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为忙,日子过得快了起来,今年夏天好像很短,诺日玛还没把腰身好好舒展 舒展,天气又凉了,秋天了。 今年秋风起的时候,诺日玛就觉得伤感,因为达瓦就在自己家的炕上躺着,看 见达瓦的样子,她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达瓦的病情好多了,虽然还是半拉身子动不了,但是说话已经很清晰了。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达瓦坐在那里哭了。娜仁高娃说:“达瓦大叔,你哭啥? 是我们照顾得不好吗?” “不是,你和那木拉和我非亲非故,可是你们俩却像我的儿女一样照顾得太好 了。” “那你为啥还要哭啊?” “娜仁高娃,我告诉你和那木拉,人还是应该结婚,应该有老婆孩子,只有病 了的时候,才知道有老婆孩子好啊。” 诺日玛假装生气的样子:“老东西,你说啥呢?咱们俩虽然没有结婚,我也不 是你的老婆,但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好吗?” “好,当然好,你是个好女人。咱俩不是夫妻,你没有义务照料我,把我丢掉 不管我也不能说啥。你为什么还要照顾我呢?”达瓦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人年 龄大了,再加上有病,心理就很脆弱,有时像个孩子一样,小孩子的泪水多,有些 老头老太太也是泪水多。 这天晚上,达瓦在那边折腾着不睡觉。 “老东西,你咋还不睡觉?” “诺日玛,我想好了,还是让我走吧。” “走?你往哪儿走?” “我早就想好了,为啥一辈子想打光棍儿呢,就是不想老的时候受这个罪,让 病来欺负我。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应该怎么活着?人活着就该嘴巴说话吧吧的,手 脚办事儿刷刷的,男人的家伙邦邦的。可是我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话也说不清楚, 身子也动不了,男人的家伙也软蛋了,我这叫个啥?” “你别急嘛,有病了要慢慢治,过一段日子会好的。” “你不用哄我,这种病我知道,再恢复也不能恢复成以前那个样子。你摸摸, 我这半边身子是热的,半边身子是凉的,我不能总给你添麻烦。” 达瓦的话让诺日玛很难受:“你说啥呢?我不嫌麻烦,你就是病上二十年,我 也要照顾你。” “我也不完全是怕麻烦你,我是自己觉得苦,就这么在炕上躺着,有啥意思呢? 我不想活了。我是个木匠,再怎么恢复也什么干不了啦。”达瓦说着呜呜地哭了起 来,哭得那么伤心。 诺日玛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揪住达瓦的耳朵:“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许说这 样的话!听见了没有?” 达瓦停止了哭泣,有气无力地说:“睡吧,睡吧,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诺日玛慢慢地抚摸着达瓦的身子,达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还是年轻的 时候好啊,年轻时候那才叫人呢,我这个样子还算什么人,这老了,再有了病就更 没意思了,以前那生龙活虎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诺日玛忽然明白了,上次去达瓦家的时候,达瓦最后一次在她身上干那事儿时, 曾经哭了,看起来那就是预兆啊。 达瓦又说:“诺日玛,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咱俩非夫非妻的,你能照顾我这么 长时间,我还有啥可说的?你也帮帮我,别让我再这样受罪了,给我弄点儿安眠药 来,我听说那个东西喝下去,人就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不受一点儿罪。” “你这个人咋回事儿啊?让你不许说死了活了的,你怎么还说?” “你是不理解一个病人的心啊。” “我啥都知道,你给我快点儿睡觉,我就要让你在我身边活着,只要你喘着气 儿,我心里就舒服。” “你心里舒服,可我不舒服。” 诺日玛就轻轻地捂住了达瓦的嘴,达瓦不说话了,他用牙齿轻轻地咬着诺日玛 的手,诺日玛觉得很愉快,她想起女儿小的时候,那时娜仁高娃经常咬她的手。