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诺日玛一个人前往哈拉冈能,等她走到哈拉冈能时,天色已经快暗下来。她着 急地在草丛里找着,由于有雪,地上的东西看不清楚,白茫茫一片,她找了半天什 么也没找到。眼前的景色模糊起来,天开始黑了,她只好失望地往回走。如果小牛 查干伊娜今天晚间死掉,她也没有了办法。她气愤地骂:“达瓦,你这个不要脸的 老东西,我本来照顾你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吃那毛巾?你没个好心, 死就死呗,还把我的莫日根领走干啥?那狼就是你给招来的,你要是不招,它怎么 敢跑到我们家门口去?你可真是个吝啬鬼,莫日根本来已经送给我了,你为什么还 要领走它呢?” 诺日玛骂的声音很高,仿佛达瓦就在她的身边,她一边骂,还用手指指点点, 如果此时有人在这里撞见了她,一定会以为诺日玛已经疯了。突然诺日玛脚下被什 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扑,倒在了地上,满嘴满脸都是雪。诺日 玛气愤地站了起来,指着天空接着骂,“达瓦,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我就骂你了, 你还想来坏我呀?你为啥要把我绊倒?” 四周静静的,连风也停了。诺日玛忽然觉得奇怪,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了呢? 她弯下腰,小心地在雪地里找着,她从自己刚才被绊倒的地方捡起了一个东西,是 人的骷髅。 诺日玛喜出望外,她把骷髅揣进怀里,快步向村子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老母亲却不见了,娜仁高娃和那木拉非常着急,他们的孩 子还小,坐在那里哇哇地哭着。 娜仁高娃很害怕,昨天白天刚安葬了达瓦大叔,昨天夜里狼就来到他们家门口 捣乱,今天晚上母亲又失踪了,她急忙让那木拉赶快到村里去叫人,找自己的母亲。 那木拉刚一出门,诺日玛从野外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那木拉急忙迎上去:“阿妈,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了?” 诺日玛抱着骷髅,脸已经冻青了,还有跌坏的伤口,她说:“我找宝贝去了。” 那木拉疑惑地看着老丈母娘,这是怎么了?她能找回什么宝贝来呢? 诺日玛快步走进屋里,要那木拉和娜仁高娃不要进来,她把骷髅带回家里,怕 他们害怕。她把门关上,在自己的屋里鼓捣起来。 诺日玛找出一块木板来,把骷髅放在上面,又把斧子找来,砰砰几下,就把那 骷髅拍碎。那真是一个风吹日晒不知几百年的骷髅,已经非常脆了,就像城里的那 些锅巴一样,一点不禁打。她把骷髅拍成碎末之后,这才把门打开,让女儿女婿进 来给自己帮忙。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只听见老太太的屋里搞得叮当乱响,不知道老太太在干什么, 一见老太太把门打开了,就急忙走进屋里。小牛查干伊娜还在那边瑟瑟地抖动着, 地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点儿灰色的粉末,不知是什么东西,旁边还扔着一把斧 子。 诺日玛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你们俩把小牛给我摁倒,扳开腿,我 要给它上药。”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只好照办,他们把小牛查干伊娜扳倒,抬起它的后腿,诺日 玛用棉花蘸清水给查干伊娜的伤口仔细地擦洗起来,她每碰伤口一下,查干伊娜就 是一阵猛烈的抽搐。诺日玛把伤口洗干净,小心地把骷髅粉末撒在伤口上,又在查 干伊娜的脖子上仔细地上了药,把被狼咬出来的窟窿都填满,这才让娜仁高娃和那 木拉松手。 