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出城向西,风很大,远处的晚霞像是一炉快要熄灭的炭火。沿途尽是下班 的人,有一些从城里往城外,有些相反。这座桥在下班时显得拥挤,但它上方的天 空仍然开阔,秋天时甚至能看到候鸟,大雁或是鹳,在极高的地方,似乎是沿着河 流向南而去。 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新村,经过了城外的寺庙,人渐渐少了,树多了起来。有 一段时间我一直看着山,随着我们靠近,它缓慢地升起,挡住了晚霞,于是薄暮忽 然降临。山使我失去了参照物,待到快要靠近山脚时,罗佳带着我顺公路转了个弯, 向一座小镇骑去。 那地方只剩下公路了。我觉得有点荒凉,薄暮冷冷地盖住了沿途的景物,天黑 了,路灯显得严肃。我说:“我可能会去一个婚纱店上班。” “挺好啊。”她说,“卖婚纱你行吗?” “我不站柜台,帮工做做运货理货,学点生意。”我说。 这份工是林雪凤介绍给我的,我去过三天,是无报酬的实习,老板觉得我很勤 快,答应给我这份差事。看起来像是混口饭吃,但林雪风私下里告诉我,婚纱将是 未来几年最挣钱的行业。红事白事永远都是挣钱的。几十块钱的婚纱放店里翻三倍 到十倍的价钱卖出去,那种纱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人穿的,只有在结婚的时候女人 才能忍受这个。 “他们也招女营业员的,你想不想试试看?”我问。 “多少钱一个月?” “我是一百五,你想做营业员我可以帮你问问,听说还有提成。知道什么叫提 成吗?在你手里卖掉一件,你就可以拿一份钱,多劳多得。” “那你帮我问问。”她说,“老想靠赌台球挣钱也不是个事。” “不要再去赌台球了。” “我只会这个。” “开店就是靠学的,我以后也想做婚纱生意,弄个门面。等我挣到钱了给你开 个桌球房,你一个人在里面天天打桌球。” 她笑了:“可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多开几个婚纱店吧。我们这些人 唯一的希望就是开些小店,到时候我跟你合股。” “我的店就是你的店。” 我们终于来到赌场门口,那其实是一家工厂。我们停了车子走进去,里面冷冷 清清的,传达室亮着一盏孤灯,黑漆漆的地方有些花坛和宣传栏,后面是车间,都 停产了。她带着我往里走,低声说:“这帮赌徒都是包了汽车来的。”我说:“怕 警察抓吗?”她说:“就是啊。” 工厂很大,绕了好几个弯,一直走到最里面。有两个把风的人拦住她,她报了 她爸爸的名字,那两个人就放我们进去了。那是一个大仓库,里面热闹极了,四张 大桌子,一众人等分散着围在桌边,有人下注,有人坐庄。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蟋 蟀罐子,桌面上全都是钱。 我对她说过实习的事情。 一九九零年我们去化工厂实习,有一天一起在生产区的厕所里尿尿,那种露天 的厕所,几十个人轮番进去站在小便池前面。那时忽然就炸了,一个工人在反应釜 的锅盖上千活,盖子被巨大的爆炸掀起,他骑在那上面像飞碟一样掠过我们的头顶, 看得我们的尿都撒在了鞋子上,然后是一声巨响,锅盖和人在三百米之外着陆了。 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我觉得活着真好,死了不好。实际上我已经完全不想在 那学校里待着了,我只是找不到一个缺口离开它。那时我觉得自己贫穷而无能,渐 渐地明白这是一件致命的事。 后来我讲给她听,我把这件事的恐惧感自动遮蔽了,变得快乐,变得滑稽。她 听半天没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骑在锅盖上飞出去?” “因为他站在反应釜的锅盖上搞维修,反应釜炸了。” “那他够倒霉的。”她说,“你爸爸不是照相馆老板吗?你为什么要去做化工 呢?” “我们家的照相馆已经快要倒闭了,我爸爸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他只会跳舞 和拍照。” 我还说过有个同学自杀,他赌钱,输得太多了。那时他一个月只有十五块津贴, 如果上班了可以挣五十元,他估摸着下半生也就只能挣这么多。这个人平时很孬, 如果没有人引诱他,他是绝对不会上赌台的。可是他竞写下了一张欠条,跟着写了 一封有很多错别字的遗书,在春天的时候跳到了护城河里。我们学校沿河,早年人 们隔着护城河打过仗,至今教学楼上还能看到斑驳的弹坑,在面向河流的那一侧。 他跑到楼顶上,很绝望地喊了一声就跳出了围墙,落在河里。我们没人敢救他,因 为有围墙拦着,如果我们也跑到和他同样的位置向外跳,那就成了高台跳水,很可 能会摔死。他淹死以后这笔账就烂了。人们说,怎么也没想到技校生会自杀,那似 乎应该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才干的事情。 我对她说,你知道我有多么绝望吗?我担心着随时会失去你,也担心着随时会 失去我自己,就像一个扎破的轮胎在一盆脏水里检查哪儿漏了,有时候你会遇到无 良的修车摊主,他在那水里藏着钉子,多扎一个洞他就能多挣五毛钱的补胎费。你 不知道那水里是否藏着钉子,尤其是你的轮胎被扎了好几个洞的时候。但你无法冲 上去把那盆脏水倒掉,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钉子。你不能这么干,你只能揣测,永 远揣测。甚至在事过多年以后仍只能想,那里面有否欺骗,有否不公。我就是这么 担心着你会离开。