她 把自己的双腿伸进了达瓦的被窝里,达瓦摸着她的大腿,长长地叹着气。 不仅人老了,牛更在老,莫日根好像今年也不如去年了,它现在走路的样子已 经慢腾腾的。一直到冬天,没看出来它有要发情的样子,看起来查干伊娜是它最后 的一个孩子。 诺日玛拍着莫日根的脑袋说:“行了,你已经儿女成群了,查干伊娜又是一个 这么好的姑娘,你就好好休息吧。” 莫日根好像听懂了诺日玛的话,它歪过头来用舌头舔着诺日玛的身子。 诺日玛扳过莫日根的头,把自己的头顶在莫日根的脑门儿上,莫日根的脑门儿 热乎乎的:“老了,咱们都老了。” 莫日根是老了,可是当第一场雪飘来的时候,诺日玛发现那小牛查干伊娜已经 长得有半人多高。 天冷之后,诺日玛决定不挤莫日根的奶了,这是一条老牛,就让它好好地度过 一个冬天吧,还不知道明年春天它能不能扛过去。可是诺日玛也不让查干伊娜再去 吃莫日根的奶,她给查干伊娜的嘴巴戴上了一个皮笼头,那皮笼头向外插着钉子, 只要查干伊娜一去吃母亲的奶,钉子就扎莫日根,莫日根就疼得不行,摇晃着身子, 躲避着自己孩子。 诺日玛怕查干伊娜不吃奶后影响它的身体发育,每天就在小盆里倒上半盆奶, 拿着去喂查干伊娜:“查干伊娜,你阿妈它老了,你别再吃它的奶了,你咋这么没 有出息呢?你都多大的姑娘了?” 查干伊娜就很不好意思,它赶快闭上眼睛,香香地把盆里的奶喝完。 查干伊娜现在吃草已经能吃饱了,再喝上诺日玛给的奶,它也就可以不去纠缠 它的母亲,它毕竟已经是个半大牛了,不好意思总是追在母亲的后面要奶吃,再说 诺日玛老太太还每天训它,谁能那么没脸呢? 村里来收牛的人了,今年牛肉的价钱很好,娜仁高娃和那木拉想把莫日根卖掉。 诺日玛不同意,她对莫日根和查干伊娜感情已经很深,查干伊娜还没长大,怎么能 让它没有阿妈呢。她把自己的道理讲给女儿女婿听,女儿和女婿听了都不再说话, 尤其女儿娜仁高娃听了母亲的话之后心里觉得酸溜溜的。 诺日玛虽然没有把莫日根卖掉,可是这年冬天还是出了大事儿,莫日根的生命 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很悲壮。 下雪后的第三天,达瓦走了。诺日玛虽然一直对他照顾得很好,也给他不断地 换大夫,但是达瓦不想这样连累诺日玛,两个人又没结婚,为什么让人家跟着自己 这样受累呢?尤其是他不愿这样活着,他不能作为一个病人活着,人不能仅仅是个 造粪机器。 一天夜里,他就把一条毛巾生生地吞进了肚里。那条毛巾是诺日玛放在他的枕 头旁边,让他擦鼻涕用的,谁知道他打起了毛巾的主意。毛巾并不好吞,他用力往 喉咙深处吞,没等把毛巾吞完,他就被活活憋死。 等诺日玛惊醒,看见达瓦一声不吭地躺着。诺日玛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他也不 出声。点灯一看,达瓦的嘴里塞着毛巾,眼睛已经翻了过去。 诺日玛很伤心,想不到达瓦在她的身边,用这种简单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早知 道他的决心这样强烈,真不如给他弄些安眠药来,那样他走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艰 难与痛苦。这些日子她每天照顾着达瓦,太累了,脑袋只要一挨上枕头,她就能睡 着,达瓦在她身边偷偷地吞毛巾她竟然没醒也没感觉。 虽然达瓦没儿没女,虽然达瓦不是诺日玛的丈夫,可是来给达瓦送葬的人还是 很多。尽管时代向前发展了,但是霍林河流域蒙古人的风俗还是那个样子,把死人 安葬之后村里的人们都要喝酒吃肉。 折腾完一天之后,诺日玛全家都累了,他们睡得很死,家里的狗叫个不停,他 们竟然也没有醒。 海利斯泰在霍林河的东岸,村子的东边就是高高的鄂尔敦山,鄂尔敦山是图谢 业吐旗最高的山峰,海拔八百多米,方圆五十里,山上全是悬崖峭壁。“文化大革 命”那些年山上的林子被砍光了,但是山下草很深,山里还藏着狼。 这年冬天雪大,狼在山上找不到吃的,就经常晚间到村子里来。 海利斯泰是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子,每家都养牛养羊,这里社会治安很好,村子 里没有小偷。蒙古人最看不起偷东西的人,家家户户的牛就在自己家门前散放着, 甚至连牛圈都没有。那条狼摸到了诺日玛家院外,诺日玛家里养的那条狗一声声地 叫着,躲在小窝里,吓得不敢出来。 莫日根和查干伊娜在诺日玛家院子外面杖子底下趴着,狼向它们扑去。狼是最 狡黠凶狠的动物,这条狼看中了肥嫩的查干伊娜,但是狼故意向莫日根扑去,它这 是佯攻,是试探性的,果然莫日根站了起来,低着头,端着那一对犄角向狼比划着。 