查干伊娜站起来了,疼得它拖拉着后腿,在屋里慢慢地晃悠。 娜仁高娃问:“阿妈,您弄的是什么药?” 诺日玛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查干伊娜好了之后再说。”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不好再问,但是他们觉得母亲今天晚间有些反常。不会是老 太太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诺日玛觉得还有点儿事没做完。达瓦的那些衣服裤子行李被褥都已经烧掉了, 达瓦的烟袋她留下了,人已不在,这就留作纪念。达瓦还有一串佛珠和一把小茶壶, 诺日玛想把这些送给达瓦的侄子,老人不在了,该给亲戚们也留点儿纪念。诺日玛 第二天就赶着勒勒车又到毛道艾林去了。 诺日玛来到达瓦的家后,屋子没人住,门和窗户也被人卸下来。诺日玛伤感地 站在达瓦的院子里,虽然这小泥房不是特别好,可是当年那暖烘烘的热炕上,曾经 给她带来多少甜蜜和幸福,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达瓦家的邻居海吉勒寡妇看见诺日玛来了,急忙躲进自己的屋里。 在回来的路上,诺日玛想,海吉勒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她把达瓦柜子里的什 么东西偷走了? 诺日玛的那个歪方子,还居然起了作用,查干伊娜的伤口当天夜里就不流血了, 长出了血痂,后来又有新肉长了出来。 看着查干伊娜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诺日玛别提多高兴了,她这才告诉女儿女婿 自己上的那个药末是死人骷髅,把娜仁高娃吓得目瞪口呆。 查干伊娜就在诺日玛的屋里呆着,诺日玛精心地喂养着它,给它吃玉米面儿和 黄豆面儿,找来最好的干剑草给它喂养。 春天,等漫山遍野绿起来的时候,诺日玛把查干伊娜放了出去。可是查干伊娜 不敢往远走,就在家门口附近。查干伊娜长得很漂亮了,它的身材很高大,腿细长, 一看就比同龄的小牛高一拳头。可自从冬天受了那次惊吓之后,查干伊娜的胆子就 特别小,尤其怕狗,只要有狗向它一叫,它都会吓得没命地跑。它不敢在外面睡觉, 一到天黑。就守到屋门口,诺日玛没办法,只好让它进了屋。 诺日玛心疼地说:“查干伊娜,你这个小姑娘啊,长得倒是挺漂亮,就是胆子 太小了,你是个受过伤害的小姑娘,一定有一肚子话,可你就是说不出。” 查干伊娜就冲着诺日玛哞哞地叫着,诺日玛得意地笑了,查干伊娜听懂了她的 话。 查干伊娜在一天天长大,诺日玛有些犯愁了,查干伊娜胆子总这么小也不是个 办法呀。它毕竟是一条牛,总是要在风风雨雨里活着的,总在家里呆着怎么成?诺 日玛就想把查干伊娜的胆子练得大一点儿。 一天黄昏,草原上下起了大暴雨,狂风呼呼地吹着,天上雷声滚滚,粗大的树 木都弯下了腰。查干伊娜又守在屋门口,诺日玛把门打开,查干伊娜刚把脑袋伸进 来,诺日玛用力把它推开,反手把门紧紧地关上。诺日玛抻了抻衣服,忽然撒腿向 暴风雨里跑去。查干伊娜对诺日玛非常的依赖,经常是她往哪边走,查干伊娜就往 哪边跟。现在诺日玛向暴风雨中没命地奔去,查干伊娜急了,它紧紧地跟在诺日玛 的身后,冒着头上的劈雷,在草原上疾驰。诺日玛跑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 里。查干伊娜站在她的身边,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查干伊娜不明白,这 样的天气,女主人为什么要往外面跑呢?诺日玛喘了半天气,等呼吸均匀了,又撒 开腿跑了起来。查干伊娜被诺日玛闹愣了,天上的雷声越来越大,查干伊娜浑身发 抖,恐惧地叫着,只能紧紧地跟在诺日玛的身后。在草原上折腾了很长的时间,天 已经漆黑一团,查干伊娜紧紧地贴在诺日玛的身边。这天夜里,诺日玛把查干伊娜 拴在漆黑的外面,不让它进屋。