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遇到女子的地方,是我的那些朋友选择的聚会地点。后来,我们又去过那里几 次。对我来说,如果不是和一大帮人来,自己一个人不大可能选择去那里。很难说 是什么导致了我这种微妙的感觉,这情形,就好像遇到了一个面熟的人却怎么也叫 不出对方名字来一样让人挠头。 这个酒吧地处偏僻,来的人多是常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小声交谈。这些人 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但空气中就是多少回荡着些超现实的氛围。对了,正是这个 字眼。回忆起来,大约是那些常客们导致的——这些人都带有些许冷漠和端庄的气 质,表情严肃,聚精会神。看上去,他们仿佛是一个特定世界或者专业里的成员, 正在用自己的语言热烈地描述着什么。 你对那个酒吧的老板还有印象么?女子问。 我努力回忆:第一次去到酒吧的那个晚上,我们几个人低声交谈着在胡同里穿 行。夜已三更,四周寂静无声。手机忽然响起,铃声震耳欲聋,吓人一跳。我接起 来听,还未放下电话,朋友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老板。” “谁?” “刚才那个从咱们身边过去的人就是酒吧的老板。” 我根本未曾察觉有人从身边经过,被他提醒,悚然一惊。回头一看,不远处一 个身材瘦削、中等个头的男子正低着头大步向着我们来的地方走去,身影很快隐人 黑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酒吧男子,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印象颇深。那人走路的样子 非常特别,很难形容。日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那是如同猫一样无声而迅捷的步 伐,是脚跟着地的走法。 是的,我记得他。 这个故事有一部分跟那人有关。 女子在遇到酒吧老板之前的人生相当平淡。她当时三十三岁,离婚已经三年。 女子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大学同学,这是城市中青年男女相当普遍的经历。她 离家上大学,在念书期间和另外一个系的男生谈上了恋爱。男友家就在这个城市, 父母都是政府高级公务员,混得如鱼得水。 正如人们所说,家境影响人,男友是在宽裕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姿态悠闲,品 位良好,有时有点孩子气,总体算是个颇为善良的人。不大喜欢费力跟人争夺什么。 比起在图书馆奋力学习托福准备出国,他倒更喜欢舒舒服服去录像厅看几部电影。 待到大学毕业后,女子早早获得一份同年龄的人很羡慕的高薪工作,顺利进入一家 跨国公司,留在了该市,男友则听从父母安排进入了政府单位。 男方父母对女子还算满意,她乖巧大方,是个办事情很有章法的人。在双方家 长的眼里,两人从工作到性格,倒是十分互补。女子身在异乡,逢年过节总去男友 家消磨时光,并没有其他恋人与对方父母之间的那种生疏,很快变成了家庭一员。 就这样,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们结婚了。 结婚后,两人住在男方父母提供的两室一厅里,女方父母则买了车送给他们做 结婚礼物。两人的婚后生活跟学校期间无甚区别,他们的爱好很一致,比如,都以 穿着舒服得体为原则;也都不大逛商场,平时喜欢逛逛书店、二手货市场或者音像 店:周末愿意一起旅行,或者干脆待在家中看碟;彼此也都理性大方,很少干涉对 方。 但在二十七岁那年,女子的职业生涯来了个大跳跃,她被猎头挖去一家跨国公 司。该公司当时刚刚进行完一次涉及全球范围的合并,需要大量人手来完成合并的 后续工作。女子忽然发现,自己面临比原来单位多上几十倍的挑战:要学的东西很 多,天天加班到十一二点乃是常事;新来乍到,对公司内部一些微妙的人际关系还 不熟悉;压力很大,连睡眠都出现了问题。 但是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也行),她遇到了一个极有能力的上司,倾其所有 给予她各种指点。此人是善于交际的天平座,风度翩翩,长袖善舞,看问题一针见 血,同时又有极强的实际操作能力。在他的帮助下,女子相当快地进入了角色,他 们做的方案最终得到总部的嘉奖,女子也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女子的人生轨道终于发生了某种变化。~来二去,她和上司发生了关系。 “这怕是一定会发生的吧?”我插嘴。 女子颔首。 一来,由于工作关系,他们在一起待的时间远长于她与丈夫相处的时间。二来, 女子除同年龄的丈夫外,几乎没谈过恋爱,而上司是大女子十五岁的成熟男性,在 女子身边扮演了老师和兄长的双重角色,两人又有不同一般的默契。