讲我的故事好了。” “好啊。” “不过有一点,”女子转动手中的杯子,沉吟片刻,“我希望我在讲的时候, 你不要怀疑我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也就是说,乍一听来,我的故事中有些常人无 法接受的成分。但如果你一心对细枝末节的背景进行质疑和求证,反而会让我无暇 讲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很有点一千零一夜的感觉嘛。” “如果你真能把它当成童话来全盘接受,也未尝不可。怕的就是我们从此陷入 没完没了对细节的证实或者证伪,如何?” 我点了点头。 雪白的大猫笨手笨脚从书架上跳下,拉开身子伸了个长达五秒钟的懒腰,然后 径直走向我,怀疑地嗅来嗅去。 “好大的猫啊,”我有点害怕它突然对我伸出利爪,“岁数很大了吧?” “嗯,有十多岁了,左耳朵已经聋了,脾气也很糟糕。” 将猫抱去一边后,女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你还记得遇到我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