但是为了不让查干伊娜害怕,诺日玛就站在门口, 陪着它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女儿和女婿心疼诺日玛,让她进屋睡觉,可是诺日玛没有答应,她披着衣服, 在门口继续站着。 暴风雨是后半夜停的,天上的云彩散去,露出满天亮晶晶的星星。那个夜晚海 利斯泰的星光真美,天上的银河宽宽的,长长的,有那么多璀璨的星星拥挤在一起。 诺日玛一点睡意也没有。小牛查干伊娜后来就累了,不叫了,它终于委屈地趴在地 上睡着了。但它睡得很不踏实,有时,醒后就抬起头,看见诺日玛就在门口站着, 它就伤心地叫两声。 诺日玛骂它:“快睡觉,快睡觉,你叫啥?再也不能让你进屋里去。” 查干伊娜看见诺日玛没有把它拽到屋里去的意思,只好识趣儿地把头扭过去, 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天亮了,这是查干伊娜被狼咬伤后在外面度过的第一个黑夜。第二天晚上诺日 玛又把查干伊娜拴在了院子里,又陪它在门口站了一夜,连续三天,查干伊娜终于 敢独自外面过夜了。 又一年过去,查干伊娜已经三岁,完全长成了一头大牛。它高高的个子,红耳 朵,红眼圈,身上还有几块盘子大的红花儿,漂亮得很。可惜脖子上有几处伤痕, 后裆上也有一处难看的伤疤,但这并不影响查干伊娜的俊秀婀娜。如果没有这几处 伤痕,诺日玛敢断定,查干伊娜是草原上最最漂亮的母牛。让诺日玛心花怒放的是, 查干伊娜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牛犊,夏天的时候就该降生。 诺日玛对查干伊娜更加细心了,这是个历经磨难的母牛,它的头胎能下个什么 样儿的小犊儿呢? 这天,诺日玛把查干伊娜留在家里,她知道查干伊娜该生了,因为它尾巴底下 已经长出亮晶晶的水铃铛,快有鸡蛋一般大小。 果然,下午的时候,查干伊娜生下了一头小牛犊,也是白底红花,也是一头小 母牛。 诺日玛高兴得直流眼泪,多好啊,这都是莫日根留下的骨血呀。 可是令诺日玛奇怪的是,那查干伊娜好像对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小犊儿没有任何 感情,它生完之后,就走到一边,理也不理自己的孩子。 别的母牛可不是这样,只要是小东西落了地,它们就一刻不停地守着自己孩子, 舔个不停。 诺日玛气愤地走过去,骂查干伊娜:“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干呢? 这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咋不管它呢?你该把它身子舔干净了!” 可是查干伊娜躲在一边安静地吃草,没事儿似的。诺日玛只好把黏糊糊的小牛 犊抱到查干伊娜嘴巴底下,逼着它去舔,可查干伊娜依然置之不理。诺日玛就把查 干伊娜脑袋往下按,强迫它,查干伊娜生气了,用犄角顶了诺日玛一下。诺日玛气 得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干啥?还想顶我呀?” 养了这么多年牛,不理小犊儿的母亲,诺日玛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办法,她 只好找了个刷子,端了一盆温水,给小牛清洗身子。小牛现在全身还黏糊糊的,不 清理干净怎么行?可是诺日玛知道自己这刷子没有查干伊娜的舌头好使,母亲的舌 头是多么柔软温热啊,那一下下舔起来是饱含感情的,可比刷子强多了,刷子又凉 又硬,可是诺日玛没有办法。 小牛犊还很结实,等诺日玛给它清洗完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到查 干伊娜的身边,到母亲的身下去找奶头。诺日玛高兴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太好 了,对,那就是你的阿妈,把奶头叼住……” 诺日玛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查干伊娜后腿一抬,把小牛犊远远地踢开。 诺日玛啊的一声,慌忙跑过去,把小牛从地上抱起来,还好,小牛没被踢坏。 