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佳说,赌场就在城西大桥往西,问我到底去不去。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那是白露,斗蟋蟀的季节。那会儿城里斗蟋蟀已经不像我小时候,随便抓了一 个就能找到对手,输了的蟋蟀扔掉或者踩死。那会儿逮住蟋蟀都会小心地养在瓦罐 里,拿到花鸟市场去让人掌眼,通常可以卖两块到五块,也有一些特别好的能卖到 十块,而那些贩卖蟋蟀的人将其价格翻十倍到五十倍出售。到了赌徒手里,它们倘 若拥有优异的战绩,就会更为昂贵。玩蟋蟀的人都在秋天出动,平时他们干别的, 有的有正经工作,有的靠赌博为生。 我们不养蟋蟀,也不擅长赌这个,我和罗佳在一起是谈恋爱。她要去城西的赌 场找她爸爸,这个赌棍从牢里放出来以后已经输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房子。 秋天他不赌牌了,赌蟋蟀。 “去砸场子吗?”我说,“我们会被人打的。” “就去看看。听说他赢了很多钱,我就可以搬家了,但他不想把钱拿出来,也 许他赢了钱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再也不想住在那个鬼地方了。” 她以前住的房卡房,用来抵债大概不值一千块钱,可是连这都被收走了。她妈 妈已经死了有三年,我遇到她那会儿,她跟着赌徒爸爸,还有爷爷奶奶一起住在郊 区的农民房里,那地方也还不错,就是离城太远,冬冷夏热,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 所。她说要是再在那地方熬着,冬天来了,她爷爷和奶奶非得冻死一个不可,或者 两个全都冻死。她爸爸已经不回来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打算出发,我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她说一小时就能到。 “赌场给你进去?”我问。我知道那种地方都是秘密场所,怕警察冲。 “我去过的,他们有点认识我。”她说。 “也许不给我进去,我身无分文,不太像个赌钱的。” “你就说你是去卖蟋蟀的,你歪头的样子最像干这个的。”她说,“我给你备 着呢,竹筒在我包里。” “里面有蟋蟀?” “有,是个三枪的,装装样子。” “三枪不行。” 她从口袋里掏出竹筒,拔出塞子,轻轻地放出那只可怜的三枪,用手指掐掉了 它中间的那根,其实是产卵器。蟋蟀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她说:“你真多事。没人 会检查这个,那个赌场松得很,谁想进去赌钱都行。你还真把它当成香港片里的大 赌场了。” “那就走吧。”我说。 在此之前,我刚被化工技校开除,她更早时候就从二十二中退学了,可悲的一 九九一年,我们俩都晃着,成为众多马路青年中的一员,心里又悲伤又爽快。 我在化工技校那地方算是把什么坏事都学会了,十七岁那年进校念书,我摸了 摸自己的歪头,估计第一天就会被人欺负死,这所学校出了名的流氓土匪,生存压 力太大。当时我的理想是去烹饪技校做厨子,然而厨子们不欢迎我,令我徒然望洋 兴叹。 实际情况是,开学第一天我们所有人都被镇住了,气氛异常严肃,教学楼正门 口挂着横幅,要求整顿学风,警惕和平演变。我们班四十个男生坐在教室里噤若寒 蝉,暂时还没有沾染到技校的歪风邪气,其实只是一群没前途的初中毕业生,高大 威猛的班主任在教室里穿梭一圈,先是勒令一个穿牛仔裤的学生脱下裤子,仅着一 条短裤绕教学楼跑圈。该校没有操场,跑步都得绕教学楼。其次是让一个穿花衬衫 的去食堂里铲煤,恢复一下劳动人民的本色。轮到我的时候,班主任很仔细地检查 了我脖子,又拉拉我的头发,确认我是天生的歪头和天生的鬈发,这就算下马威了。 第二天有两个在走廊里吵架的同学被拎到教务处,一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我们都 吓傻了,连厕所在哪儿还没认清呢,就已经被处分了。