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衬衫和蓝裤子意味着什么?仅仅是秩序吗?也不尽然。那是一种稍嫌奢侈的 格调,像风琴上的键盘,可以弹奏出美妙的音乐,既艺术又娱乐。花裤子在这里连 杂音都算不上,只能是琴键上的一滴鼻屎。男孩回家一说,摄影师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师范附小才会提出这种要求,这对一个师范附小的学生来说并不为过,但是, 长征小学算什么东西?男孩大声说:“领导要来参观!” “领导怎么会来你们学校?”姐姐疑惑地问。 “我不知道,”男孩光着腿往床上一躺,“要是没有白衬衫蓝裤子,校长就不 给我上学。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随便你们。” “咖啡色的裤子不行吗?”摄影师说。 “蓝裤子!” 结果是在光明照相馆里找到了一套衣服,发黄的白衬衫,沾着灰尘的蓝裤子。 它们是道具,给同样需要这种格调的孩子,摄影师甚至还带回来一条红领巾。男孩 觉得衣服的成色都不对,这就没办法了,光明照相馆拍的都是黑白照片,原则上就 是一条紫色的裤子也可以冒充蓝裤子。男孩问:“这套衣服归我了吗?”摄影师说 :“先应付过去,这是要还给照相馆的。”男孩沮丧极了,穿上这套衣服的时候闻 到一股陈年的酸臭味,来自几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的孩子身上,经过时间发酵的气 味。衬衫偏大,裤子偏小,只能凑合了,它毕竟是戏装。姐姐替他把衬衫的下摆束 到裤子里,看上去还挺不错,有点像年画上的新中国儿童。 在男孩的童年时代,穿的都是姐姐的旧衣服,女款,偏大,这种衣服穿久了会 产生性别错乱,其迹象是:跷着兰花指拿东西,并拢双腿坐在门槛上,吃东西是闭 着嘴巴咀嚼。如果不是那位秃头黄牙的校长,他会朝此一路发展下去,最后成为一 个异装癖也未可知。 男孩宣布:以后再也不穿花裤子了,给我去做新衣服。 国庆节之后的第一天,他穿着照相馆的戏服,洋洋得意地去往学校,不料被值 日生拦住了,说他没穿白球鞋。男孩想了半天,不记得有白球鞋这件事,但已然被 拦在学校外面。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康健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冰棍摊旁边,霸王身上 既没有白衬衫也没有蓝裤子,更别提白球鞋了。他发现了男孩,似乎想扑过来,但 手上的硬币已经递给了卖冰棍的小贩,男孩趁这个机会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蔷薇街,男孩在马福大叔的修车摊上玩了一上午,混了几口饭,下午又回 到学校。领导已经走了,这样他又坐在了教室里,尽管没有白球鞋,但白衬衫蓝裤 子还是让他自豪了一小下,连罗佳都夸他:“你今天看起来干净多了。” “可我还没有白球鞋。” 他打量罗佳。天哪,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背带裙子,脚上是搭扣黑皮鞋,脑袋上 还有个蝴蝶结。这些衣服很香,可能是樟脑丸的味道,遮掩了男孩身上的酸臭味。 男孩听她讲了整个上午发生的事情,领导来参观,敲鼓队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 穿天蓝色裙子的三道杠大队长升旗,奏国歌,献上一束鲜花。整齐划一的男生和花 枝招展的女生跟随着大队辅导员的口令一会儿奔向这边,一会儿奔向那边,热闹极 了。罗佳说:“他们说,我以后也会做大队长的。”男孩表示同意,所有的大队长 都应该是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由她来升旗,由她来敬礼。这样的女孩在长征小学 可谓凤毛麟角。罗佳说:“我会成为大队长的。”男孩又想,不对吧,大队长还得 是学习成绩优秀,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就连他姐姐这么出挑的,也只混到了一个中 队长而已。这很难。罗佳推了推他,想听到他再次肯定的答复,讲台上的马老师一 个粉笔头直射她的额头,咚的一声击中,弹到了男孩的课本上。 “不许说话。”马老师恶狠狠地说,“把你的蝴蝶结摘下来,它挡住后面同学 的视线了。” 男孩此后不能再回归旧衣服花裤子了,他必须和罗佳相匹配。白衬衫蓝裤子白 球鞋,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极限,当然忘记了秋天过去就是冬天,还得有灯芯绒棉袄 和空军皮帽什么的,这些行头要全套置齐了,摄影师就得破产。男孩只是闹着要白 球鞋,而且拒绝归还那套戏装。 摄影师已经不想理他了,觉得他得寸进尺,想把自己打扮成小开。解放鞋又结 实又耐脏,白球鞋既昂贵也很难买到,在一九八零年的戴城,它就像某种进口的奢 侈品,即使穿在男孩脚上,用不了多久大概也会被人抢走吧。这件事姐姐一直没说 什么,有一天早晨男孩起床,发现床脚边多了双白球鞋,有一点点泛黄,还沾着早 晨的露水,而且,它没有鞋带。 这是姐姐从某户人家的窗台上偷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说:“人家忘记收回去了, 晾了一晚上,稍微晒晒就能穿了。鞋带我去给你买一副。” 男孩说:“哪儿偷来的?” “挺远的地方,他们不会发现的。” “你不害怕?” “偷完了就不太害怕了。” 男孩捧着球鞋说:“你小心点,你上次偷牛奶已经被抓住了。” 姐姐说:“你自己小心点吧,到处都有抢白球鞋的人。” 配了新鞋,走到学校去觉得很有面子。罗佳说:“这鞋不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 “半新不旧的,肯定是借来的。” 男孩松了口气。 罗佳说:“旧的好,新的穿在你脚上不用多久就被人抢走了。” 他们都是有洞见的,仿佛早已知道了世界施之于男孩身上的会是什么,反正八 九不离十。没熬到放学,男孩就在厕所里遇到了康健,这次他不是孤零零的,他身 边有着一群跟班。鞋子很快就被扒下来,太小,这群大孩子没法穿,一只扔在男厕 所,一只扔在女厕所。男孩也不要了,索性光脚回家。姐姐知道了大怒,说要揍死 那个小巴拉子。男孩说:“他和你一样是五年级,而且留级留过两年。”姐姐也有 点犯憷,算起来康健该是初二的男生。男孩说:“你还是别打了,你迟早打不过男 生的。” 男孩在长征小学度过了很不如意的一个学期,对于学校的那点向往已经完全变 质,幸运的是他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按照通常规律,如果你有个成绩优异的哥哥姐 姐,那你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长征小学本来就是个垫底的货色,在这里想要 表现出智力上的优秀,似乎也不是很难。令男孩感到遗憾的是,同桌罗佳竟然是个 又粗心又不用功的女孩,反应迟钝,记忆力也不太好,看样子做大队长是没希望了, 做小队长也不可能啊。男孩曾经暗暗地鄙视过罗佳,成绩不好的孩子都应该受到鄙 视,他希望同桌的是个美丽而聪明的女生。后来他又想,如果在美丽和聪明之间只 能选择一个呢?还是美丽比较好,让他那黑色沼泽般的内心冒出各种气泡,很惬意, 很充满期待。 冬去春来,男孩在第二个学期交到了一些朋友,让自己不那么孤独。其中有白 化病、罗圈腿和萝卜眼,一度和他关系最密切的,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孩子,他念四 年级了,每天和男孩同路回家。这个孩子是举家从农村迁入戴城的,他还没有学会 戴城的温软方言,讲一口笨拙的农村土话。他的外形也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黑而壮,脸上两坨暗红色的农村红,经久不褪。男孩和他在一起倒是匹配,一个是 胆战心惊的兔子,一个是憨厚无畏的大熊,可以保护兔子。至少有两次,大熊顺利 地击退了猫脸,令男孩感到十分放心。 现在他们遇到了康健。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了,康健在长征小学的黄金时代即将过去。看来他爸爸 并不想再浪费这份学费,据他自己说,小学毕业以后他就去电影院收门票。这一年 他已经十四岁了,所有人都巴不得他快点离开,包括他的同伙,大概连他自己都有 点不耐烦了。