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头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身子又死沉死沉的。刘向群叫了几个小伙子帮忙,喊 着节拍把他抬到楼上。这场景触目惊心,又透出一股巨大的悲凉,令人心情沉重。 数年前,老头身材高大。有厚实的肩膀和修直的长腿。楼道的窗户开着,秋风往里 灌。外头,梧桐树半黄不绿的叶子打着旋掉落下来。 老头落了炕,这是最恶毒的命运,人人避如蛇蝎。以前,老头时常忘记冲马桶, 康莲捂着鼻子让他冲,他要面子,辩解说为了省水才不冲。现在,他早晨佩戴尿不 湿,下午换尿布,夜里带上接尿器。他失去活性的皮肤极易发红破皮,康莲细心地 在大腿根垫上软布。以前,老头喜欢重复发问,令康莲不胜其扰。现在,他总是沉 沉昏睡,叫醒了,犯了错般讨好地笑,蜷缩在轮椅里,习惯性地摸袄角,一遍一遍 地摸。两人相对无言,像囚在—起的哑巴。 每日里,他享用阳间的饭菜,维持肉身的代谢。装老的衣服已置办好,外套是 宝蓝色的软缎,饰有复杂的盘扣、金黄的菊花纹,内衣是纯棉的,袜子、手帕、元 宝也一应俱全,妥帖地收在衣橱里。为他体面地离去,万事已俱备。 十一月初,小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康莲推老头来到阳台上,他眯着眼睛 向外看,丰满的雪花正悠然飘落。 他似乎记起什么,说:“下雪了,把牛牵进来吧。”康莲假意应承:“好,我 去牵牛。”他又说:“娃娃。”康莲把箱子递给他:“在里面。”他满足地点点头, 怀抱着箱子,静静地看雪。他来自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遥远而苍茫的三十年代,也 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近年来,老头同龄人的死讯纷至沓来,癌、心梗、脑出血、 糖尿病,在雪片般纸钱的飞舞中,在亲人拍着大腿的号哭声中,世界失去了他们。 天色渐晚,灯光在夜色中柔柔地晕开,雪后的北方小城显得含蓄而沉静。康莲 走到窗前,细声细气地说:“该吃饭了。”他指着她,忽地冒出一句话:“你对我 这么好,你肯定是我娘。”他响亮地、自信地冲着面前的女人叫了一声:“娘!” 暖气片上的蝴蝶兰开得正盛,秀挺的茎条上抽出玫红色的朵瓣。窗子一角放着 水仙,散发出冷幽的香气。白雪反射出银亮的光芒,照耀着他稀疏的头顶,他歪着 头笑,极力表现得乖巧些。 听他喊娘,康莲本来是要笑的,可头皮一麻,鼻子酸酸胀胀的,没笑出来。 第二天,气温骤降,空气干冷。康莲拿出两床棉被,对老头说:“今晚加被子。” 老头的眼神落在柜中的寿衣上,他问:“是什么?”康莲想了想,说:“新衣服。” 老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喃喃道:“新衣服。” 渐渐地,老头能依靠助行器挪动脚步了。刚开始康莲把手放在他腋下撑着,最 近几天,老头扶着墙就可独自活动。这个朗晴的早晨,老头贴住墙根,双脚搓着地 往客厅里走。康莲心想,或许,最艰难的日子已过去。 借着明丽的晨曦,她久久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看到鼻子两侧和嘴角下面,四 道不怀好意的皱纹更深了,把脸死死往下拉。这张松垮的脸,耷拉着的嘴角,令她 晴朗的心情复又雾气缭绕,什么希望什么未来,都被洇湿了。这样的日子,啥时算 个头? 了断他?解放他?她忽然走上前去,推了他一下。老头惊叫着,五官因疼痛虬 曲在一起。她心底升腾起一股快感,冷冷看着老头,老头扶墙而立,卑下而不知所 措地笑。 半天,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说,别怕,别怕。老头缩着脖子,奋力敛起自己的 身体,似要变小了,直至消失。 晚饭时,康莲对丈夫很冷淡。刘向群觉出气氛有点怪,不住地觑看妻子,灯下, 她垮着一张脸,怨气在脸上凝成一层土锈色,他等着她说点什么。 饭后,刘向群来到厨房洗碗,康莲跟过去,盯住丈夫的后背说:“我不想被夸 奖,也不怕被雷劈,我恨不得他死,或者我死。” 刘向群停住手,转过头来,郑重地说:“老太婆,明年我不干了,咱俩一块儿 伺候吧。”康莲摇摇头:“厂子效益正好,你又喜欢在外面跑。”