头一个月里,高年级的孩子 像割草一样纷纷遭到退学和开除,那帮大孩子也蒙了,说以前不是这样的,管得可 松呢,只要不打老师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惩罚。这时你抬头看看学校里的横幅就会明 白为什么。 这种管制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必须接受一种近似 于成年人的规范。牛仔裤绝对不允许穿,军裤也不允许,皮鞋必须得看鞋头,尖头 和方头的都不允许,圆头的可以。衬衫不能带花,带条纹的也不行,必须一色的, 下摆束在裤子里,领口的扣子只能解开一颗。如果有同学穿打补丁的裤子,那是要 受到表扬的。有一次一个笨蛋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衬衫和球鞋一起出现,为了求得 更多的表扬,结果被班主任赶了出去,说他太像要饭的了。 打架一概处分,见血必开除,打老师的直接送去拘留。有时候不说话的也会倒 霉,比如说,校长正好看见你在走廊里站着,他走过来问你四项基本原则是什么, 答不上来就绕教学楼跑吧。 学校明文规定不许蓄须,我们之中很多人都没胡子,只有嘴唇上的一溜细黑汗 毛,这在许可范围内,汗毛不是胡子,可是有一天又宣布这全都算胡子,必须刮掉, 我们都去刮了,刮掉以后又长出来,从此它就是胡子了。 我在十七岁时经过了猛烈的变声期,刮了嘴唇上的汗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让我高兴,原来歪脖子并不与荷尔蒙有关,我一切正常,在技校这个地方甚至可 以变得更凶悍,像个真正的怪物。 那段时间没什么人欺负我,我们班上有一个最强的男人,绰号呆波,他的爸爸 妈妈都是跟我爸爸学跳舞的,一九八四年在文化宫俱乐部的第一批学员。呆波佩服 我爸爸,按辈分算起来他是我的师侄,不过我不能这么说,他让我做他的师弟我也 认了,我在呆波的小团体内混得不错,他们仅仅是嘲笑了我歪头的客观事实,并未 将这种羞辱付诸于行动。我经常买香烟给他们抽,这是一种示好。他们都很穷,没 钱买烟。 罗佳曾经嘲笑我,总是叼着香烟摆样子。我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确学会抽 烟了。她有点诧异,在她看来我是一个无用而懦弱的家伙,十七岁抽烟似乎真的离 经叛道。她不认为我可以离经叛道,我就把化工技校的事情讲给她听。 是的,抽烟会招致极度严厉的惩罚,不会处分,不会罚跑,而是扣津贴。技校 每个月发给学生十五元津贴,国家补助的,这笔微小的财产是我们唯一的尊严所在, 你可以考试不及格,可以被处分,甚至趾高气扬地卷铺盖滚蛋,可是只要你还待在 这鬼地方,每个月的月底看到别人拿钱,自己身无分文变成一个穷鬼,一个戆卵, 这极伤自尊。所以,相对应于抽烟的惩罚就是扣钱,哪怕你在学校外面抽烟,被技 校任何一个老师看到,他就可以扣掉你的十五元。这笔钱扣下来不会上缴国家,它 唯一的用途是成为老师的奖金。 然而我们依然在任何可能的场所抽烟,厕所里,楼顶上,树阴下。这所学校的 男生占百分之九十,抽烟乃是一项光荣的革命传统,甚至比骂人打架更重要,所有 的男生都保持着一种强硬的姿态:我可以穿打补丁的衣服,可以老老实实,可以背 诵课文,但是老子必须抽烟——因为抽烟和资产阶级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无产阶级 才抽烟,资产阶级都他妈的戒烟了。 罗佳说:“原来你也就是随大溜啊。” 也不能那么说,抽烟让我有一种孤独感,小小的,微微的。我经常爬到楼顶上 抽烟,看到护城河,对岸是一所监狱,带铁丝网的高墙、圆形岗楼以及像勺把一样 弯曲静默的大桥。那地方她曾经带我来过,她的赌徒爸爸当初就在这里坐牢,整个 少年时代我盼望着星期六的下午由她带着我坐上公共汽车,漫长的旅程,穿过整个 城市来到这里。它荒凉而珍贵,但后来我竟然每天要骑着自行车经过大桥,我想她 简直快想疯了,记忆中的地址不该一次次地碰触它。 