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华照相馆开张那年,街上出现了很多摆摊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社会闲杂人 员,包括劳改释放分子,当地所谓“山上下来的”。他们连个体户都算不上,个体 户必须有固定的店面,他们只是小贩,占据着人行道上大约两平米的空间,抢地盘, 抗税,骗顾客。这些贩子一概很穷,一概没什么教养,他们大多经营服装生意,一 夜之间,人们仿佛穿腻了中山装和土布棉袄,需要换点新花样。倒卖服装相当容易, 只要跑到附近县城里拿点货,找个地头吆喝几声接着就数钱。更有门道的人摆香烟 摊,基本都是走私烟和假烟。这些人很发了财。 后来定慧寺一带也成为了集市,那是戴城著名的旅游景点,外地人来这里必须 参观的地方。那里有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以及一座破破烂烂的塔,在夏天的傍晚飞 出成群的蝙蝠。小贩们云集于此,卖香烛,卖零食,卖鞋子,还有一些并不好玩的 玩具是用来引诱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男孩听说,哪儿乡下人多,哪儿的生 意就好做,但你不能把生意做到乡下人的家门口去,那会被抢光。 有了这个集市,再加上附近的医院,这一带变得热闹起来。有时候会看见一个 农民模样的人,沿着解放路狂奔,后面是个杀气腾腾的小贩在追杀他。有时候看见 小贩狂奔,后面是收税的人在追。还有一些时候,所有人都在狂奔,后面是打群架。 男孩十岁了,到了可以围观打群架的年龄,他爱看这个。那种有固定时间地点 的约架式群殴很少发生在城里,更不会在闹市。男孩所见的,都是两三个人的口角, 发展成打斗,输掉的一方很快召集了一群人把赢家暴打一顿,有时像滚雪球一样, 挨打的人又去叫人,就会演变成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而这种战斗往往发生在街面 上。警察不来,或者不把人打成重伤乃至死亡,是不会罢休的。 那是《少林寺》和《上海滩》风靡大街的年代,它们分别代表了两种思路:《 少林寺》讲究强身健体,练出绝世武功,可以一个打二十个;《上海滩》讲究人多 势众,心狠手黑,由一个帅气而冷酷的帮主带领着,可以二十个打一个。政府为此 搞了几次严打,男孩记得有个高中生经常到长征小学门口来抄钱,把小学生口袋里 的毛票占为已有,有一天他被擒获了,五花大绑押在卡车上游街,按抢劫罪判了十 五年。 巷口贴满了告示,全是判刑的。所犯的案子,有打架伤人,有抢劫盗窃,有强 奸猥亵,居然还有一个叫顾大宏的,持刀抢储蓄所,和摄影师同名同姓但他只有二 十一岁。越是严打,犯罪分子越是猖獗,告示刷了一层又一层,男孩感到越来越放 心,城里的垃圾终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听说是青海,那儿的监狱连围墙都没有, 四周全是戈壁。如果你想越狱就往戈壁里面走吧,在那样的监狱里,警察只需要把 自己关在笼子里就可以了。这些都是马老师在法制教育的时候告诉他们的。马老师 讲这些的时候越来越生气,最后她也感到很无奈,说:“我也搞不懂,既然要严打, 干吗还给你们看《少林寺》呢?” 谁知道他们想干吗呢,他们一边点火一边浇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怒容满面。 男孩起初并不知道摄影师辞去了工作,过了好几天发现他不上班,经由姐姐的 口中才知道了这件事。那会儿摄影师还没找到店面,他带了一台“海鸥”相机,揣 着胶卷,在定慧寺门口摆摊,想靠拍照挣钱,另外还想学点做生意的门道。这其实 很容易,甚至不需要三脚架,只要一块广告板,上面贴着各种彩照,照片上是各种 人站在定慧寺的各种景观前面。其中最引入注目的那张,是男孩的姐姐站在山门前, 穿着一件豹纹的短大衣,头上戴了一顶贝雷帽,骄傲地、深情地、居高临下地看着 镜头。这张照片为摄影师带来了很多生意。 摄影师在这一带是有点人缘的,收税的、卖票的、骑三轮车的都认识他,他长 着一张童叟无欺的脸,又带了点落魄的样子,事实上他也是童叟无欺地落魄着,引 来了很多同情。