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蔷薇街上的第一台电视机出现在一九八零年的秋天,是方屠户家里买的,这是 划时代的电器,它很快战胜了收音机,唯有四喇叭录音机可以与其相媲美。 这台十二英寸“孔雀”牌黑白电视机让方屠户出尽了风头,整条街的人都来到 他家里看电视,自从方小兵被拐走以后,屠户很久都抬不起头来,现在终于可以扬 眉吐气了。十一频道是中央台,六频道是上海台,就这两个台,很多入围着电视机, 看了中央台看上海台,看了上海台看中央台。其时方大聪已经四岁,他奋力阻止着 各色人等在晚饭后拥人家门,并大叫道:“不许来我家,电视机是我的,杀掉你杀 掉你杀掉你!”人们尽管讨厌他,却并不怕他,照样蹲在那儿看电视。起初大家对 电视机抱有敬畏之心,只敢看,不敢碰,后来熟了也就无所谓了,拧频道的,拨拉 天线的,惹得方大聪嗷嗷乱叫。 对屠户来说,扬眉归扬眉,时间久了有点架不住,每天晚上都有几十号人蹲在 家里看电视。方家老太太的床在电视机旁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洗脚,脱了衣服上 床睡觉,众人仍不散去,电视机音量开得巨大,人们一边看着她躺下,一边看着电 视机的画面,反正她是老太太也不用避讳什么。看电视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男孩 通常坐在第一排,姐姐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摄影师在后面,方大聪肯定是在前排正 中。人们按高矮胖瘦自动排列好座序,很像是在拍集体照,有时候又觉得是在瞻仰 方家老太太的遗体。 有一天屠户家门紧闭,一群人急着看电视剧,就在外面拍门,过了很久,方屠 户的老婆在里面说:“今天不开放。”众人大骂,说方屠户你这个缺德的,有种就 不要买电视机,爷今天还非要看《加里森敢死队》了。屠户隔着窗户骂道:“他妈 的,天天晚上都来,你们也让我过过夫妻生活,好不好?”众人骂道,死胖子,吃 多了猪鞭,八点钟你就想搞?爷在门口等着,看你搞多久,搞完了赶紧给爷看电视 剧。过了五分钟屠户老老实实地出来开门了,众人又骂,吹什么牛,你不就是一根 香烟的工夫吗,片头曲还没放完呢你就结束了,以为自己是驴啊? 轮到屠户讨饶,众人一阵嘲笑。有人说:“还是把电视机搬到老顾家去吧,反 正老顾也没有夫妻生活。老方,让你过个痛快。”说完动手搬电视,方屠户叫道: “别搬,别搬,我已经过好了,今天不过了,以后也不过了。求你们了行不行?” 方屠户开风气之先,不但儿子被拐,还拥有了电视机,还发明了一个动词:过。 后来在蔷薇街上,人们说到搞性关系都很隐晦地用了这个“过”字,今天你过了吗, 你想不想和关文梨过一过,其实关文梨只想和顾大宏过…… 关文梨常来,她不住在这一片,东方点心店下午打烊了,她在店里吃过晚饭, 就晃到蔷薇街上来了。其实白柳巷也有一台电视机,九英寸黑白的,机主是个非常 爱慕她的老色鬼,人称瘸子老炳,但她不爱去,她只爱和摄影师坐在一起,非常安 静地,几乎不说什么话。偶尔地,会有不知情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下班 了不回家,屠户就会告诉他们:“她的男人坐牢去了,她回家就是独守空房。” “像她这样的女人还会有空房吗?”知情者反问。 屠户认真地回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房间空不空。就算不是空的,你还能 把她怎么样?挂破鞋游街吗?” 于是,每当关文梨出现,人们就会主动地把摄影师身边的座位让出来,还挤眉 弄眼的。男孩尚不知事,姐姐却被惹怒了,她决定坐到爸爸身边,但摄影师的位置 是在后排,前面一堆脑袋,她看不到电视节目,再说关文梨也不是天天都来,这个 座位占得很没意思。几次之后,姐姐也就放弃了,毕竟看电视更重要。姐姐认为, 摄影师应该主动地对关文梨这种女人表示抗拒,她过来了,他就坐到别的地方去, 或者干脆回家,但是很显然,摄影师并不想这样。他也想看电视,而且希望身边坐 一个安静的人。 