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槽终于来了,我站在公司门口迎着。石槽是一块赭红色石头凿成,长近两米, 宽半米,深一尺许,身上尚有牲口的粪便,只是早已不新鲜、没味。洗刷干净,在 石墙下放置停当,我仔细端详:石凿的痕迹清晰,一条条纵,一道道横,十分均匀 :外侧被石匠錾出龙鳞,细看不似,眯眼再看,更像。石匠大气。 石槽看着粗糙,摸着细腻,你想有多少马、牛、驴甚至羊的舌唇、脖颈,打磨 过它,手感极佳。那抚摩,让人忆起童年,我第一次见到祖母,我的脸与她的脸的 摩擦。她衰老的、核桃一样的脸竟那么柔和。 我说,开会!大家心里偷乐,想这两个字在这家伙嘴里吐出是多么新鲜,如狗 嘴里吐出象牙。但大家还是一人一只小板凳,围石槽而坐,而谈。这个说,经理你 看这槽帮上的凹处一定是磨刀磨的。我研究,我指出:这儿是磨菜刀磨的,那儿是 磨镰刀磨的,这个地方许是杀猪的尖刀,或是其他什么锐器,但绝对不是铡刀磨的, 铡刀需要更辽阔的平台。同志们点头称是,但仍不给我倒杯茶,点棵烟,继续用信 服的眼神激励我继续想象:一个女人不容易,男人在外未归,天上响雷了,雨就要 下,还没下;她抓紧时间磨镰,一边骂老天爷,一边骂男人,一边还骂自己和男人 生下的孩子。毛丫、狗剩,锅里有饼子,一人再吃个咸鸡子。日你们娘的!我还得 赶紧地把地里的麦子收回来,收到家来。她站起,左手狠狠地提了一下后腰,右手 恶狠狠地攥着镰刀,走出家门,天上的雷更响了,雨仍未下,村路上的浮土被这女 人急匆匆地蹚起,也就是说,绝尘而去……把麦子——她和老天爷生下的孩子们— —用镰刀逼着回家…… 丁零——公司的电话响了,小邱去接,说经理,嫂子电话让你回家吃饭。呀, 七点了。好,大家收工。 我弄了个石槽。老婆说,啥?我说石槽,喂牲口的石槽。老婆微笑着说,你要 养驴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创意,广告公司嘛,应该有些不同凡响的想法。客户在 等稿的时候难免着急,这茬口,正好续一把草、抓一把黑豆,喂喂,再有雅兴也可 以牵着出来,骑上去,大街上蹓蹓。我急,说我养鱼。我老婆说,小气了,小气。 我突然憋出来一句:我要养马!我老婆又说,那马粪你怎处理?就啪嗒啪嗒落在木 地板上吗?还冒着热气。我懵了。我走进书房,我点棵烟,我想,我要养马!一个 男人,没养过马还是男人吗?十年商海沉浮,耽误了我多少诗篇。累了。公司交给 我带出来的这帮弟兄,他们已成熟了,而我要养马,写诗,开始新的生活。在德州 东南郊,也就是仙人湖畔,满庄附近,圈地十亩,平房八间,马厩一座,碧水一弯, 其余石头与树若干……养一只黄狗看门?不!说起狗来话长,那一日早起,去泰安 公干,在德州南郊的饭摊上吃饭: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浇辣椒油两勺,手抓刚出 炉的火烧一个,欲啖——一只板凳高的土狗,嗖地从桌下冲出,直追一个手提蛇皮 袋的人,那人看上去不讲卫生,形容寒伧,他跑出十余米,无奈地蹲下,装作捡石 头才吓退不依不饶狂吠的恶狗。那狗返回,后腿竟有些跛,它刚才冲出来时多么敏 捷,一点都不瘸。老板娘见我惊讶,说它见捡破烂的就咬。于是,豆腐脑不嫩,于 是,火烧不脆,于是,断了养狗的念头。扯远了。