现在,光明照相馆的顾大宏已经不复存在了,个体户之星正在冉冉 升起。顺便说一句,离定慧寺不远处就是东方点心店,他每天就在关文梨的眼皮底 下忙活着,有时下雨,生意没得做了,他就去点心店里避雨,顺便吃一碗小馄饨。 后来,流氓找上了他。 那是四个戴墨镜的青年,他们先是拍了一张合影,然后用普通话问摄影师: “你相机里面有胶卷吗?”摄影师说当然有胶卷。四个青年说,那你把相机打开给 我们看看。这时他们的齿缝间露出了戴城的口音,显然不是什么游客。摄影师的一 生,大风大浪也是见过些的,但从来没和新时代的街痞打过交道,有点犹豫,这时 关文梨从点心店冲出来,大喊道:“老顾,跑啊!” 摄影师抱着照相机拔腿就跑。世界上的摄影师,但凡喜欢拍点外景的,都很能 跑。他冲出去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后脑被人揍了一拳,按他以前的风格,就躺在地上 装死了,但这次不能,因为那台照相机,它才是真正的目标。他跑过东方点心店, 脸上带着微笑,向关文梨招手致谢,看到关文梨满脸的惊恐,回头一看那四个戴墨 镜的紧跟在屁股后面,其中一个是一米九的高个子,他伸出的手,离摄影师的衣领 只有半尺距离。摄影师吓得大喊一声,挺胸收臀发力狂奔,一口气跑到蔷薇街口, 总算可以喘一喘了,回头一看还有两个墨镜,大高个子的手离他仍然只有一尺来远。 这次他聪明了一点,没有拐进蔷薇街,而是一边大喊着“抢劫”,一边往解放 路的派出所跑。等他跑到派出所门口,再次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了。 他捂着小腹,弯腰喘气,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悠,觉得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快 要撑不住了。他慢慢地走回蔷薇街,到家把照相机藏进柜子里,喝了一口水,看见 家里一群亡故者在墙上对着他大眼瞪小眼。 摄影师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他孤身走回定慧寺,去拿那块广告板。 经过东方点心店门口,看见关文梨在里面,他还没说谢谢,别人就告诉他:“关文 梨也被流氓打了,一脚踢在她肚子上。”摄影师慌了。关文梨坐在条凳上摆摆手说 :“我已经好了,不疼了。你是来找广告板的吧?我帮你收起来了。”她又说: “追你的那几个人,是这里有名的流氓,也是靠着定慧寺吃饭的。你以后小心点, 他们还会来。” 踢在肚子上该有多疼。晚上摄影师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也就是说, 你是关文梨救的,她还为你挨了一脚。” 摄影师说:“是啊。” 姐姐说:“这下你欠她人情欠大了,比她的破鞋还大。” 摄影师说:“不可以再喊她破鞋。” 姐姐转头对男孩说:“你听见没有?” 男孩心想关我屁事啊,都是你们在斗。 那以后,摄影师去过其他的旅游景点,想在那里谋生,那里早已经有人做拍照 生意,看见他来了,也没什么废话,一脚踹翻了他的小摊,或者在他按下快门的时 候凑到镜头前面扮个鬼脸。摄影师灰头土脸回到家里,男孩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他 和我一样,离开了这条街就会被人欺负,他比我更不行,得靠大破鞋来保护。 有一天摄影师宣布:我要开家照相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连姐姐都很激动,他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像一锅白 水煮着三个土豆。男孩想象着他们马上就要拥有一个照相馆,漆黑幽深,仿如幻境, 那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有点像工场,但是只要灯光亮起,取景器中看到的是另一 个世界,经过裁剪和润色,与外面的一切都无关。这是制造幻觉的地方,他们成为 黑暗中操控着幻觉的人,人们自动地走进来,奉献他们的脸。仅仅拥有照相机是不 够的,你必须得有个照相馆。