小学,的确已经不再适合他,像一颗苹果在树上挂了太久,既不摘下 也不掉落,久而久之成了一个僵块。 他才是这所学校的怪物。 猫脸指着大熊,对康健说:“就是他。” 康健大笑起来:“你想做歪头的保护伞吗?” 他们都听不懂什么是“保护伞”,这很像是个新名词。男孩恐惧地摇了摇头, 对方人太多了,足足八个。康健说:“那你们为什么会凑在一起?” “我们放学一起回家。”男孩嗫嚅着说。 “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康健说,“你,歪头、瘸子、瘌痢头、乡下人,不 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猫脸凑过来不解地问。 “因为我说了算。” 男孩继续嗫嚅着说:“你放过我吧,你马上就要去电影院收门票了……” 这句话激怒了康健,也令猫脸他们哈哈大笑,嘲笑地看着康健。男孩心想,又 不是我让你去收门票的,想恨就恨你自己爸爸去。他看见康健下巴上红色的胎记变 得晶莹透亮,好像被油擦过一样,只有真正愤怒的时候他才会变得这样。男孩脸上 挨了一拳,蹲在了地上。下一个挨拳的是乡下男孩,在一群猎犬的狺狺狂吠声中, 大熊发出了怒吼,双掌抡圆了一阵乱拍,居然把一个家伙打翻在地。众人骇然,一 起望着康健,只有他的个头足以和大熊匹敌。康健扑过来拧住乡下男孩的手,两人 角力,不分胜负。男孩早就发现,在同龄的男孩中,康健并不是强壮的那一类,他 甚至还有些孱弱,他只是在长征小学显得高人一头罢了。 有人想上来助拳,被猫脸按住了,一伙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都坏坏地看着康健, 看他在乡下男孩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的窘态,这很像是一次期末考试。很快,康健 松开了手,用一种很大度的口气对乡下男孩说:“我不打你,你走吧。”大熊刚才 还在咆哮怒吼,此刻一溜烟地跑了。 男孩觉得孤独了,与乡下男孩曾有的那点同病相怜顿时烟消云散。天哪,你怎 么就跑了呢,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现在猫脸他们又有点佩服康健了,因为他很智 慧,他从根本上击溃了男孩——你并不是输于体力和年龄,而是输于那种孤独,没 有人和你在一起。 男孩如丧考妣,心若死灰。 康健说:“我听他们说,你的头是歪的,鸡鸡也是歪的,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 看看,我就不打你。”男孩说:“你听谁说的?”猫脸他们一阵狂笑。男孩说: “不是歪的。”康健给了他一个栗暴,说:“脱不脱?” 他被康健推到了土墙上,猫脸把他的蓝裤子扒了下来,现在只剩下一条短裤。 男孩死死抓住腰际的松紧带,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掰开,胯下微凉,短裤被撸到了 膝盖。男孩像受难的耶稣一样张开双臂,歪过头,闭上眼睛。然后他听见接二连三 的哐哐声,抓住他的那些手都消失了,他几乎是瘫软了一下,睁眼一看,姐姐正拿 着铁皮铅笔盒子,照着八个男孩的脑袋上轮番猛揍。 那天正是顾小妍放学回家,看到这个场面,她怒容满面,花玻璃弹珠般的瞳孔 像钻石一样闪出寒光。猫脸退缩到了一边,猫脸知道她要是真生气了可以揪着修车 的马福、卖肉的方明一起到他家里来找麻烦,而猫脸的爸爸虽然不怕摄影师,却害 怕修车的和卖肉的。于是只剩下顾小妍和康健,双方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身份,立刻 厮打在一起。猫脸带着其余人在一边观战。 男孩的姐姐,从小人高马大,能跑能跳,在和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生的较量 中,她采取了声东击西的办法,先照着他脸上掴了一掌,不知为何,康健很夸张地 举起拳头挡住了下巴。姐姐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两腿之间,康健蹲了下去,不过他 很快又站了起来,揪住姐姐的衣领,试图把她按倒在地。