狼在离莫日根十来米的地方却停住了,它身子向后倾,四腿绷直,好像一张拉开的 弓,这个姿势对狼非常有利,它弹起来可以进攻,身子一歪可以逃走。村子里的狗 没命地叫了起来,狼害怕了,它不能恋战。此时的莫日根很慌乱,它既要向狼进攻, 还要保护身后的查干伊娜,它愤怒地吼叫着,前蹄不断刨地,翻起的冻土屑高高地 射向天空。面对莫日根的反抗,狼不能不心慌,莫日根猛地冲过去,狼撒腿就跑。 但是莫日根向前这么一冲,却把身后的查干伊娜暴露在外。在莫日根没能转过身时, 狼开始了真正的进攻。它猛地向查干伊娜扑去,瞄准了查干伊娜的脖子,只要把这 根脖子咬住,牛就会束手就擒。但是查干伊娜是条健壮的小牛,它动作敏捷,四蹄 一弹,高高地跳了起来,向母亲那边靠拢。在查干伊娜四蹄没有落地的时候,狼又 追上了它,张开大口,一下就咬在查干伊娜的后裆上,一口鲜肥的嫩肉进了狼嘴。 这条狼太饥饿了,这口嫩肉进嘴,让它兴奋得浑身发抖,它顾不上提防身后的莫日 根,又向查干伊娜扑去。狼也看出来了,这莫日根是头老牛,它已经把全部本领都 使了出来,它刚才冲上来时的步伐有些不稳,也不够矫健,像这样的老牛,狼根本 没有放在心上。 查干伊娜被狼在后裆上撕了一口,一下子扑倒了,可是它马上就站了起来,痛 苦地叫着,急忙向母亲跑去。狼把那口嫩肉吞了下去,又向它扑过来。查干伊娜身 子一阵摇晃,后身的疼痛让它再也跳不起来,狼的嘴巴已经接近了它的脖子。在这 时,莫日根愤怒地扑了上来。狼太想咬住查干伊娜的脖子了,它竟然大意了,它的 嘴巴咬住了查干伊娜脖子的一瞬间,莫日根的犄角也一下子挑进了它的肚子。狼疼 痛得放开口中小牛的脖子,它想逃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牛的犄角把它一下子挑 了起来。狼在空中四爪乱挠,一下子挠上了莫日根的左眼,左眼珠被它挠翻出来, 它低头一口又咬住了莫日根的鼻子。莫日根就顶着头上的狼,向前猛地冲去。一下 子撞在了一棵杨树上。莫日根的这一下冲击,足有千万斤的力量,冬天的杨树发出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树干和树冠轰然倒地。莫日根一下子扑倒了,狼正在它的脑门 儿上,在它和杨树中间这么一夹,口吐鲜血,黏糊糊的肠子就流了出来,当即毙命。 莫日根倒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随后渐渐也停止了呼吸。 诺日玛家的人被杨树折断的声音惊醒,都跑了出来。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月光 照在雪地上,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莫日根把一棵脸盆粗的杨树撞断了,倒在那里,已没有了呼吸。查干伊娜 在母亲的身边瑟瑟发抖,后腿上的创伤鲜血淋淋。 诺日玛现在最难受的是那条可怜的小牛查干伊娜,查干伊娜被狼在后腿中间撕 走了一块肉,撕得真不是地方,把查干伊娜四个奶头撕掉了一个,现在只剩下三个 了。它的脖子还让狼咬了一口,如果不是莫日根营救及时,狼只要撕一下,查干伊 娜脖子上的动脉就会被撕断,这条小牛就会没命。小牛查干伊娜在屋里瑟瑟抖动着, 昨天晚间悲惨的一幕把它吓得不轻。 人们进屋来看这条可怜的小牛,都说这小牛是活不成了,狼的嘴有毒,无论是 牛马羊还是毛驴,只要被狼咬过,肯定得丧命。 诺日玛心疼地把查干伊娜抱在怀里,在它耳边轻轻地说:“查干伊娜,你不要 害怕。你可要挺住,别看你的阿妈没了,可它是为你死的。你阿妈死了,现在就我 是你的阿妈了。” 查干伊娜把头温顺地插在诺日玛的怀里,还是抖个不停,它后腿中间的那处伤 口还在流血不止。 诺日玛想让查干伊娜趴下,可是由于伤口太疼,查干伊娜的屁股不敢着地,已 经半天多了,它就那么站着,或者小心地走来走去。 诺日玛想,怎么才能保住小牛查干伊娜这条命呢?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好像 有什么人曾经告诉过她,死人脑瓜骨,就是那风吹日晒的骷髅,有解毒止血的作用。 现在天快黑了,死人骷髅只有在离村十多里远的那片小山坡上才能找到。那片小山 坡叫哈拉冈能,就是黑洼子的意思,那里有一片乱坟,不知多少年了,有些坟就被 牛羊踩塌了,从那里能找到骷髅。村里的人没有文化,都以为那些坟是喇嘛留下的, 其实他们不知道,村里哪有那么多喇嘛,那应该是一片契丹人的坟墓。在海利斯泰 的村东面还有一片村庄的遗迹,那也是当年契丹人的城镇,但是时间过于漫长了, 现在这里只有蒙古人的草场,再也找不到一个契丹人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