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孩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强盗不见了。出事的当天他就跑了,当然他并没 有把那张带血的欠条还给摄影师。假如摄影师不肯去报警,这张欠条也许某一天就 出现了,谁知道呢?摄影师就是不去。后来屠户带着一帮人,提着杀猪刀去找独眼, 发现独眼也跑了。 姐姐比较机灵些,问摄影师:“你看清那张欠条上写了多少钱?” 摄影师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姐姐说:“要是写的是十万块,你就完蛋了。” 屠户说:“怕什么,让他们来,我卸了他们卖五块钱一斤。” 姐姐说:“方叔,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记得上回的事情吗?” 屠户说:“我和你爸爸不一样。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军奋战,能不给 人全歼了都算运气。你爸爸出了事,全城会跳舞的女人都要为他报仇,可以反包围。 昨天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还说要雇人宰了关文梨呢。”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说: “她说要来看你,我让她晚几天再来,要是看见你这张脸说不定她就不爱你了,太 恐怖了,比一九六七年你嘴里塞满了回丝还可怕。那次是李苏华救了你,后来你娶 了她。可是老顾,这次你打算娶谁呢?” 摄影师呆呆地坐着,忽然问:“找到关文梨了吗?” 众人忧心忡忡,一起摇头叹气。头一晚上她在,后来没来过。男孩去找过她, 家里没人,文具店柜台上换了个老太太,告诉他关文梨辞职不做了,去哪儿不知道。 摄影师也去过了派出所,交代了牛蒡的问题,挨打的那天他完全说不清事情, 就算能说清他也假装自己不会说话,警察看见他这副样子也很害怕,请他回去休养。 过了几天他清醒了就主动去派出所,这回想通了,告诉警察:牛蒡的事情我什么都 不知道,但是强盗敲诈我,还打我,请你们去抓他,另外关文梨失踪了,我也要报 警。警察很客气地回敬他:对不起,你挨打的地界不在这一带,要报警去别的派出 所,我们管不了,我们就管你们家窝藏逃犯的事情。于是摄影师又糊涂了,说自己 脑袋被打成了失忆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摄影师是这一带的名流,警察都认 识他,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警察叹息说:“老顾,你要向蒯红英学习,有事立即 找警察,记得防患于未然。”摄影师这时又清醒了,说,不对,关文梨住在这片的, 还归你们管,你们得帮我找到她。然后又说,蒯红英出卖了朱常勇,对此我并不是 很赞赏,他娘的,换了我也得拿菜刀剁了她。警察很生气,说这家伙被打得变了性, 怎么跟方屠户一个德性了? 摄影师的脑袋已经不能搁在枕头上了,他知道疼了。姐姐说这是个好现象,证 明他在康复,知道疼就好,记住了以后就不会送上门去挨揍。摄影师借了一把躺椅, 把南瓜一样大的脑袋搁在靠背上,脸正对着大门,长时间坐着。门是关着的,为了 防人看到他的惨状。然而那几天来的人真不少,手里都提着慰问品,香蕉苹果,西 瓜葡萄,还有一种叫做太阳神口服液的东西,据说吃下去最补元气。摄影师试了一 勺,立马饿得想啃桌子,但他的嘴巴肿着只能吃半流质,十分不方便。 关文梨并没有出现。 摄影师失望极了,露出忧伤的表情。很可惜,这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忧伤已 经挤不进去。现在他是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怎么可能伤心呢?男孩想,唉, 卡西莫多的伤心真的是你们不能了解的。 有一天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几个穿便装的人来了,副所长说:“是这样的,那 个叫凌云的人,电视台要拍一条罪犯落网的新闻。你们配合一下,把屋子里收拾收 拾。”摄影师说:“你们找到关文梨了吗?”副所长摇摇头,觉得他不可理喻。几 个穿便装的人走进屋子,自我介绍说:“我们是电视台《新闻》栏目的记者,你好 ——你的脸怎么回事?是被犯罪分子打的吗?”摄影师说:“你管不着。” 记者不和他一般见识,谁的脸被揍成这样都不太会有好脾气。他们转了一圈, 看了看周围,说:“明天中午我们来拍,家里留个人就可以了。” 姐姐说:“你们拍什么啊?” “拍犯罪分子被捕,押出去的镜头。”记者说,“有这样的镜头,对群众更有 教育意义。” “你们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摄影师说,“人早就被带走了。” “搞宣传嘛,怎么能说弄虚作假呢?”记者不高兴了。 “朱常勇,老鬼子,他们全都被抓走了。为什么不拍他们?我家里特别好玩吗?” 摄影师斜着眼睛问副所长。 副所长说他也不知道,文艺战线的事情。于是记者解释道:“我们觉得拍一个 流窜到本市来的逃犯更有教育意义。