有时我又想,也许我们会有一个光明而卑微的未来。 夏天时我们本来是可以放假的,但技校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月的军训。技校没有 操场,借了农业中专的地方,每天站在烈日下走正步,或是扮演泥塑木雕。我姐姐 在一九九O 年已经尝过这滋味,差点被太阳晒死过去。我们更惨,排长对技校生丝 毫没有同情心,大概觉得我们比大学生更经得起折腾。所有人都累得像狗一样,他 们说最后一天可以去打靶,玩真枪,于是所有人都期盼着打靶的那天,好像届时他 们就可以抬枪往活人身上射。 我注意到那些住校的女孩,养猪养鸭的农业中专生,她们站得远远地看热闹。 有一次呆波在军训结束后试图调戏她们,女生一抖手,把个蝎子塞迸了他的衣领。 这些女生不好惹。有一天我告诉她军训,她很高兴地说自己就住在农业中专附近, 于是她来看我,在烈日下戴着一顶草帽,混迹玩蝎子的女生之中。她不再对我抱以 蔑视,也没有任何的不甘心,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好像真的经历了一个青梅竹马 的童年,好像未来的道路不存在了。下午散了以后,她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去打台球, 凡此必引起技校同学的妒忌,发出阵阵怪叫。因为她太美丽,这帮畜生不相信我能 钓到这种等级马子。我很得意,她也得意,但我不打算把她介绍给任何一个人。 打台球的时候我问过她为什么会从二十二中退学,是不是因为打胎呢?她很坦 然地说,没这回事,她没有男朋友,她被开除是因为打台球把全班男生的钱都赢了 过来,有人告到老师那里说她聚赌,这罪名太大,于是就退学了。说完她用球杆戳 戳我的脑门,说:“打胎?” 后来呆波来找我,说还想和她来几盘。呆波在她手里输掉了九十块,如果她就 此消失,呆波也无可奈何,但她偏偏出现了。那时的九十块相当于一个工厂学徒两 个月的工资。 我说我跟她闹翻了,找不到她。呆波很亲热地把我的脖子夹在腋窝里,旁边还 有十几个人看着,我只能答应了,然而那几天她并没有出现,呆波在走正步的时候 绊了我一跤,说:“要是再不来就弄死你。” “我把九十块钱还给你吧。” 呆波踢了我_ 脚:“别做梦了,我要的不是钱。” “你要什么?找回自尊吗?”我嘲笑他。 “我想认识认识她。”呆波很激动,“你最好照办,不然我真的会弄死你。我 罩了你很久了,弄死你一点也不会手软的。” 我不得不去找她。 那村子在公路边,骑车十分钟就能到,下了公路是土路,被烈日烤得像烧饼一 样坚实。我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反戴迷彩帽,很小心地不要让自己骑到沟里去。 进了村子,经过温驯的水牛和凶猛的看家狗,到了农宅前面看到她在洗衣服,乖乖 地用力搓着盆里的一堆布料。 她晾衣服,让我到里面去坐坐,我不愿意进去。我看见她的爷爷奶奶觉得难受。 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那是她爸爸。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长得可谓清秀,高个子,头发有点凌乱,看上去 比我爸爸年轻。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我绝不会从他的眉宇间体味到一丝赌徒的 狡黠和自信。他摇着蒲扇,站在门口看了看我,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我却有一种 多年的谜题忽然得以解开的释然。总而言之,我算是正面地见识到了他。 一个赌徒,我最喜欢的人的父亲,他令她沦落至此,罪该万死同时又十分可怜。 他没理我,摇着扇子又回去躺着了。 她跟着我走出去,淡淡地问:“为打胎那句话来道歉了?” 我敷衍了一下,问她:“你爸爸?” “对啊。”她说,“怎么了?” 我摇摇头。她有点生气了:“别看不起他,他是能赢钱的。最近把这村里的农 民都赢了过来,你知道,农民没事儿都赌钱,他们也有钱,赌桌上的钱都不数的, 用尺量一下就行。我们最近又有钱了,很快就能搬回去。” 我想象着用尺量钱的场面。她说:“等到春节他或许能赢更多的钱,农民过春 节都没日没夜地赌。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过冬了。” “赢农民的钱,太胜之不武了。” “也不好赢,农民比你想得要精,但他们赌钱不太会做手脚。我爸爸就是在赌 场里被人坑了。” “到底你是想让他继续赌下去呢,还是戒赌呢?”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快点弄到一点钱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只要别再输得要 剁手指卖房子,我就很高兴了。其他的账我以后再跟他算,得等他再老一点,我现 在斗不过他。”她被自己说得有点不耐烦了,“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去赌台球。”我沮丧地说,没敢提呆波。 没想到她那么容易地答应了。我被她的信任打动,我说了我被呆波夹住脖子, 说了我情愿退还那九十块但呆波不答应,我说呆波可能还有其他的坏念头。她都听 着,时而笑一笑,好像这件事确实有那么一点好玩。 “明天我来找你。”她说,“这本来就是我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