对三个土豆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吸引力? 摄影师开始筹钱,以前他说过,这辈子从没借过别人的钱,但这一次他必须改 变以往的原则。他认真考虑了一下,先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少得可怜的一点点, 然后出去借钱,他发现,并不是他不爱借钱人们就会主动地把钱借给他,借钱是件 很难很难的事情,即使他枯坐在我姑姑顾艾兰的家里整整五个小时,后者仍然表示 无能为力,她也有一个发疯的丈夫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儿子要养活。 他又去了屠户家里,屠户一边喝茶一边说:“借钱这种事,只能救急,比如你 生病了,你要讨老婆了。但你是开店,我的钱借给你,让你去挣大钱,这不太好。 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做生意的本钱绝不能靠借贷。”摄影师被他白白训了 一通,多年的交情全都变成狗屁,非常生气。后来屠户总算心软了,说:“你总得 拿个东西来抵押。”摄影师从箱子里拿出了那块瑞士女表。 那是亡妻的手表,早就坏掉了,正如姐姐向马福大叔介绍的,它在一九七七年 从云南的某一处山崖上跟随着主人在车祸中坠落,后来拿回戴城,再也没修好。它 一钱不值,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从一九六九年开始,一直戴在了李红霞的手上。 那是李苏华在知青下放那年转赠给自己妹妹的礼物。屠户记得这块表,多年后乍现 于眼前,屠户一阵难过,说:“顾大宏,你他娘的也太狠了。” 这儿得手了,摄影师又找胖姑借了一点,还不够,就再也借不到了,他又没收 入,恨不得全家每天只喝稀饭。这时男孩发现一个事实,他的帅气的爸爸,这辈子 根本就没什么朋友。他十分孤独,徒有其表地好看而已。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男孩和姐姐都傻了眼。 那是春天,摄影师在到处找门面,照相馆的店面要求很高,不像那些卖杂货的 个体户,只需一个铁棚子,或者在火车站大厅里租一节柜台就能做生意。照相馆需 要至少二十平方的空间,房租相应的也会高些。摄影师看中了一块地方,是已故顾 长根把守的靳家花园,在一九八四年,它已成为城西著名的娱乐场所,楼下是茶室, 楼上是商业局的俱乐部,实质就是舞厅,只对商业局的职工开放,每个周末散出来 一些门票,外单位的人也可以进去跳舞。摄影师看中了那栋洋房后面的两间屋子, 可谓闹中取静,既幽雅又有着足够的客流量。这算盘打得不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摄影师带着姐姐去了靳家花园。 那时跳舞尚属于国家监管的娱乐活动,尽管满街都是打架的,尽管人们躲在家 里打麻将赌钱,尽管文化官已经出现了电子游戏,令无数中小学生流连忘返荒废学 业,但跳舞仍然在禁区以内,公开的营业性舞厅会被公安局取缔。社会上发起了一 次又一次的讨论,社会主义国家的群众到底有没有资格跳舞。结论是,不可以随便 跳,只能在单位内部跳,大家如果憋不住就先跳起来再说,万一闯祸了算你倒霉。 摄影师说他想去看看门面,姐姐跟着一起去,男孩由于太小就只能留在家里做 作业了。实际上,对于靳家花园的格局,摄影师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更清楚,他甚至 知道草丛里仍有顾长根埋下的玻璃碴子。他去看门面实乃另有所图,那天他换上了 一件半新不旧的西装,穿上了心爱的黄皮鞋,谁都能看出他想干什么,姐姐却没明 白,她不知道爸爸会跳舞。在她心目中的顾大宏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国营照相馆摄 影师,最时髦的事情不过是听几首邓丽君的歌,到裁缝那里做了一件细条纹的有点 像囚服的西装,托人从上海买黄皮鞋,另外给自己微秃的前额上抹点发乳。够了, 他已经像个百乐门的小开,但姐姐还是认为他老实巴交,直到那一天。 他们走进舞厅,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着慢四步的音乐,几对青年男女在舞池中很 别扭地抱成一团,像拖把与扫帚不小心放在了一起,但他们都很高兴,嘴角扬起, 眉毛扬起。