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后来几天姐姐很低落,找不到人玩,幸好台风来了,刮倒了一些树木,蔷薇街 像是中了魔法,瓦片在天空飞扬,自行车颤抖,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违章建筑 塌了很多。人们躲在屋子里张口结舌,看大自然发威。这样的天气像是一种报复, 然而台风过去之后,八月的炎热又死死地钳住了一切,这时你也搞不清楚,到底哪 一种才算是报复。秋天还很远呢。 拉门先生来了一次,看到摄影师的大脑袋倒吸了一口冷气,庆幸自己跑得快, 没有被强盗打成南瓜。拉门先生安慰了几句,转身走了,不多久拿来了一管药膏, 说是香港人送给他的,涂在伤处最是消炎祛肿。姐姐用尖尖的手指挖了一点,细细 地涂在摄影师脸上,冷飕飕的很舒服,把个大脑袋涂得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有点恶 心。拉门先生对姐姐说:“带你去个地方。” “不想出门。” “去吧,我的舞厅。” 姐姐瞪视着他,觉得不可思议。拉门先生居然提前完成了他的五年计划,这改 变了她对他的看法:一个浮夸无度、志大才疏的青年。然而她有点懒,并不想出去, 拉门先生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把舞厅盘下来。”姐姐说:“说了半天原来还 没过手啊。”拉门先生说:“转让费我都备齐了,随时过手。”姐姐心想,你还管 我喜不喜欢,万一到时候亏本了,你全怪我头上,于是摇头说:“不去。”拉门先 生很伤心。摄影师说:“帮他去看看吧,他也找不到人给他出主意。别给人骗了。” 拉门先生说:“是的是的,师傅,本来想请你去帮我看看的,你最在行,可是你这 脸——”摄影师说:“闭嘴。” 于是他和姐姐顶着毒日,骑着自行车,沿护城河边的公路一直往北。一路上她 都在犯嘀咕,护城河边你说还能有什么像样的地段,居然开舞厅。她虽然念大学, 但家里是最早做个体户的一批人,知道做生意顶顶要紧的就是地段,地段好的店面 什么都能卖掉,否则就只能等喝西北风。到城北一带,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屋顶, 烂糟糟地趴在一堆低矮的屋顶之上。走近了一看发现是一座古建筑,灰沉沉地透着 阴气,前面还有一块空地,竖着一个牌坊,牌坊旁边有个招牌:百乐官。 “什么百乐宫啊,明明是城隍庙嘛。”姐姐说。 拉门先生说:“怎么能说是城隍庙呢,鬼才在城隍庙里跳舞。这里以前是个道 观,后来变成毛巾厂的车间,就剩个空壳子大殿,毛巾厂搬了,就成了舞厅。” 姐姐说:“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不合适。” 拉门先生说:“看都没看呢,他们老板还在里面等我,一起进去吧。” 穿过牌坊,来到道观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拉门先生率先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 进去,她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扭头望去是一只猫,趴在门口的美人蕉旁 边,很警惕地弓起背。她觉得有点怪,再走进去看见拉门先生已经跑到一堆男人中 间去了,那些人坐在大殿的一角,她的瞳孔没适应里面的黑,一时看不清,只听见 里面的人在说:“陈勉,钱带来了吗?”拉门先生说:“我再看看,明天做决定。” 里面的人说:“随便你,你不想要,有的是人要。”另一个人说:“我们也是看你 熟人才给你这个机会的。”拉门先生虚与委蛇地说:“我并没有说不要,我也得筹 钱嘛。” 姐姐没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她看到那些人都是赤膊,脖子上挂着 金项链,个别人似乎还文身了。开舞厅的都是这种人。她没在意,也没刻意去听拉 门先生说什么,他那种虚伪的客套话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辨别就能听出来。她在 大殿里走了一圈,青砖地面,勉强可以跳跳慢四,廉价的灯管,一排破旧的折叠椅, 还有一些音响设备,都不值钱,唯一可取的是这儿显得十分开阔,屋顶有五米多高, 梁柱错综,电线纵横,两扇大门之间的穿堂风吹得人有点凉意。然后她又想,夏天 还不错,到了冬天岂不是要把人冻死?这时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太敏感了, 立刻注意到他有一个带着胎记的下巴,她像猫一样弓起卞背。 拉门先生后来带着她离开了舞厅,拉门先生说:“地方不错吧?” 姐姐说:“你好像被那帮人揍过哎,自己忘了吗?” 拉门先生说:“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和这几个人混得还不错。当然,只是为 了生意,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并不爱听他说这种乱七八糟的格言,问:“多少钱的转让金?” “五千块。”拉门先生说,“所有的设备都归我,不过我还得拿钱出来装潢, 这地方现在太破了。” “你是个戆卵。‘ 这个词她好几年不骂了,念大学以后她文明了很多,现在忽然又骂出来,拉门 先生还觉得挺受用的,以为她只是骂他傻,不知道在她的心里从少女时代就积郁的 怒火正在熊熊燃烧。在回去的路上,她听他唠叨着自己的计划:这家舞厅以前叫百 乐宫,太庸俗了,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百乐门,我要把它重新装潢,改头换面,它 的名字叫“妍妍舞厅”你觉得怎么样?