还有,我们是新闻战线。” “明天我们都在家,你们来。”姐姐在一边说。 摄影师艰难地转过头看看她,心里明白,这意味着她又可以见到牛蒡,至少能 看一眼吧。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去了照相馆,把门反锁了躲在里面。第一是不想让牛蒡看到 自己的惨状,第二是不想捎带着上了电视新闻。上午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先是电 视台的,再是警察,四面八方的群众都赶过来看热闹。男孩和姐姐忐忑不安地坐在 家里,看着这些人捣鼓电线,布置场面。过了很久,警察从一辆面包车里押出了面 容憔悴的牛蒡。 姐姐被警察告知,绝对不允许和牛蒡说话,到里屋去。男孩趁人不注意溜到了 外面,混杂在人群中看着牛蒡。他的头发被剃干净了,脸上也很干净,换了一件不 知道是谁的衬衫,看着有点小。他显得很镇定,按照电视台编导要求的,往哪儿走, 站在哪儿,悉数从命。有时他也回头看一看,可能是在找她,不过他很快就被警察 按住了脖子。 气氛在热闹中有点悲壮,电视台的导演编了一个很戏剧化的情节,让牛蒡躺在 床上,警察进来抓他。钢丝床已经还给方屠户了,老方自告奋勇地把床搬了过来, 铺上席子,牛蒡按照导演的要求躺下,警察们很敷衍地扑向他,按住了,铐上,押 出去。一点也不好玩,逃犯牛蒡看上去就像是配合着做了个抢新娘的游戏。实际上 他踢伤了猫脸,爬上了房顶,他是个悍匪,但在电视节目中,他显得懒惰而无知, 疏于防备又不堪一击,确实是法制教育的反面典型。 押出去的时候,导演很不满意,因为牛蒡在笑,还是那种诡异的类似嘲讽的样 子。导演说这个得重拍,于是押了第二次,牛蒡倒是屏住了,后面的警察笑了。cut !再来一次。导演说,这小子太趾高气扬了,得把他脑袋押下去一点。警察用力按下 牛蒡的脑袋,导演又说这也按得太低了,人物都不在画面中心了,按了好几次,按 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这下成功了。 男孩心想,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傻瓜,他不会冷笑,没 有长头发,也不是诗人,他干过什么事估计人们也不会感兴趣,只有这个低头押走 的形象,既沮丧又猥琐。他甚至不如朱常勇和老鬼子,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 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 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烙在人们心里,只是 即时地按照某种战术似的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介于信和不信之 间的古怪状态。天哪,你必须做出这副样子,像标本一样扁平而僵硬,曾经存在, 已经消灭。 拍完这组镜头,电视台收拾东西,警察押了牛蒡往面包车走去。男孩看见姐姐 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边喊着那个诗人,既非凌云也非牛蒡。 瓦西里。 瓦西里大声说:“娜佳,我会给你写信的。写情书。”头上挨了一拳,塞进汽 车,一路狂按着喇叭推开围观的人群,仿佛根本就是一辆推土机。它还没消失在巷 口,就已经被人群合拢、淹没。 男孩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家伙,也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张纸片。 翌日,男孩接到了一封通知书,他被录取了,收留他的学校既不是什么高中也 不是烹饪职校,而是非常古怪的化工技校。男孩都傻了,心想自己这副样子难道可 以去做工人?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不小心选了个“服从分配”。他觉得自己和牛蒡 也差不多,无形之中被某种力量押送到一个地方。有明白人告诉他,化工技校,你 惨了,那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流氓,你到了那地方要么被人欺负,要么去欺负别 人,绝对没有第三种选择。男孩的专业是化工工艺,听上去挺文静的,说白了就是 当操作工。别人告诉他,这就是适合你的专业,搞维修搞化验都不能让歪头参与进 去,操作工没问题,那些化工厂的阀门和吊车并不在乎你的脖子是什么样的。 揣着这张录取通知书,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回家一看电视里正在放新闻。摄 影师和姐姐两个,一个坐在躺椅里,一个坐在饭桌上,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荧屏 上高低闪动的光映在他们脸上。男孩问:“有牛蒡吗?”姐姐摇摇头。男孩说: “这么多天都没有,估计不会有他了。”姐姐说:“可惜啊,拍了好几次呢。” 最后一条新闻播完,天气预报宣布第四号台风即将登陆。姐姐忽然恶狠狠地骂 了一句:“操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