还有几个老头子,头发花白,穿着化纤西装,钉着铁掌的皮鞋,他们的 舞姿比较自然,他们是舞蹈老师。姐姐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当时她念初三, 快满十六岁,不免感到惊奇。摄影师带着她坐在一边,他先是张望了一会儿,观察 形势,寻觅舞伴,然后他一言不发甩下了姐姐,笔挺着身体走向人民商场卖热水瓶 的女营业员,黄皮鞋在地板上踏出了一串骚叽叽的脚步声。姐姐看到女营业员欣然 站起,摄影师的手虚搭在她的腰间,结伴走进舞池。这时是一曲华尔兹,一般的青 年们并不擅长跳这个,而有经验的老头子又觉得太晕,体力不济。于是整个舞池里 就剩下拍照的和卖热水瓶的,他像是把握着照相机,她像是提着热水瓶,两个人转 了起来,绕着舞池一圈两圈三圈,音乐放了很久,他转得利索,轻盈矫健一丝不苟。 人们看着摄影师的舞姿又惊讶又赏心悦目,一曲终了,他停下,女营业员微微喘息 着有点晕了,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就像一根被人扶着的电线杆,不但坚固, 而且随时打算接受对方呕吐出来的午饭。 这是摄影师的成名时刻,以前有女的来找他,无非是要求他掌镜拍照,现在又 多了一件事:跳舞,以及教她们跳舞。 摄影师回到座位上时,周围来了好多青年,有男有女,都喊他“顾老师”。那 个下午他跳了十七八支舞,舞伴有年轻女郎,有中年阿姨,甚至还有男的。反正大 家都想领略一下被他带着打转的感觉,卖热水瓶的女营业员很生气,噘着嘴走了。 姐姐百感交集,心想,真是没看出来,他还会这个,如此潇洒的爸爸,不能让你卖 热水瓶的独霸了,更不能交给炸油条的。 下午三点钟,摄影师很满足地走出洋楼,去往蔷薇街,一阵阳光像暴雨般落在 他身上,多瑙河蓝色的水纹倒映在他眼中,舒服。姐姐问:“哪儿学的跳舞?” 摄影师说:“很早啦,以前照相馆的师父教的,那时候我也就像你这么大。” “怪不得没念过什么书,从小就不务正业啊。” “毛主席还会跳舞呢。”摄影师说。 姐姐说:“你自己说说,你到底是来跳舞的呢,还是来看门面的?” 摄影师翻了翻眼珠说:“看门面。” “可是你没有去看过门面。” 摄影师停下脚步,懊恼地摇头说:“我们回去看门面。” “不用了!”姐姐大声说,“我已经替你问过了,这里的房子不出租,商业局 自己用的。”摄影师叹了口气不说话。姐姐像一个好妒的妻子,冷冷地说:“真是 不务正业。” 就这样,门面没搞到,摄影师不务正业地开始教各种人跳舞,连东方点心店的 单喇叭录音机里都传来了《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关文梨炸油条的时候,那些油条 都像跳华尔兹一样在油锅里打转。有一次摄影师恬不知耻地说:“小妍,等你高中 毕业了我教你学跳舞。”仿佛是为了弥补没有教她骑自行车的遗憾。姐姐恶狠狠地 说:“你还是教会关文梨吧,她的脚那么大,当心踩死你。” 那时关文梨也帮他出主意,找合适的门面,找来找去,最后竟还是回到了蔷薇 街。有一个叫林雪凤的女人,和一个绰号叫老鬼子的劳改释放分子,愿意和他一起 合租原先的南货店,把前面的店面和后面的仓库一股脑地改装成照相馆、烟杂店和 寿衣店。投资很少,铺子极其简陋,林雪凤说先搞起来再说,以后会有发展的。林 雪凤是个预言家,她不但卖香烛纸钱,还会给人算命,不过她只算对了三分之一, 后来发财的只有她一家。 姐姐不喜欢那个地方。她比较中意第一中学附近的商业街,在法国梧桐的浓阴 之下,有一个空门面,宽敞,深邃,天花板有四米多高,深灰色的木地板踩上去发 出咚咚的声响,简直是为照相馆度身定做的。那会儿她是市一中初三年级的语文课 代表,能在学校附近拥有一个照相馆,大概也是件自豪的事。摄影师去谈房租,觉 得有点贵,稍稍犹豫了一下,它就变成一个服装店了,又过了几年它干脆变成了一 个舞厅。 “他一辈子就是在犹豫,等到没办法了,胡乱选择一下。”姐姐沮丧地说。 然后,她指着苏华照相馆的门面,那个曾经的南货店的三分之一,旁边是烟杂 店和寿衣店,说:“这照相馆跟东方点心店有什么区别?” 小学时代,罗佳一直坐在男孩身边。