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入到九月份,留州的雨天多起来。康莲钟爱初秋的雨,下得不急躁,静默而 缠绵地湿润着干热的暑气,洗去尘灰烟火。细雨令天地间起了薄薄的雾,为小城增 添了几丝空漾缥缈的意味。雨声淅淅沥沥,她伸开手脚躺在床上,感觉蓬勃的能量 注入身体,她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灵,贪婪地吐纳山水的灵气。她呼吸深长,气息 在经络里蜿蜒流走畅行无阻,血液潺潺流动,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脉清泉。浊气 散尽,胸膛敞开,不淤了,全通了。晦暗的皮肤闪闪发光,肿胀的关节叮咚作响。 她是晶莹剔透的珠子,是往下淌蜜的苹果花,是瓷器表面滑腻肥润的釉彩。秋天到 了,老头即将回来,她又要当娘了,必须做好储备,当娘的不能半截儿掉链子。 雨是一种遮盖,雨似乎也放缓了世界运转的节奏,在雨天才有的宁静里,她睡 得特别沉,昏天暗地,仿佛一觉就不会醒来。 她期待一个多雨的十月,那将是她最后的好时光。 未及等到十月。也在一个雨天,电话铃声打断了无梦的沉睡,她猛地坐起来。 铃声格外尖厉,仿佛带着引线哧哧燃烧,把空气都烧焦了。 刘向群只说了一句话。爸摔着了,在人民医院。 老人最怕摔,一摔,再硬朗的身板也得报废。康莲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临到 病房时,她的脚步慢下来。老头出了事,她若有所失,又似有所待。 大胯粉碎性骨折,老头的呻吟声也是破碎的,听得康莲的心一抽一抽的,她猛 然记起儿时拇指被门挤住的瞬间,拔出来,指甲淤青发黑,疼痛钻心。刘向前面色 煞白,不住地解释,说一眼没看见,老爷子就滑倒了。谁还顾得上埋怨,当务之急 是联系做手术。 兄弟俩眉头紧锁,在手术室外抽掉几盒烟,从早晨八点到中午一点等足五个小 时,老头被推了出来。剔除折掉的碎骨,嵌入人造股骨头,用五个钢钉固定,留下 一道一尺长的新鲜刀口。 老迈的病号,医院安排时不分性别。邻床是个痴呆老太,一入院便惊世骇俗, 脱掉贴身衣物裸体平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她身体黑瘦,双腿像烧过的火柴杆, 胯部若没有皮肤裹包着,骨头都快凸出来了。老太的儿女用被单掩住她的身体,一 回身她就顽劣地蹬开。很快儿女盖烦了,只得听之任之。康莲想起,早先伺候老头 解手,松裤带时他会用手挡一下,裤子一掉就下意识地往上提,粘纸尿裤时他更是 红了脸,那玩意儿多像妇女的卫生巾呀。但这几天在医院,众目睽睽下动不动就脱 光腚,打针,上药,老头呆呆的,像一块木头疙瘩。 徐医生白面无须,是刘向群相交多年的熟人,自老头入院后跑前跑后很是关照。 术后,他建议保守治疗,并跟刘家兄弟展望过安乐死的立法问题。他见多识广,总 结问题很精辟,说:“住院这阵子,你们多花点钱,老人少受点罪,求个心理安慰 吧。”听得众人频频点头,他闪烁的眼神掠过两位儿媳妇,善意地点拨道:“雇护 工是潮流,是大趋势。” 全身麻醉使老头萎缩的脑部再受重创。三天后那道刀口康莲仍然不敢多看。刀 口在老头身上,往外淌着水,他竟不喊疼。康莲从保温壶里舀出排骨汤,当她喂老 人进食时,心悬得更高了。 她把一块炖得稀烂的肉往前送,老头张开嘴,不嚼不咽,睡着了。她把他叫醒, 敦促他吃下去。她再喂一口鸡蛋羹,老头张开嘴,不嚼不咽,又睡着了。她眼也不 眨地盯着他,他瞬间陷入昏睡,流出涎水。 过了几日,老头的精神总算好了些,竟然对骨折浑然不觉,跃跃欲试想下来走, 把康莲惊出一头冷汗。护士听说后,用宽布带把老头的一只手绑在床栏杆上,说再 乱动就错位了。 看着被绑住的公公,康莲不免意气消沉,是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她想起了那 个神秘而又梦幻的词语。 广场上热衷宗教的老太太们,曾敏锐地发现了怨妇康莲并试图拯救她——这女 人带样儿了,疲倦,烦躁,那眼神,受困的母兽一般。于是,她们热情地动员:要 不,你也信主?康莲矜持地微笑,摇摇头。旋即又有一股势力围拢过来:要不,你 也信佛?康莲依然礼貌地拒绝。 可是。神神道道的女人聊天时,一个特别的词语破空而来,释放出不属于尘世 的耀眼光华,深深打动了她。那个词叫“往生”,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却穿透深重 的黑暗,击破内心的绝望。用缤纷美妙替代陌生可怖,是动感的、充满希望、无比 美好的起点,令康莲灵魂出窍,神往不已。 劝别人的话,往往连自己都不相信。但“往生”不一样,它飞离了尘世,像一 颗清寂的星,悬于庸俗的话语系统不可及之处。 它高蹈,空灵,又那么慈悲。 照料老头时,她不由自主地念叨这个词。老头自然不懂,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死,就是往生,有什么好怕的? 