有一次,摄影师和关文梨都不在,人们忽然在广告时段谈到了他们。马福大叔 说:“小妍,看来关文梨是想做你的后妈。”姐姐撇嘴说:“我再借给她一个胆子!” 这时方屠户端着茶壶说了一句近似于真相的话,“我觉得她不会想做任何人的后妈, 她就是想和老顾过一过,这个胆子她一直都有。小妍,你应该借个胆子给你爸爸。” 方屠户的老婆骂道:“当着小孩说这个干吗,你是不是也想和关文梨过一过?” 人们说现在的日子不一样了,有电视看,不用天天开批斗会,即便是关文梨这 样的女人也能自由出入,换了以前,早就拴上一只烂布鞋去游街了,就连老实巴交 的摄影师也脱不了干系,老实巴交的照样可以游街,这才是旨趣所在。现在不能游 街了,不好玩。过了几天,有个回城的知青在看电视的时候说,真没劲,只能看中 央台和上海台,要是能看香港台和台湾台就有意思了,以前在乡下经常抱着个短波 收音机偷听敌台的。言者自以为潇洒,听者吓得全都不敢说话。第二天,街道干部 从回城知青家里缴出短波收音机和黄色歌曲磁带,送到公安局的卡车上游了一回街, 这说明游街还是存在的,只是破鞋不用再去娱乐大众罢了。 时至一九八一年,蔷薇街上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很多人家同时搬走了, 场面有点恐怖,但搬走的人都是欢天喜地的。护城河之外的农田上造起了很多六层 楼的公房,这都是戴城各个工厂的福利房,有阳台,有抽水马桶,这就足够让人们 疯狂了。各单位狼烟四起,为了分房子的事情走后门拉关系打破脑壳的大有人在, 这时你就能看出谁在单位里混得比较好,谁混得比较差。哪怕分到房子的人,从他 们家的楼层和户型也能比出一个高下。 男孩家里没指望。光明照相馆是个小单位,造不起公房,单亲家庭就更没可能 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即便摄影师能分到房,也只能拥有半套——和另外一个单亲 家庭合住一个两室户。 有人来动员摄影师再婚。李苏华去世已经四年,大概是过了守节期,反正续弦 这种事情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毕竟他还很年轻。男孩期待或者害怕着有一个后妈 出现在眼前,男孩听说所有的后妈都会毒打小孩,想打姐姐估计很难,打他那绝对 是手到擒来。其实他觉得关文梨也不错,对他一直很温和,如果是关文梨做后妈, 男孩是可以接受的。可惜,介绍过来的全都是离婚丧偶的。以前他总觉得只有自己 没妈,是个特例,进了这集市才恍然大悟,世界上竟有这么多旷男怨女。摄影师见 了几个,发现对方的目的都不太纯洁,一般都问“你们单位分房吗”,看到他摇头 就跟着一起摇头,彼此摇很久很久,让人觉得挺冷的。也有气粗胆大的,曾经有一 位拖油瓶阿姨带着两个儿子主动出击,来到蔷薇街。拖油瓶阿姨放出豪言,只要摄 影师和她过在一起,她单位里就能分一套大两室房。听起来不错,但算到人均居住 面积时,大家又不免要摇头,夫妻俩住一间,剩下那间住四个小孩赶上集体宿舍了。 这阿姨的两个儿子顽皮无比,到家不由分说翻箱倒柜,临走前终于忍不住过来玩弄 男孩的歪头。姐姐还忍着,拖油瓶阿姨已经暴怒起来,分别赏了他们一人两个耳光。 这阿姨怎么看也不合适,对自己儿子都那么狠,真要在一起了肯定鸡飞狗跳。 来得比较勤快的是胖姑,那是李苏华当年的工友兼徒弟,武斗时曾经被摄影师 救过一命,她一直没嫁出去,一直暗恋着他,并有着为他守身的疯狂念头。男孩和 姐姐都喜欢她,不过她实在是太胖了,自从一九六七年逃过一劫之后,她便看透了 人生,穿着打扮越来越接近于隐士,唯独那张嘴没闲着,挣来的钱全都花在吃食上 了,本身又是脑垂体分泌异常,文化大革命那么困难的十年她都没瘦,打倒“四人 帮”之后就别提了,一路狂飙增肥,达到了两百二十斤的水平。男孩亲眼看见过, 胖姑掬起一捧自来水,那水过了一分钟还没流掉多少。 李苏华去世那会儿,胖姑感念当初的友情,发誓要让摄影师及其一双儿女过好 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带点好吃的过来,大家一起趴在桌子上吃东西。 