诺日玛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了查干伊娜屁股一下:“干啥呢?你这是咋啦? 这是你的孩子,你咋不让它吃奶?” 查干伊娜大口地吃着青草,毫不理睬诺日玛。 诺日玛把小牛抱过来,放在查干伊娜的身边,抱住小牛的脑袋,把小牛的嘴巴 顶到了查干伊娜的奶头上。查干伊娜这次倒是没有踢小牛,却一下子跑开了。 诺日玛急忙把院门关上,不能让查干伊娜出去,查干伊娜刚刚三岁,年龄太小 了,还不知道怎么做阿妈呢,让它和自己的小牛熟悉一下,建立起感情来,它就会 接纳自己的孩子。 可是诺日玛显然是在枉费心机,查干伊娜干脆就不要自己的孩子,只要那小牛 犊一去撞自己的后身,它就抬腿踢它。最可恨的是,小牛犊再去找奶头时,它竟然 转过身子,低下脑袋要用坚硬的犄角去顶自己的孩子。诺日玛急忙跑过去把小牛犊 儿抱开。 诺日玛粗粗地喘着气,她这回可气坏了,她指着查干伊娜狠毒地骂着:“查干 伊娜,我这回算是看出你的歹毒心肠了,你是根本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你是个什么 东西?你要是再敢踢它一下,我就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可查干伊娜好像是啥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安静地在那里吃草。太阳已经快要 落下去了,院子里和村子外的草原到处都红亮亮的,那是个美丽的傍晚。诺日玛愁 容满面。虽然查干伊娜不给自己的小犊儿吃奶,但是村子里养活一个小牛是不成问 题的,到哪里也能找到奶,但是怎么能容忍一个母牛不要自己的孩子呢?怎么才能 说服查干伊娜呢?诺日玛只好把查干伊娜拴到柱子上,搬了一个凳子,就坐在它的 旁边,一句一句地跟它说,可是查干伊娜根本听不进去,照样不理生下来的小东西。 诺日玛心一阵狂跳,她的脸越来越烧起来,她想把做女人的很多话告诉它,她 知道跟它小声地说,它是听不进去的。 诺日玛进屋洗了脸,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走出来。她 把拴查干伊娜的绳子缩短,让它不能随便走动。然后就趴在它的脖子上,揪住它的 耳朵,把嘴巴就对着它的耳朵大声地骂了起来。骂它没有良心,怎能不要自己的孩 子?骂它忘恩负义,它被狼咬伤之后,要不是她救它,它早就死掉了。它的阿妈莫 日根也是被她救下来的,如果不是她相救,它母亲莫日根早就被人吃了,哪还有你 查干伊娜呢? 诺日玛大声地骂着,说起这些往事,她越来越激动。而查干伊娜却不听话,对 她的咒骂满不在乎,无动于衷。这让诺日玛很伤心,气得泪流满面。她开始低声地 唱了起来,后来她的歌声越来越大,曲调拖得越来越长。蒙古人都善于唱长调,对 于长调的喜爱已经渗透在这个民族的血肉里。诺日玛的嗓子清亮,唱歌很好听,要 是在往日,每逢有喜庆的日子,比如哪家姑娘出嫁了,哪家儿子娶媳妇了,都把她 请去唱。那时她的歌声带给人们的是欢乐和满足,而今天她那质朴的歌声从胸腔里 奔泻出去之后。在海利斯泰村庄上空萦绕着久久不去,好像一条解不开的绳子,把 每个人的耳朵和心脏都拴住了。 太阳下去了,家家户户正是吃饭的时候,可是哪家现在都默默无语,表情凝重。 这样的一个老女人的歌声,不仅让那些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受不了,就是那些刚强 的汉子也觉得心里难受,每个人的心里都想起了什么呢? 诺日玛沉醉地唱着,歌唱着一个蒙古女人对草原的感受,歌唱着自己活了几十 年的艰辛,歌唱着女人们的路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长,歌唱着是什么支撑着女人在人 世间默默地向前走,歌唱着男人和女人。她用歌声大声地诉说着,想把这些东西告 诉母牛查干伊娜,诺日玛相信自己的歌声一定能打动查干伊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