调养了半月,老头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日吃过早饭,康莲喂老头吃药,老头看 看药片,短促地说:“卡死。”康莲一怔,老头接着说:“吃药面。”康莲说: “药面苦。”老头坚持:“卡死,吃药面。”康莲只好把药片碾碎,从胶囊里倒出 粉末,她皱起眉头,多苦啊!老头热切地望着药面,死命咬住勺子,舌头翻卷,喉 结蠕动,顺畅地咽了进去。 眼看就快出院,晚辈们在一个淡金色的黄昏,聚在病榻前召开家庭会议,讨论 特殊时期的照顾方案。妯娌王乐云从年轻起就会玩儿、会享受、会打扮,如今快六 十的人了,还是细高跟、小坤包,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她生着一对吊眼,平时笑嘻 嘻的,看上去挺喜相。但多年相处,数度交锋,康莲早领教到,她王乐云是个寸土 不让的厉害角色。 若按月份算,轮到老大家伺候了,但以责任论,继续待在老二家也合情理。谁 也不切人正题,就听王乐云在尖着嗓子表白。她说:“一直加着小心,怕发烧,怕 咳嗽,万没想到会摔着。说到底,年纪一大,骨头就糠了。”接着,她举出很多例 子,谁他爹谁他娘都摔过,经她巧嘴一讲,似乎老年人不摔才稀罕呢。 她又把话题引向玄妙,挑着眉毛说:“蹊跷得很,刚给老太太烧过纸,老头第 二天就滑倒了。”王乐云心气高,一辈子就爱跟别人比,决计不肯落下话把儿。相 比之下,刘向前倒还实在些,压低嗓子说:“哥,你知道,我这边情况复杂。” 见他苦兮兮的样子,不要说亲哥,连康莲也心生恻隐。这两年,刘向前半老不 老,人生角色从未如此繁复陆离,他是丈夫,是儿子的父亲,也是父亲的儿子,还 是丈母娘的女婿,孙女的爷爷。 人们各怀心事,叹息声此起彼伏。康莲注意到,老头刚才醒了,或许,是积淀 一生如今仍残存少许的处世经验,令他感知到异样的气氛,他又闭上了眼睛装睡。 这会儿,康莲倒有些羡慕他。类似的场面,她从心底深处发憷,又不得不硬着头皮 上。貌似商量,暗里较劲,架势拉开了,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显然预先设计和演练 过数次,比演员的台词还精准凌厉。 见招拆招吧,看着可怜巴巴的向前,康莲说:“你哥要是不干了,我要是再年 轻几岁。接下来最困难的几个月,倒也……”她没往下说,做出适当留白。 时光无法倒转,刘向群也不可能放弃私企的营生,每月领三百块钱的破产企业 生活费,混不住啊。屋子里一片死寂,人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此路不通,王乐云另辟蹊径。她眨着眼,清清嗓儿,叫道:“大哥,大嫂。” 叫得拿腔作势,又绵里藏针,她的弦外之音是,甭管那么多,你是老大,你什么都 应该,更何况,老头可是带工资的。 王乐云像许多聪明女人一样,兼有几种面目。时而大方得体,时而精明市侩, 时而撒娇弄憨,总能恰如其分。她的笑也分好几种,因笑肌牵引走向的不同,传达 出种种精微的感觉,或欢快,或嘲讽,或得意,或佯怒,无论如何,她一笑,康莲 脊梁骨上就刮阴风。 在她的映衬下,康莲显得生硬、无趣、笨嘴拙舌、善良可欺。献丑不如藏拙, 康莲索性不再接茬。 沉默相持,胜负难决。刘向群假模假式地去上厕所。冲妻子使了个眼色。两分 钟后,康莲来到走廊另一头,黑着脸问:“闹什么幺蛾子?”刘向群一脸严肃,说 :“向前有难处,真留在他家,老爷子完得就快了。” 康莲心中一软,几乎要妥协了,然而,这妥协的感觉是多么熟悉。她胸中涌起 一股悲愤:凭什么?我干吗那么高尚?为何每次输得都是我?这样一想,她的下巴 扬起来,硬硬心肠,不就过去了。 刘向群叹口气,激动地说:“你发现了没?咱爸到底是怎么摔倒的,他两口子 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关于摔伤,有好几个说法。刘向前说,老爷子去倒茶水根儿,不小心在下水道 边滑倒。王乐云说,老爷子越老越财迷,爱乱捡东西,捡东西时跌倒了。来探病的 邻居说,那天家里没人,发现时,都不知老头在院子里躺了多久了。 刘向群紧张地看着妻子,直到她缓缓点头才长吁出一口气。他连连作揖,康莲 不理不睬,她走神了。 过往的岁月潮水般绵绵涌至。那老头是懦弱的老好人,甚至有点窝囊,一辈子 就怕麻烦别人,羞于开口求人,性格拘谨,不识讨巧。那老头,她称呼他为父亲, 已经三十多年了。 回到病房,两人一说决定,向来傲物的刘向前赶忙说好话,说:“让嫂子受累 了,都知道你伺候得尽心。”王乐云故作踌躇,忸怩片刻,小声道:“我听医生说, 再过半月就能走了,跟从前一样。”刘向前责怪地瞪她一眼,康莲冷冷地说:“半 个月会走,你做梦去吧。” 太阳往下一掉,病房里的阳光倏然消失。夜色降临,毫无迟疑。老头的眼皮悄 悄地掀开了。康莲望着窗外,说:“都嫌他是个傻爹,其实他什么都懂。今天这出 戏,真该换个地方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