有一天姐姐吃着胖姑的蛋黄花生,问道:“胖姑,我妈厂里分房子吗?”胖姑吃着 自己的蛋黄花生,说:“分的,不过我没有。我一个人,不给分房子。”姐姐含着 蛋黄花生说:“要是你和我爸爸结婚了,就能分到房子了,对不对?”胖姑含着蛋 黄花生说:“那就会分房子了,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肯定能分一套。”姐姐拍桌子 说:“你嫁给我爸爸,我来做主。”胖姑又吃了一粒蛋黄花生,说:“你觉得有把 握吗?”姐姐说:“我觉得你挺好的。” 第二天姐姐就对摄影师说了:“胖姑要做我后妈,我和小出都同意了。”摄影 师吓了一跳,随后嘲笑道:“你想让她做你妈,你就尽管喊她妈妈好了。”姐姐不 由分说,把摄影师关在里屋,等胖姑来了也一起关了进去,顺便截下她手里的一袋 梅花糕。男孩和姐姐在外面吃糕,他们在里面说话。很快胖姑就出来了,摄影师说 自己还有点事,拔脚就跑。姐姐知道事情砸锅了,抱歉地看着胖姑,胖姑倒是显得 比较冷静,吃了一块糕,也就不难过了,自言自语说:“我又不是非要嫁给他,我 是看小孩可怜没人管。”姐姐说:“胖姑你别难过,我爸爸主要是长得太好看了, 被很多女的捧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他老了就知道你的好了。”胖姑摸了摸男孩 的头说:“唉,他要是像小出一样是个歪头就好了。” 这事就这么吹了,摄影师始终没能结成婚,很多年里,他们一直住在蔷薇街破 旧的平房里,看着别人搬出去,搬进来,年年享受大水淹没房子的感觉,年年闻到 栀子花肥厚浓烈的香味。 一九八一年,对门的汪仙居搬走了。直至搬家那天人们才发现,汪仙居家里竟 然也有电视机。这个曾经的右派真是太不上道了。有人怀疑他的电视机是藏在立柜 里的,晚上看电视了就打开立柜,拉紧窗帘,压低音量。反正他就不乐意人们去蹭 电视。这无形中又体现了方屠户的伟大,屠户为了街道群众的娱乐生活,连夫妻生 活都不过了。汪仙居搬家那天招致了无数嘲讽,他现在虽是一个研究所的干部,右 派的帽子早已摘掉,历史清白得犹如被漂白粉漂过,但在人民群众眼里仍然带有鬼 鬼祟祟的气质。当他连同那些破烂家具和崭新的电视机一起上了卡车之后,他对着 蔷薇街大喊了一声:“我恨透了这个地方!”人们齐声起哄:“再见,戆卵!” 街上陆续有人家添置电视机,但很吊诡,买了电视机的人家很快就搬走了。大 概他们也明白,搬去新公房以后就不能蹭电视看了。数来数去,还是方屠户最可靠, 老方的名声如日中天。忽然有一天,方小兵回来啦。 这简直是最大的大头鬼,简直是诈尸。因为聋哑的小兵早已被众人遗忘,甚至 连男孩都想不起他的模样。根据公安同志的介绍,当年小兵被一个拐子带离了戴城, 坐火车来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儿有一对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夫妇等着要做他爹妈。 小兵从一个城市里的残疾儿变成了农村里的沉默孩子,跟在一群小孩后面捡麦穗, 原以为他认生,不多时日发现其实是个聋哑儿、残次品,不由大骂这拐子坑人,转 手把小兵低价卖给了一个盗窃团伙。在那里,小兵算是进了哑巴大本营了,虽然挨 打不少,但也学会了哑语和认字,当然还有吃饭的本钱:掏钱包。 可怜的小兵深陷泥潭,仍记得自己的身世。都说哑巴聪明,不是吹的。没多久, 该团伙被公安部门一网打尽,逮住了小兵,他用哑语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几经周折, 送回了蔷薇街。 小兵一去两年,如今长得和男孩一样高,比从前更黑更壮,当然,他仍是个聋 哑。当他在公安干警的陪同下出现在蔷薇街时,屠户的老婆一声惨嚎:“我的儿啊!” 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众人搞不懂她的意思,是太激动了呢,还是太悲伤。后来明 白了,原来是她怕小兵像旧社会的乞儿一样,被拐子剁了手脚,挖了眼珠。人们劝 她:“已经是个哑巴了,不会再残害他的。”她还是不肯出来,只能由屠户接待了 小兵。