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桑失踪后的第十三个晚上(我们全家都在掰着指头算日子),过了后半夜, 星斗满天,虫鸣偃息,黑暗里笼罩着说不出的静。我反倒睡不着,睁眼听着头顶赵 小青的踱步声。踱步声后来也没了,我想他该躺下了,我也该迷糊了。但就在这念 头刚一闪过时,有吱吱的声音从桑树林里传过来。那声音并不太响,但又滞又涩, 让人心慌,我睡意全消,后来干脆坐起来,等那声音消失。但它并没有要消失的意 思,响得极有耐性,停了一小会,我刚重新钻进被窝,它又回来了,好像就在你的 耳边聒噪。开始我以为是猫,或者一种奇怪的鸟,我就摸起来拣了个空墨水瓶在手 上,推开窗户向那响声扔过去。然而,只安静了一小会,我刚上床,声音又来了, 显然不是小动物,小动物哪有这么胆大的!而且声音拉得更长了,艰涩得像一根锥 子直往耳鼓膜里钻。我父母倒是睡着的,因为这声音并不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但 楼上,有脚步声在焦灼不安地团团转。就像是为了回应这脚步声,那吱吱声响得更 加厉害了,难听得足以让深夜的失眠者眼胀,头裂,抠紧脚指头,挥拳头打墙!终 于,一声怒吼压倒了一切:“我尥你娘的匹!” 就在这一刻,我心中一片雪亮,是她回来了。 若干年后,我在大学寝室里做了个试验,拿一小块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来回擦, 并始终保持单调、不变的节奏,那难听的吱吱声,很快让同屋们塞上了耳朵,其中 一个蹲下来,发干呕。他们瞪大了眼珠子,以为我疯了!然而我很明白,我只是为 了以恶作剧的方式,重返记忆。那种记忆的确是很疯狂的。 那个晚上,当赵小青骂完后,吱吱声消失了。楼上也慢慢安静了。赵小青,这 个有洁癖的天才,追求声音的百分之百纯粹的音乐家,一个一呼百应的造反派头头, 终于被疲惫所征服,倒下睡着了。但,就在这时,让人头痛的吱吱声又来了,这一 次,是从上边发出的。我张开耳朵听得非常地清楚:她爬上了赵小青的窗台,直接 拿泡沫在他窗户上磨擦。 我晓得要出事,就在我的意识飞转时,楼上传来玻璃猛烈的破碎声,一把斧头 击穿了窗户,随后落进了桑园里。我的心揪紧了,她呢?这时候,桑园的住户陆续 醒来了,但没有谁开灯,我依稀看见许多人趴在自家窗口,在张望着、等待着。就 连我的父母,也披衣坐在餐桌前,各自抱紧一杯白开水。现在是死一样的静,我父 母的手不住发抖,开水泼洒出来,把他们的裤档都浇湿了。 安静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吱吱声又回来了,还是在上边响。赵小青大骂:我 尥你娘的匹!他唱《泪蛋蛋泡在沙蒿林》的雄浑嗓音,此刻已尖锐得像一只毛发竖 立的鸟了。但那泡沫摩擦玻璃的声音根本就不理会,依然不停地响着,既是挑衅, 也是挑逗:它抵达了更上一层,到了阁楼了。 第二天早晨落起了淅沥的雨水,我挤在许多人中上苏娘家察看了现场,所有人 都可以看出,赵小青满腔的悲愤已到了怎样的顶点:窗帘被撕了下来,茶几被踢翻, 杯子、水瓶的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他是在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情中冲上阁楼的,一只 拖鞋掉在楼梯下,另一只拖鞋卡在楼梯的中间。他手上还握住一只威士忌酒瓶,因 为斧头没有了,而酒瓶是他顺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他发出的最后一声,不是骂,而 是尖厉的长啸,酷似泡沫最终在玻璃上擦出了闪电来——他的身体冲开两扇大玻璃, 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赵小青是被那吱吱声给毁了,却没一个人能理解,包括直到今天 的我,他哪来那么强大的力量,竟然射进了荷塘里,撞死在长满虎耳草和青苔的假 山上。天亮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倔强地站在水塘和雨水中,一手抱着假 山,一手还紧攥着酒瓶的瓶颈。 警察牵着狼狗慢吞吞地来了,但没有找到那个发出噪音的人,雨水把一切痕迹、 味道,都冲洗干净了。何况,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一个人死于非命是不足为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