男孩思想上有点早熟,从四年级开始就爱 上了她,这当然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成了小流氓。这种早熟一方面来自他胡思乱 想,另一方面来自于姐姐的课外读物,尽是些言情小说,男孩偷着看过不少。 男孩的学习成绩还不错,二年级加入了少先队,每学期都力争成为“三好学生”, 虽然体育方面差到了极点,但至少能捞一个“好孩子”,那是专门为了德智体不太 全面发展的孩子准备的荣誉。相比之下,罗佳显得平庸而简单,虽然她干净、漂亮、 气质优美,但老师们并不因此就喜欢她,相反,这使她格格不入。 甚至连副课老师也讨厌她,美术老师发现她是色盲,绿和蓝分不清,音乐老师 发现她是音盲,唱歌基本跑调,体育老师发现她没有一点运动细胞,连跳高都学不 会。她不会跳橡皮筋,不会朗诵,不会做植物标本……如果排除掉上述一切,她仍 然是个正常的女孩子,然而一旦把所有的缺陷都归拢在一起,她就成了个奇怪的人。 很不幸,小学老师最擅长的就是罗列优缺点,然后按照这份菜单来鉴定出入本身的 优劣。有一次马老师恶毒地嘲笑罗佳:一个长得不错却什么都学不会的女孩子,她 长大了只能去做……马老师发出一声冷笑。男孩心想,她长大了只能去做冷笑的职 业吗? 四年级的时候,国家教育部门发了通告,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必须加入少先队。 以前靠努力获得的荣誉,现在变成了平均主义。男孩很不适应这种场面:在国旗下 所有人一起举起右臂,齐刷刷地行队礼,包括留级生、智障、打架大王,他们嘻嘻 哈哈,一点没正经地窃取了胜利果实。 这些人之中也包括罗佳,男孩对罗佳人队表示欢迎,因为有过类似的先例,只 要你长得好看,也可以优先戴上红领巾,但不知她为何如此背运,一直没能获得老 师们的青睐。有一次男孩表达了这层意思,罗佳瞪大了眼睛说:“你有什么了不起 的?”过了一会儿又说:“别以为你很努力,你再努力也是个歪头。” 这倒是实话。再努力也被人踩在脚底下,少先队的幻影反正已经像泡沫一样迸 散了。 有一天下午的体育课,老师说今天练习翻跟头,就是鱼跃。不知道人们为何需 要鱼跃,这门功课不太适合男孩,老师也怕把他的脖子拧断了,就让他在旁边看着。 男孩看得无聊,偷偷溜回了教室,罗佳正独自坐着发呆,优悒而无所谓,总之闷闷 不乐。她是因为穿了皮鞋上课,所以被老师呵斥回了教室。 男孩坐在她身边。 这感觉有点奇怪,人们总是在人头济济的地方相遇,偶然有一天,这地方变得 空荡荡的,他明明可以坐到别的地方去,但不得不坐在她身边,因为他就是被安排 坐在她身边。 罗佳侧过脸看看他。每学期开学她都会说:“给我看看你头是不是更歪了。” 这次她说了同样的话。 男孩转过脸给她端详。 “好像比前阵子歪得更厉害了。”她闲闲地说。 “你骗我。” “真的不骗你。” 她抬手把他的红领巾向右拨过去一点,本来它是六点半的方向,现在变成了七 点四十分。她说这样可以显得脖子不那么歪。 男孩将信将疑地说:“这样会很滑稽吧?” “不滑稽。” 男孩与罗佳之间可谓恩怨交错。他们之间最惨烈的一次,她抽了他一个嘴巴, 他差点叼下她手上一块肉。最可怕的一次,她给他吃了一把蓖麻子,导致后者几乎 丧命。最温情的一次发生在不久前,由于她长高了,必须坐到后排去,后排戴眼镜 的李喻芳坐在男孩身边。第二天罗佳被同桌的男生摸了脚,她在课堂上给了他一个 耳光,被马老师发配到最后一排,象征着耻辱和惩罚的位子上,孤零零地坐着。男 孩遂于同日在李喻芳坐下来的时候抽走了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了下去。男孩也抱 着书包来到了后面,罗佳在那儿向他笑盈盈地点头,致以欢迎。 此时男孩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脚,横搭扣的黑皮鞋,把她的小脚裹成了一个近似 椭圆的形状,露出好看的白袜子。一直以来她就穿着这双鞋,哦,他忘了她在长大, 她可能换过很多双鞋,但都是这个款式,令人觉得,这就是她身上的标志。在男孩 身上也有着标签式的特征,他喜欢这样的人,至少让他不那么紧张。他看见马老师 这种毫无特征、只有情绪蔓延在嘴角的人就觉得害怕。 罗佳忽然站起来,收拾书包打算离开。下课铃声还没响,这是一天中的倒数第 二节课。男孩问:“你去哪里?” “回家。”她挟着书包说,“你走不走?” 