姐姐听了快要气得晕厥过去,顾小妍陡然变 成了一个舞女的名字。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道观,你白费心机了。”然而 拉门先生陷于他的虚妄之中,他觉得她带了一种偏见,当然,她也是为他好,但生 意上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明白——如果他不把这家舞厅盘下来,明年转让费一涨,他 的存款速度跟不上行情。再说,就算做亏本了,他把这家舞厅再转让出去,按照涨 价的趋势还是能小赚一笔。有很多人都在做这种转进转出的生意,比做小买卖更发 财。 姐姐说:“你有没有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做了呢?是不是没有生意?这很重要。” 拉门先生说:“他们有更好的生意,开酒吧去了。以后我也要开个酒吧。” 姐姐说:“你要是被人打过,敲诈过,还觉得和他们做生意很自豪,那你就是 个戆卵。” 拉门先生说:“我一点没自豪,我可记仇了。但是假如我很清高,不结交他们, 又怎么可能去接这个舞厅?这种生意都是在熟人之间过手的。我略施小计骗取他们 的信任。你以为我甘心一辈子端咖啡拉门吗?我知道你在背后都喊我‘拉门先生’ 的,这是一个很侮辱性的绰号。”她不说话,拉门先生又说:“我以前答应过你, 要开个舞厅给你跳舞,虽然你现在可以在大学的体育馆里跳,但那地方够挤的,根 本不能跳狐步嘛。我就想着这件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给我自己的。” 姐姐听了有点感动,赶紧说:“别讲了,有点恶心了。”于是拉门先生就闭嘴 了。 过了几天拉门先生把事情都办妥了,跑到蔷薇街把姐姐叫走,男孩也要去凑热 闹,但他们不让。又来到这道观前面,拉门先生掏出钥匙打开锁,大门发出吱呀呀 的呻吟,午后的阳光落在门槛上,里面有一股深沉的凉意。拉门先生说:“这里现 在是我的了。”姐姐走进去,里面还是老样子,但因为它真的属于了他,不免也会 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拉门先生显得有点兴奋,说:“它也是你的。”然后跑到 后面,推上电闸,打开灯。梁上的艺术灯都卸走了,只剩几个白炽灯泡,黯淡无光, 仅仅照亮了它们自身。他在后面捣鼓了一通,一台四喇叭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 “跳个舞吧。”他说。 “不是说设备都给你的吗?” “他们拆走了,不讲信用。算了,我要重新装潢的,原来那些设备太差。”拉 门先生说,“顾小姐,赏脸跳个舞吧。” 那个空壳子的三清殿真的很宽敞,地上虽然积了一层灰,但并不妨碍什么。拉 门先生伸出手,姐姐心想这家伙春风得意,扫了他的兴毕竟不太仗义,后来发现他 眼里蒙了一层泪水,随着两个人在舞池里转动,感到风吹在身上,也吹干了他的眼 泪。她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拉门先生说:“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光鲜,其实和瘪三也差不多,我攒钱攒得 都想自杀了。我妈是环卫站扫垃圾的,我爸生病连份工作都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 出人头地。这种理想你明白吗?”姐姐只好歪着脸说:“我明白。”拉门先生说: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男人,我肯定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我追了你好几年,你越跑越 远了,我估计也追不上你了。我就在这庙里守着等你回来。”姐姐心想,这倒不错, 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干脆在这里出家算了,嘴上敷衍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拉 门先生说:“这个舞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向你敞开大门。”姐姐说:“我无所 谓,我就拜托你一件事,别叫什么‘妍妍舞厅’。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别把我的名 字刻上去。”拉门先生说:“其实这代表了我的一种思念,你的名字刻在我心里了。” 姐姐说:“你能不能别说话,认真跳舞?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于是他们跳舞。她心想,这家伙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英俊的,她念高中那 会儿差一点就被他打动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 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一瞬间她忽 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 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大殿,对他们说:“怎么还在跳舞?这儿封门了。” 