刘向群低声道: “我老了,也不愿跑,想趁跑得动给家里攒钱。爸半死不活的,你又有病,我人在 外头,手机一响心就慌。我后悔啊,谁让咱觉悟得太晚。”康莲抚着他腮边冒出的 须根,酸楚地说:“悔什么?风光不风光,得志不得志,都不重要,你的身体最重 要。” 此为他俩的痛处。年轻时不屑于闻屁舔痔、钻营聚敛,到老才知道,家底薄心 里就慌。生活的平和下埋伏着隐忧,剧烈的刺激则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霍然降临。那 晚,两人仪容松懈,摇着蒲扇在路边纳凉。忽地停住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走 下来一个人,从容地向他们微笑,竟是旧相识。来人面色红润,身着剪裁良好的格 纹衫。言谈中,他数次强调:这年月,谁还靠工资啊。不经意间又透露出,他手里 有铺头有生意。夫妻俩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了末世遗老的感觉。康莲笑容僵硬, 唯唯附和。刘向群如遭雷击强作镇定,赔笑着道:“留个手机号吧,以后常走动。” 老相识装模作样地记,实际乱按一通,根本没记下。轻慢和鄙薄,都在动作里了。 刘向群顿觉腰一软,他死命拽着宽松变形还有几个破洞的棉背心,似乎闻到一股酸 臭味。他失眠了几个晚上,决定找熟人牵线去私企。他像小伙子一样对妻子说,我 要搏几年。他的名片上印着销售经理,这样的经理厂里有几十个。他憋着劲儿挣钱, 家里的担子便落在康莲肩头。两人互相倒苦水,也体谅着对方的坏脾气,只为手里 攥住钱的那份踏实。 过日子,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这晚,刘向群低声下气,还用双手拿住她 的一只手,去掴自己的脸,问:“解恨吗?”他真用劲儿了,康莲来不及缩手,啪 的一声响。 她嗔怪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软和话:“我憋屈得慌,气话你别当真。其实你也 不容易,动不动就坐一夜的火车。” 大部分时候,她有能力调节自己的情绪。老头是她的一粒赘疣,一处增生,一 颗粉瘤,已经长死了,和血脉连成一体。在内心最幽深也最脆弱的地方,当恶念像 幽蓝色的火苗往上蹿时,她自卫一般,在乾坤朗日、明月清风之下,浇灭它,踩熄 它。 刘向群继续安抚,提议道:“等天气暖和了,晚上我看护,你出去放放风。” 康莲腾地坐起来:“我不怕冷,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心里就痒。”她瞥见老头, 神色黯淡下来:“可惜咱住楼,不然,也能推他出去转转。”刘向群心中一动,试 探着道:“人活着,不能总不着地。年底奖金发下来,咱买座平房小院行吗?”康 莲说:“怎么不行,这石灰盒子早住厌了。”刘向群放了心,催促道:“走吧,下 去转悠转悠,跟老娘儿们多玩会儿!” 康莲下楼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夜风清冽,广场上灯光通明,有跳舞的、 踢毽子的、打太极拳的。她专往人多的地方凑,听人家聊什么都觉得新鲜,所见的 脸孔无不可爱。 人们记得她,友善地点头致意,哦,是这个女人,一朵憔悴的苦菜花。她上过 班,有文化,爱脸面,端庄人妻,孝顺儿媳,能将牢骚和怨气控制得很好。 “是康莲,好些日子没见了,”李汉庭徐徐走过来,掐指一算,“哎呀,三个 多月。”老李客套几句便谈起老头的骨折,他一脸诡秘之色,说:“行动不便是好 事。”接着,他问女人:“下大雪那天,还记得吗?”康莲点点头,她想起公公看 雪的样子。 老李神色凝重地讲起雪夜的故事。主人公叫老谭,也是阿尔茨海默氏症,提前 喝下了孟婆汤,但心肝肾这些大件没问题。老李说:“老谭的女儿是好样的,是大 学教授,为了伺候老爹提前内退,一伺候就是八年。老谭可真不省心,下雪那天跑 了,家里人出去找了半夜,等找到他时——”老李顿顿,倒吸口气:“啊呀,老谭 直挺挺地站在河边,身上全白了。”康莲问:“人完了?”老李答:“冻透了,没 救过来。智力不如猫狗,腿脚却利索,说不清会出什么事,费不完的神哪。” 初冬,夜空明净高远,清冷的月光流了一地。此种幸运,她羞于仔细分析,也 不敢尽情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