平日里雄赳赳不可一世的方屠户,此时流下了两行清泪。小兵也认得自己的 爹,两个人像电视里一样拥抱在一起。 男孩很不识趣地凑过去看热闹,方小兵发现了他,对着他扬了扬拳头。男孩明 白了方小兵的意思:当初我被人贩子拐走了,你他妈的就在旁边发呆,你欠揍吧。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的拳头,有点害怕,随后方小兵走过来抱了抱男孩。这就算是皆 大欢喜了,后来屠户发现小兵既会写字也会哑语,那就更是赚大了。 方小兵回家之后,出了两件事。其一是他仗着拳头大,胖揍了方大聪一顿。在 农村和犯罪团伙锻炼过的小兵己今非昔比,再说大聪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两下就把 他打翻了。究其原因,是由于大聪不停地骂他哑巴。聋子虽然听不见,但看得懂一 点唇语(屠户又赚了),尤其是“哑巴”这个词。打人的时候被方家老太太看见了, 老太太生平最疼大聪,她才不管小兵是不是哑巴有没有受过苦难,哪怕全世界的哑 巴都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她只要守住一个方大聪就可以r. 方老太太对着屠户大喊:“把那个哑巴送走!不许他欺负大聪!”她向着方小 兵扑过去,却倒在了屠户的脚边。同样是脑溢血,她的血管像炮仗一样炸开了。 第二件事是方老太太断七之后,人们送了白包,又陆续返回方家看电视,表情 很肃穆。忽然有人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一星期内有五个人在方家被掏了腰包。 人们留了个心眼,有一天晚上把方小兵的贼手给捏住了。屠户走上去打了小兵一个 耳光,众人劝道:“别打,他小孩子,不是自己要学坏的。要怪还得怪你,怎么就 让他进了贼窝呢?” 这种伟大的知书达理的革命情操,被方小兵击打得粉碎,他被活擒之后仍不收 手,继续作案。他不偷别的,就爱掏腰包,这似乎是在炫技,因为他得手以后会把 东西还给失主,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摄影师着了道,当小兵把钱包递 给他时,他看了看小兵,从钱包里掏出两角钱,指了指嘴巴,意思是让他去买点零 食吃。小兵微笑着摆手拒绝,他一无所求地继续掏人们的腰包。这下大家都觉得很 害怕,方家越来越古怪了。后来,大人都不太愿意来了,只剩一群没钱的小孩在屋 子里赖着看电视。 男孩最后一次去方家看电视是冬天里。一群小孩蹲在屋子里,姐姐让一个孩子 去换频道,这小孩拧了两下,电视机发出噗的一声,从屁股后面静静地冒起一缕白 烟,画面和声音全部消失。方大聪愣了半晌,嗷地哭了起来,众人全都跑得没了影 子,剩下男孩和姐姐在那儿傻了眼。 天哪,他们把电视机弄坏了。全世界最昂贵的东西,电视机,它值三百多块钱, 商店里没有什么玩意儿比它更贵,现在它坏了,坏在他们手里。方屠户饶是大方, 也不能放过他们,揪着姐姐去找摄影师索赔。姐姐大声喊冤,她根本没碰电视机, 但屠户说她是教唆犯,比一切犯罪分子判得都重些。摄影师为难了一会儿,对屠户 说:“你去修吧,修的钱都我来出。”一修修掉了一百五十块钱,再跑来结账的时 候摄影师脸上挂不住了,铁青着脸从抽屉里掏出十五张大团结。姐姐问他:“你怎 么有这么多钱?”摄影师愤怒地说:“我也在攒钱买电视机啊,现在没有了。”姐 姐骂道:“干吗不早点买呢?人家都借钱买电视机的。”摄影师说:“我这辈子只 有借钱给别人,从不找人借钱。” 这以后,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夜晚开一盏二十瓦的灯泡,听着收音机在 饭桌上做功课。有时候,侧耳听一听隔壁传来的欢笑声。越来越多的人家都拥有了 电视机,倒是没有电视机的人家渐渐地成为了异数。男孩等着摄影师把钱攒够了, 但这一天遥遥无期,到了一九八四年,他忽然辞去了光明照相馆的工作,做起了个 体户,电视机变成了照相机,这事情整个地泡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