每天放学他们都是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男孩从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 从未与她单独出去玩过。显然,患难与共的经历令她对男孩的好感陡增。男孩正犹 豫着是不是该为了她而逃课,她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他义无反顾投笔从戎收拾了书包跟着她走。 溜出学校,方向在东边,罗佳走得很快,男孩努力跟在她身后,心里揣摩着到 底什么地方才称得上好玩。她带他跳上了公共汽车,花一角钱买了两张车票,汽车 横穿市区,开了很久很久,起初他还觉得新鲜,后来晕车的感觉愈发强烈,觉得从 胃里快要跳出一只猴子来。黄昏时罗佳一声令下:下车。又被莫名其妙地抛在了城 郊的一座桥下。男孩两脚着地时,嘴巴也差不多扑向地面,好像要把地球啃下一块, 最终吐出了一串黄水。 “这是哪儿?”他虚弱地问。 “监狱。” 男孩抬头望,原来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面。彼时他尚年幼,高墙显得更高,一 轮残日落入远方的河道,衬出岗楼上背着刺刀枪的飒爽身影。 “我们为什么要来监狱?” “我爸爸在这里。” 男孩小心翼翼地问:“你爸爸……他是在这里看监狱呢,还是坐牢?” 罗佳说:“当然是坐牢。” 男孩诧异地想,美丽的罗佳,她的爸爸竟然是个在押的劳改分子。有一种轻微 的幻想破灭和轻微的幸灾乐祸。忍不住追问下去:“你爸爸犯了什么罪?” “他嘛,赌钱,把家里全都输光了。” “判了多少年?” “问那么清楚干吗呢?” 她走到桥边,爬上桥栏杆并扭身坐在上面,两条腿晃悠着,表现出一种轻松感, 完全看不出家里已经输光了的样子。男孩不无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爸爸,赌棍的女 儿尚且能这么光鲜照人,看来摄影师连赌棍都不如——这一年照相馆刚开张,钱全 都砸了进去,他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吃到肉丝以上的荤菜了。 男孩也坐在桥栏杆上,夕阳从他们的背后照出两条颀长的影子,他在她左边, 脑袋歪向她的肩膀,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情侣。在教室里他坐她右边,很难体会这种 感觉。 “你是带我来探监的吗?” “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真哕嗦。什么都别问,陪着我就好。”过了一会儿她说,“星期六,他们 有一个机会可以出来,如果运气好就能看见我爸爸。” 男孩想知道他怎么才能出来,越狱?但罗佳不再回答他,她坐在桥栏杆上伸了 个懒腰,双手高高举起,影子一直摸到了对面的路肩。一艘机帆船散发着浓郁的柴 油味道,从他们的屁股下面驶过。黄昏是浪漫的,在她小小的身上,男孩嗅到了一 股成熟的味道,这未免太早,未免太让人不可企及。 监狱的大门打开一条缝,两个穿囚服的犯人各提着一个铅桶走出来,到河边打 水,身边并没有一个警察跟着。“哪个是你爸爸?”他低声问罗佳。她跳下来,伏 在桥栏杆上看着他们,并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孩也下来了。犯人始终没有朝他们看一眼,犯人打水,起身离开,往监狱里 走去。只是在走上桥堍的一瞬间,其中一个人抬头,向他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罗 佳一笑,那就是她的爸爸。和所有的犯人一样,他剃着光头,夕阳照得他的脑袋像 个大橘子。 等到他们进去之后,很快又出来另外两个犯人,也是提着铅桶。罗佳说:“我 们走吧。” “这就走了?” “走了,他今天不会再出来了。”她说,“今天运气很好,他排在第一个。” 他们过桥等公共汽车,等了很久。男孩说:“要是他跳下河,就能逃跑啦。” 她靠在公交车站牌生锈的杆子上,略带疲倦地说:“那他就会被一枪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