因此,一旦有 一方稍微主动,两人铁定会发生什么。 “这个关系最终影响了你和丈夫的婚姻?” 女子先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也是,也不是。” 援引她的话说,上司一开始便明确告知女子,自己不可能离开妻子和家庭。双 方便是在这种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开始的——对他们来说,性关系不过是对两人到达 了某种亲密状态的确认而已,也许连办公室恋情都谈不上。 但正是此人,为女子打开窥探商业世界内部运作的一个窗口。出于天生友善也 罢,虚荣也罢,出于女子的悟性或他们彼此间的特殊吸引也罢,他乐于教授女子在 工作上如何获得成功,并且以她的一点点进步为荣。 这样一来,女子意识到自己身上蕴藏着种种潜力,这是被巨大的外部压力和上 司引发的自我意识大爆炸。这才是比任何冒险都更为刺激的旅行——她活像闯入了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世界,像初次看到新大陆的荷兰水手,感到人生充满妙趣横生的 冒险,自己牢牢地掌握着人生与选择…… 如果拿什么来打比方的话,人类历史中的文艺复兴时期可勉强比拟——总之, 在经过了混沌和循规蹈矩的人生后,能够发现自己,并且取得外界认同和成功是何 等快意之事。形容倒是形容不好,感觉上自己能够到达更远和更为美好之处。在那 里,风格外清凉,世界的颜色、空气和声响都发生了变化,变得如同一首由一百人 组成的管弦乐队所演奏的乐曲那样热烈而直白,动人心弦。 “可以理解。” “真的?” 我点头:“虽然我一直过着不大顺心的乏味人生。但却大体理解你说的这种感 受。为什么倒是说不好……” 这样一来,不是上司的介入,而是女子自己的心态导致了婚姻的变化。 相比她面前的新世界,丈夫那每天一成不变的人生显得何等乏味。前面已经说 过,她的丈夫其实是个性格温和还有些孩子气的人,喜欢轻松的人生,闲来愿意和 几个好友一起打游戏,外出旅游。或者做做家务。看上去,公务员的工作十分适合 他——因为父母的特殊关系,也因为性格温和善于协调,丈夫毫不费力就在这个领 域中获得了领导的照顾和喜爱。 她有时候也试图给他讲讲自己的工作,希望对方参与进来,后者往往了无兴趣, 最多凑个趣议论几句完事。 就这样,女子苦恼地发现,自己从工作中得到的精神与物质回报远大于家庭生 活,这导致她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工作上。每天,她早出晚归,连周末的大部分时间 都花在办公室加班上。丈夫则准时上下班,回家后做饭吃饭打打游戏,或看上几张 碟。一来二去,夫妻两人渐行渐远。 女子时不时觉得,这个家更像是男女生宿舍,而丈夫成了自己无甚关系的室友。 而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想必该比这种白开水般的室友关系更为地道些——连上司都 能成为她的良师益友,难道夫妻间不该有更为宝贵的东西存在么? “恕我直言,”我咳嗽了一声,“你和丈夫的人生……在我这个外人听起来, 倒还蛮幸福的。” “是啊,”女子点头,“现在回过头看,那是相当正常而温馨的家庭生活。” 丈夫也曾经纳闷地问过女子,你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呢?要房子,要车,我们已 经有了——人家奋斗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生活。如果要更好的房子车子,假以时日, 两人慢慢努力也会办到。他实在对女子的激情与焦虑大惑不解,认为她如同无头苍 蝇般扑腾来扑腾去实属不智。 而女子这边却无法认同丈夫的看法,有时,注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手 攥鼠标对敌人堡垒强攻不已,屋子中回响起电子游戏的音乐,在一旁处理文件的女 子会由衷感到气不打一处来——此人难道打算就这样度过一生不成?难道人生,无 论书本所说也罢,自己亲眼目睹也罢,不该有更多追求或更为精彩么? “经过这几年的苦闷人生,说真的,真的是苦闷哦,”我说,“我模糊地感到 一点,就是人生其实可能不如我们想象,或者看到的那么精彩。” “你应该说,人生绝对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精彩。” “真有这么肯定?” “喂。这可是由血的经验教训换来的结论。” 我泄气地举手投降。 但无论后来如何顿悟人生这玩意本身毫无精彩可言,或者说,无论多么精彩的 人生也有其阴暗面——甚至远不如前夫那平静而毫无波澜的生活来得温煦。对于女 子而言,在当时,她确实无法改变。因为她只能是自己——而一个人对人生的认识 必须是由之前各种经历和错误累积而成的。 就在这时候,酒吧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