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极的夜晚是静谧的,但他的心却宁静不下来。他心事重重。 心事就是可丽的病。可丽的诊断报告上写的是胃癌晚期。这是一张死亡判决书, 他翻来覆去地看,想找出其中的破绽、漏洞或差错,可事与愿违,他什么也没有找 出来。他觉得这是一张粗暴的分离书,宣告他们即将面临残酷的诀别。 可丽在洗澡,简陋的卫生间里折射出她瘦弱的身影。他点了烟,走到室外。海 风从远处吹来,咸得皮肤都能感受到,他不习惯这样的气候,连后背都是汗。原本 他以为海边的夜晚是凉爽的,结果却不是。海风像一把刷子,黏不啦唧地刷着他, 让他心烦意乱。 为了欺骗可丽,他托一个熟人医生伪造了病历。慢性胃炎的诊断书,换来了可 丽的微笑,从此她就生活在了假象之中。他觉得欺骗是必须的,尤其对一个重症病 人来说,欺骗可以让她不直面这残酷的判决,欺骗可以让她生活在梦想与鲜花之中。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爱着她,不想失去她,他必须这样做。 可丽似乎没有觉察这其中的破绽,她和以前一样,发嗲,轻骨头,有时也会发 脾气。他看她的目光却和以前不同了,常常会凝视她,像看一件物品一样地看她。 看来看去,他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他想,肯定弄错了,检查错了, 现在阴差阳错的事太多了。他就这样胡思乱想。 现在,他走在水泥小道上,烟头的亮光一闪一闪。没走出几步,突然感到眼前 一片黑暗,原来岛上停电了,全岛沉浸在一团漆黑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于是他 急忙朝旅馆跑。 跑到旅馆,里面已经点起了蜡烛。推开房间,他看到可丽蜷缩成一团,裹着被 单,缩在床上。她在哭,哭声呜咽。他进去的时候,她扑倒在他的怀里,然后一把 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她在埋怨这里的环境,她洗到一半停电了,热水也没了, 她身上都是肥皂泡。 是我不好,我们不该来这里,我们明天就回去。他无奈地叹息,现实让他低下 了头。 整个晚上都没有电。有些店家用上了家用发电机,呜呜的声音不绝于耳,但他 们住的这一家没有,他们只送来了蜡烛。店家说,天黑,还是早点睡吧。于是,他 们只好早早钻进了床铺,但屋子里闷热,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后背在淌汗。这是个 又闷又潮的夜晚,他辗转反侧。现在,他明白,这次出游是个错误,他把她带到了 —个她不适应的地方。他满心以为会给她制造惊喜,结果却是一连串的意外。他决 定明天回去,离开这个该死的小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看,床铺空了,可丽不在身边。他趿着拖鞋走到室外, 阳光已经升腾出海面,霞光映红了整个海湾。柔和的光线覆盖在海面上,海湾口的 船只在忙碌,渔民们正在码头卸货,一派热闹的景象。可丽,可丽,他对着海湾大 声地叫,没有听到任何的回音。他问旅馆里的人,他们也都摇头。可丽会去哪里了 呢? 回房间,发现她的东西都在,连手机也放在枕头边。于是,他就沿着海岸寻找。 清晨的海岛湿漉漉的,渔民们正忙碌着,连老人都挤在码头上帮忙。他看到了成箱 成箱的贝类,还有各种鱼。渔船很忙碌,马达的轰鸣声一直骚扰着耳朵。他来回地 走,来回地看,可就是没发现可丽。她会去哪里呢?她是不是知晓了自己的疾病? 她会不会就此寻短见呢…… 这样的假想令他恐惧。她是个聪明人,可能已经知晓答案,她也像他一样,没 有捅破这层纸。联想到上一天她的情绪,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她一直在煎 熬,身心疲惫,心力交瘁,为什么他没有注意这些变化呢?越想越像,越想越逼真, 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深深的自责。 转了一两个小时,太阳升到了高空,他依然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他后背发麻, 手脚冰凉,不祥的预感紧紧地包裹住了他。他想象她从海崖上坠落大海的情形,这 一幕浮在眼前,一直在晃动。他感到气闷,心也仿佛掉进了大海里。 回到旅馆,他急速地翻动她的东西,希望能从这些东西中找到蛛丝马迹,比如 留下的纸条或短信。然而,遗憾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的衣服与他的衣服一起 塞在一个包里,手机关着,放在枕边,还有一件昨夜穿过的睡衣扔在一边。他把手 机打开,想寻找一些线索,但手机里空空荡荡,短信都是清空的。翻她的东西,竟 然有一种隔世的感觉。 临近中午,他突然听到了她的声音。声音是从旅馆外面传来的,他以为听错了, 仔细听,还真是她的声音。他冲出房间,在门口与走进来的她正面相遇。她的衣服 上都是水和泥,脸上却带着笑容。他想,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呢?睁大眼睛,还是 她。她笑得很灿烂。 我去捕鱼了,我捕了好些鱼。她声音清脆,话语里带着骄傲。 原来,一大早,她去海边,看到渔民出海,就兴致勃勃地跟去了。从她表情来 看,带回了满心的欢喜。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我满世界地找你。他有些抱怨。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会走丢呢?你啊,真是庸人自扰。她讽刺道。 这令他很不高兴。她看出了他的不悦,上来拍了拍他的脑袋。是我错了,我应 该告诉你一声,可我忘了带手机啊。说完,她又笑了。 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他心头的那份压抑也挪开了。毕竟,让她开心就是他这次 来的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