再说养马:一匹白马,白马高贵, 一匹红马,红马英雄,一匹黑马,黑马……算了,黑马已被体育评论员糟蹋,说谁 是黑马,谁最后一定是一匹灰头灰脸的灰马——不养。再说马自古就是一种交通工 具,自己没有汽车,正好代步。汽车不是买不起,不买原因有三:一是自己经常饮 酒,必须配司机一位,付人工资不说,一个年轻人跟在咱身后,拎包,开门等等忙 活、侍候,不是浪费人家生命吗。二是一般车不入我法眼,真开辆宝马出点事故, 我怕挨揍。三是开车不环保。养马多好!你想,写诗至深夜,出来撒尿,顺手到马 厩添几把夜草,马儿打个响鼻,柔情的马唇,温暖的气息;它们用那种清澈的不用 签合同你也敢和它做生意的眼神望着你,仿佛是你的亲人。如果此时大雪纷飞,你 就抓紧睡觉,怕自己睡过,做不成明日第一个早起的人,你就拨好闹钟,一个不行 就两个,一个耳朵一个,清晨齐鸣,将你从美梦中惊起;一手牵一匹白马,一手牵 一匹红马,不骑,你要把马的八只蹄印和自己的两只脚印,留给仙人湖,留给满庄, 让后起的人说:谁呀,起得这么早,还牵着两匹马,看这马和人的痕迹多么好看。 而此时,我早已回家,钻入尚温的被窝再接上刚才的梦,更甜,更美。 我突然想起:下雪时骑马上街一定要骑红马,白马的不要,以避免交通事故。 切记。 我又想起:下雪时骑红马去满庄,找增志兄,高声叫门,玉玲嫂子开门,我不 下马,待增志兄来迎,让他看清楚一米八几的个子也只能到我腰以下,方徐徐离开 马鞍,落地,兀自前行,让他牵马后随,连称这马了得,比俺身子还壮,真乃滚瓜 溜圆也。 我还想起:下雪时白马隐蔽性好,与增志兄率众灵提倾巢而出,悄悄扑向田野, 野兔们插翅难逃。又估计距满庄十里之内不会出现目标,一是增志兄的英名早已使 野兔闻风丧胆,投奔了远方的亲戚;二是众灵提工作兢兢业业,连一只猫都不放过, 何况兔乎。嗨!马儿已四蹄刨地,咴咴焦急,咱就一白一红,一前一后,纵马雪中, 银白世界,多么抒情。 我再想起:下雪时骑马归来,满载野兔,如被乡亲们看到,定要扔过去两只, 不能让乡亲们说咱小气。玉玲嫂子手巧,一锅野兔片刻飘香,我与增志兄大口吃肉, 大碗喝酒,兄一定是吃得满头大汗,而弟也饮得两颊飞红。玉玲嫂子仍那样劝道: 别喝啦,别喝啦,别把身体喝坏啦……俺哥俩不理,喝——兄一碗,弟一碗,快哉! 神仙生活,一日胜过百年。 我仍想起:下雪时饮五十三度茅台一瓶后,绝对留宿满庄,以免回家途中坠马, 发生意外。切记。但增志兄家中是否有黄豆、黑豆,以备我的马儿吃夜草时添加, 以免马儿掉膘,这个事要早给玉玲嫂子打好招呼。切切记! 我继续想起:下雪时……写到这被大李打来的电话打断。 大李问:哥在忙么?我说有事快说。大李交待:一个村的木匠兄弟,年轻、愣 种……二千元钱要不回,就硬拿了装饰公司老板的手机。老板告了,逮捕证一下, 进去了一个月……弟媳妇老哭,云云。我心烦,说找律师了吗。大李说还没,哥要 不你先找局子里的人。电话挂了,我点上一棵烟,想那局子里的亲人。如果是在广 州,我就去找老刀,那个把诗写得像散文的兄弟;如果在沈阳,我就去找那个把散 文写得如诗的兄长:原野。虽然,我与他俩从未谋面,也无书信、电话、伊妹儿之 联系,也就是说不认识,但我读过他俩的东西,写得这样好,人不会孬,绝对帮忙! 老刀、原野这两个名字放在一块,有男人的感觉。老刀、原野,原野、老刀……我 口诵这两个盖世的名字,脑中继续搜捕与公安局有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