那是最为严厉的年份,诸多流氓学校变得空前绝后的规矩,学风为之一振,但 这只是在校内,根据化工技校附近居民的反映,这帮学生在校外的破坏力更强了, 以前是一群蝗虫,现在是一群饿狼。对此,学校联合了当地派出所和居委会,开了 几次思想教育大会,底下鸦雀无声,看上去都服气了,出了校门立刻变本加厉。最 后,官方表示无能无力,请大家锁好门窗,耐心等待寒暑假的来临。 我们走到巷口,她说有点饿了,如果去赌场我们可能会很晚才回来,最好吃过 晚饭再上路。我把她带到苏华照相馆边上的饭馆,各自要了两份炒面,店里顾客不 少,我们找不到座位。我把她带到了照相馆里。 “我爸爸去看他女朋友了。”我掏钥匙开锁,把卷帘门拉起一个三尺高的空隙, 再打开门,我们钻进去,坐在柜台边吃炒面,吃完了我打算消化一会儿,顺便把抽 屉里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一九八八年她是这儿的常客,很多照片都是当时的聋子 方小兵拍的。她看得认真,我顺手摸摸她的头发,她说:“别乱动,头发乱了。” 外面刮着很大的风,我想要是她这样子去城外,用不了多久,头发就会全部乱了。 “聋子搬家了?” “搬家了,住到那边新村里去了,关在家里继续画彩蛋。他只会干这个。” “学不会其他东西了?” “不需要学会,彩蛋已经够他消费一辈子了。” 我们坐在一起,想念了一小会方小兵,用圆珠笔在小本上猛写字,骑着他那辆 破旧三轮的天真样子,不禁很感慨,光阴如梭,一切都生锈了。很奇怪,时至今日 我仍觉得八十年代是光彩焕然的,那种新鲜好闻的气味引导着我,而九十年代在我 心里却显得陈旧腐败,从一开始直到它结束都没能挽回。我矫情地说:“以前的日 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以为她会嘲笑我,不料她说:“是啊,好日子结束了。”于 是就连小兵都被我抛在了那个业已消失的八十年代中。 后来她又找到了一张更早以前的照片,七年前在照相馆里拍的。我坐在她身边, 仿佛感到最初的她又回来了,那个上课时拘谨又美好的小姑娘,和赌博没有一点关 系的她。我觉得很伤感,我记忆中的罗佳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仍然喜欢眼前的这个 人,无论她化蛹为蝶还是化蝶为蛹。她凸出于一切事物的表面,这么多年我并不知 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而我为什么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 她把那张照片揣进口袋,说:“给我吧。” “我也就剩一张了。” “你有好多张我的照片。” “小学的就这一张。” “我搬家的时候把一本相册弄丢了,小学的照片也就剩几张派司照,难看死了。 这张好看。” 她住的地方很远,在农村里。她爸爸输光了所有的家当,债主还在不断地上门, 只能搬走。我去看过她,三开间的二层农宅,在当地来说也算不错了,她家租了楼 下一间,租金非常便宜,往外看就是大片的菜地和房东家的鸡棚。屋子里黑洞洞的, 家具破烂不堪,两个老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沉重,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与生活中 的绝望相对抗,只能任由如此,随时准备死掉。 住在农村最麻烦的是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厕所。她用马桶,然后倒在 农村的粪缸里。这与她马路少女的形象完全不符。她说洗澡更麻烦,到了夏天,每 天晚上烧了水给爷爷奶奶擦身,然后是自己,有时候她玩得忘了回家,就睡在医院 的急诊病房里。房东告诉她,老人不用那么勤的洗澡,他们没有新陈代谢了,没那 么容易发臭。然后对她说:“你爸爸真厉害,把我们全村的钱都赢了过来。” 她一门心思就是挣点钱,赶紧离开那个地方。然而她爸爸不见了,秋天到了他 赌蟋蟀去了。 她站起来说:“走吧,还要赶很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