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一个人离开村子,临近黄昏时,积郁了一天的暑气正在渐渐消散,一阵风吹 过,我心想这事真是太愚蠢了。 我们在赌场里走了一圈,没找到她爸爸。只看见两个输得精光的人面红耳赤退 了下去,其中一位还对着自己罐子里的蟋蟀不停地吹气。她说斗鸡才这样,给败昏 过去的鸡做人工呼吸,蟋蟀有屁用啊。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等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出现。 “别是输光了跑了。”我说。 “大概是输光了。”她说。 我们陷入了一种极度无聊的迷惘中,就坐在那里。她不停地跺脚,两个膝盖连 续磕着,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去问问。她走到赌台边,找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我 身边说:“他连输了三天,借钱去了。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回来。”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她懊恼地说:“我以为他能赢到钱回来,没想到欠得更多 了。我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这次肯定得跑路。冬天快来了。”我试图劝她,但 丝毫不起作用。最后她说:“我们走吧。” 我跟着她,刚走出仓库忽然看见无数手电筒的光芒,她比我反应快,拉着我往 斜刺里跑,听见身后像炸了锅一样。警察来冲赌场了。我们沿着仓库跑,跑了半圈 发现前面都是人,原来是仓库的后门打开了,赌徒们全都逃了出来。同样多的手电 筒光芒从远处照过来。黑暗中全都是人,估计是被包围了。她拉着我上了一架梯子, 她在上面,我跟着她,我们努力往上爬。她说:“别回头看。” 在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地方,我和她并排抱膝坐在地上,蜷缩在冰冷的钢板后面。 她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很久很久,下面的怪叫、怒吼、咒骂、惨 叫声逐渐平息。她说:“我们怎么运气这么好?居然撞上警察。” 我说:“我爸爸以前跳舞也撞上过,他也在楼顶上躲了一夜。” 她说:“你爸爸是运气差,我们是运气好。”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她靠向我, 于是我伸手抱住她的肩膀,把上衣脱了盖在她身上。这一晚上我始终在哆嗦,从来 没那么冷过。感觉她眯着了一会儿,但又像警觉的小鹿那样迅速地昂起了脖子。我 伸手安抚她,这次她没有让我别乱动。 是的,我没有让她去和呆波赌台球。这可能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尽管我无法论证。 我梦见她在台球房把呆波赢了下来,更多的人想要和她比划比划,她都赢了, 抓着大把的毛票,像她的赌徒父亲一样狡黠而自信,但最终我却输掉了,呆波带走 了她,呆波那只在春光舞厅里挣够了外快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这让我在梦里叫喊起 来。醒来后我认为,如果我开启了这场赌局,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这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呆波和其他人一再地夹住我的脖子,把我上下左右地拖来 拖去。“去把她叫来。”他们说。我咬牙不松口,我发现这次过不了关了,即使我 拿出香烟和钞票,扮演小丑式的角色,或者发怒,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有一天我忽 然想通了,去他娘的,老子不去军训了。 排长是不会来找我的,记了我十二次缺勤之后,化工技校不得不将我除名。老 子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班主任倒是来找过我,被我踹了出去。 “你们都去死在锅盖上吧。” 我想我既不用爬上房顶被人围捕,也不用照人脑袋上砍几刀然后去投案自首了。 我度过了一个过于萧条的夏天,从此无处可去了。我看到了那个光明而卑微的 未来,和我爸爸、我姐姐一样。这样的未来或许可以带给罗佳,在我第三次遇到她 的现在,我不想看到任何事物裹挟着她消失。 她来找我,问:“到底什么时候去赌?” “不赌了,我被开除了。” 于是我们混在一起了,她没再去台球房,怕我那帮同学堵她。我们整日游荡在 公园里,有时候逛得晚了,我陪着她在医院急诊室里过夜,她睡在吊盐水的床位上 假装发烧的病人,我趴在她脚跟,没人来管我们。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脖子酸痛,在 一片迷糊中误以为她真的病了。 有一天她对我说:“我怎么可能被那个呆波带走,他只不过是一个在春光舞厅 里卖淫的傻逼。” “那么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说,这是我多年想说而不能说的话,现在看来 到时候了。多年来它就像打斯诺克,你放了一个很刁的球过去,人家要是打进了, 这属于你失败,人家要是放回来一个很刁的球,难题还得你自己来解决。她说: “你什么都好,就是歪头。歪头能治好吗?” “治不好了。”我说,“但也不是歪得很厉害嘛。” 四周安静了下来。又过了很久,天色蒙蒙亮,下面的人仿佛已经走尽。她拍拍 我:“下去吧。”我还想抱着她,但确实冻得受不了了,穿了衣服跟着她蹑手蹑脚 地爬了下去。一着地她就飞奔向一个不起眼的竹筐,一把拽开,借着一丝微光看到 里面全都是钱。 “刚才看见有个人把钱藏进去的。冲赌场都这样,一放出来他就会回来拿钱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钱往衣服里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佩服又恐惧。她说: “哇,好多钱!”我说:“这要是到了警察手里怕是也会私分掉吧?”她说:“别 管那么多了。”拐角处一束手电筒光照过来,那边有人厉声说:“站住!”她伸手 到竹筐里抓了最后一把,我拽着她就跑。 那个人在后面追着,就这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警察呢还是联防队,或者压 根就是工厂里的巡逻。反正不能被他抓到。我们在微光渐亮的冰冷的早晨狂奔,既 像是走投无路,也像是投奔向一个美丽新世界。棱角分明的建筑和设备飞速后退, 我们逃进了一所巨大的车间,看到行车在头顶,很多弯成巨筒一样的钢板堆着,到 处都是氧气瓶和乙炔瓶。她被地上的橡胶管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着我躲到了一 个角落里。紧跟着听到脚步声,那个人喝道:“快给我出来!” 我有点害怕,她伸出头看了看,又缩回来,按住我的肩膀,从衣服里抓出钱塞 进我的口袋,以一种坚毅而决绝的口气对我说:“分一半给你,我们分头跑,找个 地方藏起来。记住别出厂,等到天亮他们收队了就可以混出去了。” “万一被抓住呢?”我说。 “那就把钱给他,别把我供出来。” “我永远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她抱着我,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撒腿往黑暗中跑。这时我感到自己即将失去 她,我会像从前一样再也找不到她,我甚至希望在这一刹那不要有将来了。这让我 悲痛欲绝。不料她又跑了回来,对我说:“万一我被逮住了,你一定要捞我出来。 快跑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