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征小学是个奇怪的地方,老师管学生管得非常严格,可是某些时候,又近似 于放任自流。比如男孩穿了花裤子,那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而男孩被人欺负的时 候却没有任何老师愿意出来管一管。男孩的姐姐说过,长征小学嘛,记得千万别去 告状,老师不管的。男孩起初是记得这句话的,后来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办公室哭 诉,马老师以及其他老师连看都没看他,只说了一句:“现在的学生真是缺乏管教。” 男孩觉得自己撞上了大头鬼,后来发现,老师们对付那些捣蛋鬼的方法很简单:留 级、处分、开除。老师们不需要谁来告状,不需要谁来告诉他们何人捣蛋何人听话, 他们只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这对男孩来说可谓天威难测。最令男孩伤心的是,该校 连音乐老师都不是善茬,喜欢用火筷子打学生屁股。音乐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老鳏 夫,他住在学校,自己点煤炉开伙,每天早上熏得操场上一片焦味。火筷子是他烧 饭必备的家什。 这里充斥着大量的留级生,各班坐在最后三排的全都是,大部分蔫头耷脑,好 像加了刑期的囚徒,也有十分不好管教的,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老师也拿他们没办 法。只要不怕挨打的,都能成为学校里的滚刀肉,而留级生一般都已经在自己家里 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马老师那点伎俩对他们来说简直不算什么。 那个叫康健的男孩是长征小学五年级的留级生,当时的小学实行五年制,他快 要毕业了,终于,可以升初中或者毕业回家,反正不用再忍受留级之苦。他在这所 学校里已经待到了第七个年头。 他是长征小学的孩子王,金字招牌,臭名昭著,即使是形销骨立的马老师也不 禁畏惧他三分。他有两个更为霸道的哥哥,一个在坐牢,另一个在工读学校。 瘸腿的孩子被他绑了一根木头在腿上,于是不瘸了:瘌痢头孩子被他抹了一脑 袋的花露水,说花露水治这个病;弱智每天被他和他的同伙戳几十个栗暴,这样傻 子才能变聪明;白化病的孩子被他用墨汁涂了黑色的头发和眉毛,看起来又像个正 常人了。某一天他在操场上看到了男孩,后面还有七八个同伙,像是一群捕蝶爱好 者终于找到了新品种,很快把他擒住。这个好玩,这个歪头新来的。 男孩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大哭起来。康健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长征小学的土霸 王长着一张扁脸,既不凶恶,也不英俊,褐黄的头发,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假如 他不是这么厉害,也许会被人叫做“黄毛”之类的,街头巷尾所有头发褐黄的孩子 都有一个这样的绰号。但在长征小学没人敢给他起绰号。他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在下巴偏左的位置上长了一块枣红色的胎记,如此明显,大概也让他得意,以至于 他经常用右手端着下巴,微微地掩住胎记,又从指缝里露出一些,仿佛那是一颗獠 牙,既需要隐藏,也应该时不时地拿出来炫耀一下。这胎记差不多是所有人的噩梦, 先是远远地看到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随后是枣红色的一道光刺穿你的视网膜,这时 他已经近在眼前了。 猫脸也来了。在蔷薇街上,男孩是猫脸欺负的对象,也是猫脸的跟班。男孩喊 道,猫脸救救我。猫脸谄媚地跟在康健身后,说:“小心啊,这个歪头急了会咬人 的。” 男孩的秘密武器是咬人,不过这仅限于对付方屠户之流,把他逗急了一口咬过 去,对方假装害怕哇哇大叫。男孩不是傻子,知道这只是闹着玩,用来对付好人的, 让善良的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他都不管用。康健来了兴趣,也逗他,小歪头, 来,咬我一口试试看。男孩紧闭牙关,知道这一口要是咬出去,大概满嘴的牙齿都 会被敲下来。康健夹住他的脖子,来,咬,他妈的你咬不咬。男孩张大了嘴,泪水 四溅,绝不上当。最后,康健无趣地扔下了他,给了猫脸一个巴掌,说:“一点也 不好玩,他根本不咬人。”猫脸说:“下次等他咬人的时候我再叫你来。”康健又 给了他一个巴掌。 现在男孩明白了,猫脸是康健的跟班,他也是五年级,但他只留过一级,无法 与康健比肩而立。男孩一直以为猫脸独霸长征小学呢。 这是噩梦的开始,他才读一年级,每天都会受到上面四个年级孩子的欺负,同 班同学根本都来不及欺负他,排不上队。男孩一度以为自己也能像面对猫脸一样, 先是被康健蹂躏一下,然后成为他的跟班。这差不多是他童年时代的生存手段,但 他失算了,康健不需要歪头,做他的跟班只能是丢他的脸,男孩只需站在那里被他 欺负就够了,从歪头的呻吟中得到的快感大大地高于他谄媚的眼神,这不能不说是 男孩人生的大败局。要是这世界与康健的观念一致,连投降的权利都被剥夺,那还 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可悲,很多时候它正是如此。 九月末,长征小学召开了一次文艺汇演,以庆祝建国三十一周年。在马老师的 带领下,这个班级的学生拎着自己的凳子去大礼堂看演出,罗佳走在男孩身边,对 一年级的孩子来说凳子很重,他看到她有点吃力,主动要求帮她拎凳子,但被她拒 绝了。 “管好你自己别被人夹了脖子吧。”罗佳说。 她笑了一下。男孩心里一震,像黑色沼泽里冒出来的气泡。