姐姐在后退中不慎摔倒在 地,康健骑在了她的身上,双方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头部和脸部。男孩这时被某种力 量驱使了,忽然扑过去照着康健的脑袋咬下巨大的一口,可惜嘴巴太小,没能吞下 整个脑袋。康健用力一顶,男孩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咔嚓一声,一颗乳牙折断了, 掉在了舌头上。姐姐张开五指,向着康健的脸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挠了过去。 康健痛苦地喊了一声,跳了起来,他的脑袋再次撞在男孩的嘴巴上,男孩的另 一颗乳牙也折断了,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但康健的痛苦似乎远甚于他,康健捂着 下巴上的胎记,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哈哈,他的胎记不能碰!”姐姐扑过去掰开康健的手,照着胎记上又挠了一 下,那儿出血了,康健大哭起来。这下猫脸也觉得好奇了,走过去也挠了一下,康 健惨叫着爬起来狂奔而去。 男孩心想,这就结束了?他张开嘴巴,吐出了两颗牙齿,露出上下两个缺齿的 黑洞,对姐姐说:“我换牙了。” 猫脸说:“小妍,你真厉害,你打败了康健!” 姐姐说你滚一边去,捏了男孩的牙齿,一个扔到了房顶上,一个扔到了地沟里。 男孩心想,这下终于长大了。 谁都不会想到,康健的霸王生涯终结于顾小妍之手,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他 的命门在胎记上,无论是谁用手随便戳一下,他就会疼痛到瘫痪,下手再重些他就 会大小便失禁。胎记像是一个出卖了他的按钮,他迅速沦落成为歪头、瘸子、白化 病一样的角色。在春天最后的几个月里,人们经常看到他被猫脸一伙追得到处乱跑, 人们听到他的惨叫,像每战必败的野猫。男孩说:“那是我姐姐于的。”秋天到来 的时候,这个曾经叱咤长征小学的霸王,再也没有回来。 男孩后来真的在电影院门口见到过康健,那时彼此都长大了一点,康健变成一 个瘦小苍白的青年,穿着一件很时髦的高领毛衣,微微遮住下巴上的胎记。他显得 安静而无害。对此男孩抱有戒心,所有安静的怪物都是这样,你焉能知道他什么时 候又变成个疯子?过了一阵子听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放出来了,他跟着他们混社会。 男孩心想怪物果然是怪物。 一九八一年的儿童节,男孩去了区少年官观摩一场汇报演出。只有成绩优秀的 学生才能获得这个机会,而他在小学的第一个学期就拿到了“好孩子”的奖状,若 不是体育成绩烂到了极点,他就应该是“三好学生”。在这场全区小学的文艺汇演 中,男孩看到了姐姐站在台上,她是领唱,前排有一群孩子在跳舞。领队是他曾经 见过的那位马老师。师范附小的演出赢得了长久的掌声,而长征小学呢,居然派了 两个神经兮兮的男孩上台表演相声,逗哏的居然忘词了,站在台上傻看着观众,观 众也傻看着他们,足足有五分钟,最后这个笨蛋朝着台下吐了吐舌头,鞠了个躬, 扔下捧艰的自己下台啦。真是丢尽了脸面,同时也让男孩感到愉快。 男孩告诉带队的老师,师范附小那个领唱的女孩是他姐姐。这位老师完全不相 信他的话,他感到气愤,巴不得她脸上也长一个胎记,像康健那样,让小妍挠一把, 她就会相信了。 直到他长大以后,仍然憎恨这样的局面。他们只是部分地了解他,而这部分在 他们看来就是全部了。对此他无能为力,每当他要展现出超乎歪头的那一部分时, 他们不是显得麻木不仁,就是压根不愿意相信。有时候他真是羡慕康健,被人认为 是邪恶也好,顽皮也好,这只是表象,得等到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他的致命弱点, 这等于是打开了另一扇门,在康健的身上或许还有很多这样的门。而歪头顾小山则 恰恰是反向的,他的弱点早在宇宙之初就呈现在众人眼前,在这扇门后面到底有多 少门,人们根本无所谓,他们只是把玩着他的弱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 走开了。 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