拉门先生放下姐姐,走过去说:“我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有什么事?” 那两个人说:“我们没什么事,来贴封条。这地方消防一直通不过,属于易着 火的建筑,以后都不给跳舞了。” 拉门先生说:“这我才刚转让到手,他们没跟我说过消防的事情。” 那两个人说:“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贴封条。” 拉门先生后来说,转让费是要不回来的。姐姐表示同意,她不想再看见他被按 在酒桌上挨打的场面。她说:“你只能再攒钱了。”拉门先生说:“是啊,还好我 没把工作辞掉。”于是他又站在波顿酒店的大门口,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 这件事并不算很大的挫折,他只损失了五千块。 整个八月快要过完了,天气依旧很热,拉门先生觉得自己精神涣散,不再像过 去那样敏感了,什么人提着包进出他都会慢一拍,少了很多踢不死。这令他很烦恼, 预感到这份工作快要干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再也没去过蔷薇街。 有一天他在休息室里坐着,帽子里一分钱也没有,觉得有人戳他后脖子,回头 一看是姐姐。她说:“我来看看你。” 那天她有点狼狈,浑身是汗,脸上沾着灰尘,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玩具。 她从包里掏出两千块,交给拉门先生,说:“另外把钱还给你。” 那笔钱本来给牛蒡的,放在他包里,后来警察抓走他的时候作为物证把包一起 带走了,钱没回来,是摄影师给了姐姐两千元,让她还给拉门先生,免得他过于伤 心。 拉门先生拖长了声音说:“不急的。” 她说:“急不急都得给你,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拉门先生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让给她,然后给自己点 了根烟,站在她面前抽完了,又点了一根。他一直没说话,姐姐很奇怪地看着他, 不说话的拉门先生显得严肃而破碎,她看了很久,觉得快要失焦了。拉门先生说: “这个酒店很不错的,四星级,你住过星级酒店吗?”她摇摇头。拉门先生说: “在上海也没住过?”她说:“我没事住酒店干吗?住不起。”拉门先生就走了出 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带你去参观参观。” 她也有点好奇,跟着他进电梯,出电梯,打开了某个房间的门,里面也谈不上 豪华,只是比较干净整洁。地毯柔软,床单雪白。窗帘有两层,拉开厚的那层,里 面还有一层薄的,像纱一样,隐隐看到城市在眼皮底下。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拉 门先生开了冷气,坐在沙发上说:“这里面可以洗澡的。” 姐姐说:“我为什么要洗澡?” 拉门先生说:“我订了这间房,你在这里睡一夜都可以,里面的洗澡间很不错 的,龙头带红色的是热水,带蓝色的是冷水。开了冷气,你可以睡一觉。”他又指 指柜子里的饮料,说:“这些都可以喝,另算钱的,我付得起。” 姐姐从窗口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说:“你想什么呢?” 拉门先生说:“别误会,我什么都不想。” 她说:“你以为我稀罕住这种地方?” 拉门先生眼瞅着她站起来走掉,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 外面毫无动静,她不会回来了。她是肯定不会回来的。于是他脱了衣服,给自己洗 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直奔大街,去找那几个人。他不知道她在回蔷薇街的路上心里 一动,差不多明白了这是要出事,后悔不迭地往酒店赶,回到房间敲了很久的门, 他已经走了。 那天拉门先生走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里,下午没有生意,该在的人都在。这是 他第一次来讲理,康家三兄弟都在笑,拍拍他肩膀,说他运气不好,只能再接再励、 从零做起了。拉门先生很诧异地看见强盗也在其中,就问他:“你回来给他们看场 子了?”强盗说:“滚。” 拉门先生走到街上,对面有个西瓜摊。他穿过街道,走到摊主面前,问西瓜多 少钱一斤。摊主说一毛二。拉门先生又问:“西瓜刀呢?”摊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拉门先生问:“西瓜刀多少钱一把?”摊主说十块。拉门先生就花十块钱买了刀, 又花五毛钱买了个西瓜,放在花坛上,一刀劈开瓜,说:“不错,不用磨刀了。” 按说应该再买张报纸,把刀卷起来,他懒得这么干了,就反手拿着,藏在身后, 回到舞厅。那伙人都还在,拉门先生亮出刀,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轰地散开了,全都 退到后面去抄家伙。拉门先生心想这下完蛋,除了自己以外谁都别想砍得到了,这 时看见强盗从旁边的厕所里走出来,毫无防备。拉门先生觉得这个目标也不错,甚 至更合适,抡刀劈过去。强盗伸手一挡,西瓜刀并没有把手臂劈断,只是嵌进去一 半,拉门先生把刀子勒出来,又照着强盗迅速矮下去的头颅上胡乱砍了三刀。在其 余人抄家伙拥上来之前,他扔下西瓜刀,发足狂奔向着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