她太好看了,穿着 绿色的裙子,脚下是一双黑色的搭扣小皮鞋。男孩没有皮鞋,不久之前他刚刚永久 性地脱下了那双解放拖鞋,换上了布鞋。然而那条花裤子,这一天仍然出现在了他 的身上,门襟开在旁边,束着一根灰沉沉的白色裤带。 这时他看到了康健。这个霸王站在五年级的队伍末尾,两手空空,而他身前的 一个男孩愁眉苦脸地拎着两个凳子。二列纵队中只有他这尾巴是孤零零的,没有同 桌,谁都不敢做他的同桌,他只能一个人了。男孩愣愣地看着,康健敏感地觉察到 了,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歪头,不许看我。”还没等男孩收回目光,康健从地 上捡起一个破篮子,套在了他的头上。 “不许摘下来。” 他的话就是命令,男孩无助地看了一眼罗佳,她已经笑得弯下了腰。是啊,为 什么要看她呢?难道他需要等她的另一道命令才敢把篮子摘下来吗?即使她用笑声 来表达出嘲讽,或者是愤怒地为他打抱不平,他是否就真的敢摘下这个篮子? 一直到他走进大礼堂。灰扑扑的大礼堂像是一个车间,四周人头攒动,喧闹无 比,他坐定,透过竹篮的缝隙,看到的场面倒也别开生面,不料被台上的校长发现 了,指着男孩大喊:“第三排那个同学为什么戴着竹篮子?”马老师扭头,一张瘦 脸瞬时扭曲成了麻花,她一把撸走了篮子,顺便把男孩的耳朵也拧成了麻花。 “为什么要作怪?”她说,“叫你作怪!叫你作怪!叫你作怪!”他的耳朵已 经从麻花变成收音机的旋钮,从他嘴里发出的叫喊随之提高了分贝。她一松手,男 孩简直怀疑自己会像上了发条的铁皮玩具一样直奔出去。 罗佳说:“马老师,是康健套在他头上的。” 马老师说:“你闭嘴!” 男孩眼泪汪汪地坐着,赢得了校长的片刻关注。他是一个秃头黄牙的中年人, 看上去有点像修自行车的马福大叔,不过他很严肃。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校长逐渐 地歪过头来看着他,后来校长忽然明白过来了,扳正了脑袋,对着麦克风说:“第 三排那个同学你为什么歪着头?” 男孩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有人替他回答了:“他是天生的歪头,哈哈哈哈。” 很多人一起笑。罗佳没笑,倒不是她同情男孩,而是被马老师训得不高兴了, 但男孩还是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她没笑,只有她没笑,管她为什么不笑呢?反正 她没笑,这就够了。 校长讲话,大队辅导员发言,脸上涂得像猴屁股的报幕员宣布演出开始,一些 人在风琴的伴奏下唱歌,一些人在风琴的伴奏下跳舞,一些人在风琴的伴奏下朗诵, 弹风琴的鳏夫音乐老师手脚并用满头大汗,好几个地方弹走音了也无所谓。每一个 节目的开始和结束都需要孩子们鼓掌,男孩卖力地拍手,并未获得马老师的表扬。 所有人都在比着谁更卖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最卖力的人也不可能得到表扬。 马老师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们,既警惕又带着一丝满足,显然并不想把同样的快 感赐予他们。 男孩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阵子,马老师就是他的神,他可以随时向她下跪, 只要她愿意;而康健是他的魔,他同样可以跪下,哪怕康健不愿意。 那是一次非常糟糕的文艺表演,台上台下都乱哄哄的,轮到五年级表演大合唱 的时候,霸王康健一脚把猫脸踹出了队伍,台下哈哈大笑,猫脸也哈哈大笑,他站 回去,再次被踹出来。这个节目赢得了最多的笑声,连马老师都笑了。 男孩心想你们真难过啊,如此需要笑声,好像没有笑声就会让你们立即死去。 表演结束后,校长又上了台,他说,国庆节以后会有领导到长征小学来参观, 这大概是长征小学二百年以来首次有领导莅临,因此校长也显得很激动。他提出了 一项要求,男同学必须穿白衬衫蓝裤子来上学,女同学穿各色裙子,否则就不给进 校门。同时他又拿男孩做典型,说:“第三排那个歪头的男同学,叫你妈妈给你把 花裤子换下来。不成体统!” 再次大笑。 男孩终于离开了礼堂,由于被校长连续地“点名”批评,他能感觉到马老师的 目光扎在身后,所谓芒刺在背。到了教室里,马老师让他走到讲台边:“把你的裤 子脱下来。”男孩歪着脑袋哭丧着脸,马老师用教鞭戳了戳他的腚沟,男孩一时发 昏,手指捏住裤带一抽,这条过于宽大本来属于姐姐的花裤子顿时掉在了脚背上。 “全部脱掉。”马老师连他的脚背都不放过。男孩向前跨步,走出了他的裤子。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全班的孩子都在笑,这次连罗佳都笑了。男孩顺手把裤带挂在 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就光着回家吧,”马老师说,“告诉你爸爸,给你换条蓝色的裤子。” 那天放学男孩光着两条细腿,在众目睽睽之下,排队走出长征小学。花裤子像 罪证一样捏在手里。队伍向蔷薇街方向走去,同学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男孩发现罗 佳在自己身后,过去她一直在另一列队伍里,向另一个方向走。 “你和我一起走吗?”他问。 “我要去解放路,我妈妈住医院了。” “我就住在蔷薇街,你去解放路会经过我家。” “你真的想这样回家?”罗佳看了看他的光腿。 “马老师让我这样回家。” “马老师已经看不见你了,你可以把裤子穿上。”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想要一条蓝裤子。”男孩愤怒地说,“我再也不要穿 我姐姐的裤子了。” 罗佳抓抓头皮说:“我真搞不懂你,你怪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