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念技校的时候,呆波一直罩着我,他带我去跳舞。呆波的爸妈比较擅长跳国标, 在我爸爸门下算是比较出色的,到了呆波这一代完全无视于跳舞的道德观,他专门 跳艳舞。春天时,他带着我去了一个地下舞厅,真的是地下室,正门口挂着“春光 舞厅”的牌子,沿着台阶往下走,里面空气很糟糕,廉价的腈纶地毯显得非常肮脏。 我们钻进去,舞厅像防空洞一样,少许灯光照着舞池中央,围着舞池是一排排的火 车座,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内容。有一些人影在我眼前晃动,我以为呆波是来这里 找人打手枪的,但是他告诉我,他真正的目的是来服务于那些中年阿姨,她们正如 饥似渴地等待着他的手指。呆波问我想不想试试看,我摇头拒绝,实际上是心惊胆 寒。呆波说:“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别乱跑,别去角落里,地上很滑当心摔死你。” 他走进暗处,这个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家伙,穿着皮鞋,仿佛用直觉就能分辨出 地上哪儿有精液,拐着弯消失在一片混沌中。我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走过来一 个清洁工大妈,若无其事地举着黏糊糊的拖把,对我说:“去吧,拖干净了,里面 好多人呢。”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歪头。 我背着书包走出春光舞厅,到了外面猛力呼吸着既没有尼古丁也没有荷尔蒙的 空气,让自己缓过来。我坐在一个消防栓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看风景。这一带 很破败,街上没什么人,对面一幢楼房,贴着长方形的外墙砖,像秋天的树叶一样 凋零坠落。横着看过去,洗头店,烟杂店,包子铺,游戏房,还有一家柯达冲印店。 然后我看到一个敞开了门面的台球房,有个女孩正在孤独地打球。 我捏着香烟走过去,她十分专注,只是在伏下身子的一瞬间从长发的间隙中瞄 了我一眼,一秒钟后出手,一个黑球落袋。她球打得很好,但出于色盲的缘故,从 来只打最简单的。 这是我在九十年代第一次看到她,也可能不是,有时我感觉到她骑着自行车一 闪而过,有时我会认为街对面那个靠在行道树上发呆的姑娘就是她。很难说那就是 幻觉,因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的的确确来自她的身上。 我站在她身边。她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在哪儿混呢?” “化工技校。” “看你从春光舞厅里出来了。” “我就是进去看看,什么都没干。” “那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知道。” 她弯下腰继续打球,打完了又给自己开了一局。这时她才问我:“要不要一起 玩?” 我说我不会,时隔数年,我还是扭不过我的脖子,学不会任何一种球技。她仿 佛才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说:“给我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更歪了。”我笑笑, 挺起胸膛,这可能是我仅有的心甘情愿挺起胸膛的时刻,它简直像黄金一样稀少, 我享受着永恒的时间中绝不停歇的时针与分针的旋转而秒针却悄然停下的瞬间。她 说:“好像比以前好很多了。” 我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念书?” “不念书了。”她说,“被二十二中开除了。” “就一个人玩?你以前那些朋友呢?” “闹翻了,不往来了。”她说,“一个人打台球挺好的,你来了我才觉得无聊, 跟我学台球吧,我们可以去赢点儿钱。” “你爸爸呢?” “放出来了,干老本行,赌钱。”她开始数落我,“又抽烟啊,胡子也刮了, 好像还长高了些。” 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笑笑。她喜欢我赞美她,就像我喜欢听她说脑袋是不是更歪了。我坐在凳子 上看她一个人玩,她闲闲地问:“在学校里混得怎么样,给人欺负了吧?” 我说:“还好,我实习了。‘ “很快就能挣钱了。” “是的。” 她绕着桌子走,仍不时瞟我一眼,带着笑。我很怕从她眼中看到那种厌烦的神 色,但是没有,她一直笑吟吟的。这让我觉得她已经原谅了我,或是原谅了自己, 要知道当初她几乎是把我和方小兵踹走的。 后来呆波从春光舞厅里爬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 一个面色潮红的丑阿姨。两个人在街口分手,呆波看见我在桌球房,就跑了过来。 呆波说:“哎,你在打桌球。” “看她打。”我说,“我的小学同学。” 呆波对她没有兴趣,呆波刚刚爽过,处于他最呆的时候。他要了我一根烟,坐 在边上一起看她打桌球,看了一会儿说:“打得不错。” 她说:“要不要来一盘?带花的。” 呆波说:“想赌钱吗?” “赌多少?” “十块一盘。” 她摇头说:“三十。” 呆波点头同意,拿了球杆过来,两个人说好打最简单的,十五个球谁先打进八 个就算赢。呆波也会打台球的,虽然比不上他的舞技,但像他这种人总会认为自己 无所不能。这次他吃亏了,她一点没给他留面子,甚至连钓鱼式的故意输球都懒得 做,干净利落地赢下了三盘,还是那种笑吟吟的样子,眉宇间稍有一点刻毒。呆波 傻站在一边,看看我,又看看她,说:“你们他妈的故意的。”我说:“什么都别 说了,还来吗?”呆波说:“不来了,没钱了。”我说:“你可别赖账,传出去没 法做人的。”呆波说:“今天我状态不太好,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妈的居然上了 你们的当。”这句话惹得我笑了起来。她嫌恶地撇嘴说:“又不是我逼你赌的,有 什么不服气的。”呆波说:“过两天再比划比划。”掏出一张一百的,我倒找给他 十元,他自认倒霉走了。 我们看着那张一百,其中还有我的十元。她说:“我请你去吃饭。” 我说:“喂,和我在一起,你难道没有感到不甘心吗?” 她说:“我看见钱,心里就甜甜的。” 那以后我可以找到她了,我们总是约好时间见面,总是某个台球房。有一两次 我爽约了,被学校留下来背诵文件,赶到台球房去一看她已经走了,但她总会留下 一张纸条,说好什么时候她还会再来。台球房并不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些人会 来招惹她,她总是能巧妙地让人下场打球,赢到一点钱就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