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时断时续的秋雨里,蔡小蛾沿着“小吃广场”的青灰色石板路,整整走了三 个来回。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这话说起来谁都清楚、明白。但当十一月的秋风秋雨里, 一个女人左手撑伞,右手拖着黑色旅行箱,脸色铁青地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三个来回 时,事情或许就有些严重了。 现在,雨水正顺着伞面滴滴答答往下掉。这说明雨虽然时断时续,但其实从来 就没真正停过,并且还可能一直卞下去;女人穿着浅米色秋衣,衣领竖着,脚上的 黑皮鞋则泥渍斑斑……这表达的意思是,女人确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被人看 到的是三个来回,而其实根本就不止这个数字。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这麻烦或许还真不小。由于这个前提,一些猜测便有足够 的理由成立。比如说,她右手拖着的那只黑色旅行箱。它的体积倒是不大,还不时 在石板路上磨擦出沙沙的响声。但就在皮箱的夹层里,很可能就放着一些解决麻烦 的方法:安眠药、毒鼠灵、敌敌畏,一把很容易就能割开动脉的锋利小刀。还有, 一星期后去海岛的预订票——在那里,茂密的山间树林,以及巨浪涛天的暗色海滩 ……这些都是了结问题的相当不错的地点,隐秘,诗意,神鬼不知。特别是对于这 样一位还算年轻并且也体面的女人来说。 虽然主意已定,但在打定主意和付诸实施之间的那段时间里,还是容易让人感 觉无聊与伤感的。就像将死的天鹅跳起忧伤的舞蹈,古道上的纤夫唱着让人落泪的 纤歌,恋爱中的女人穿上嫁时的衣裳。女人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随便什么。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根电线杆上。那是竖立在“小吃广场”西面的电线杆。像这 样的电线杆,从南到北,石板路上一溜排了好几根。而女人恰巧就站在这一根的旁 边。 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字条。有些已经被雨淋得面目全非了。只有一张还是清晰 的。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下。上面是这样写的:诚征四岁男孩临时看护。待遇面 议。 联系人:陆冬冬。 拖着黑箱子的女人推门而入时,屋里有三个人。 开门的是个嘴唇开裂起皮、脸色苍白的女人。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满脸茫然地 看着门口这位不速之客。 “你找谁?” “陆冬冬——是不是住在这儿?” “我就是。” “哦,是这样的……”女人把伞和箱子放在一边,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 张纸。就是刚才在电线杆子上揭下来的那张。她拿着它,并且还晃了两下。“对了, 我叫蔡小蛾,你叫我小蔡好了。” “哦……你先进来吧。” 刚才还贴在电线杆上、现在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陆冬冬说道。她关上门, 又把蔡小蛾让进屋,安排她在屋角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这样,蔡小蛾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身边放着一小堆器械,听诊器、镊子、钳子,一台红 绿指示灯正闪闪发亮的机器,以及一面银色小镜子。 这一小堆东西让蔡小蛾初步得出判断:这是个医生。 很显然,刚才陆冬冬正在和这个医生说话,谈话被蔡小蛾的敲门声打断了,所 以现在他们正继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聋?”陆冬冬说。 “不,他不聋。但他听不见。”医生回答道。 “那么,他是个哑巴?” “他也并不哑——” 说到这里,医生咬了咬下嘴唇,干咳了一声。 医生似乎很想举出一个恰当的例子。例子一旦举出,问题也就说明了。但事情 在这里出现了难度。所以他边说边琢磨着:“你这个儿子啊,他的听觉系统是好的 ……但他确实听不见。他也不哑,但他不会自己开口说话。就好比……就好比……” 他的眼光转到了坐在一边的蔡小蛾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草地啊,菜场啊,医院啊, 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踢球,就去草地那儿,要吃西红柿、青椒、白菜呢,就 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 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呆在那儿,再也不走出来了。” 为了说明这个精彩的比喻,医生从那堆镊子、钳子、小镜子里站起身来,以身 作则地向门口走去。他这一走动,蔡小蛾就发现了问题——这医生竟然是个瘸子。 大约走了五六步路,医生走到了门口。他打开门,为了表示出“门里门外”的 意思,他还把门留了一条小缝。从那条小缝里,他伸出手,使劲地朝着陆冬冬挥了 挥。 “现在明白了吗?我走回来了,刚才那位女士也走回来了——”他用眼光向蔡 小蛾这边做了个简短的示意,很快又向陆冬冬那儿转过去,“但是他,你的儿子— —他不愿意走回来。” 蔡小蛾看着医生一瘸一拐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平心而论,除了瘸,这医生还 真称得上是个帅小伙。双肩宽厚,肌肉发达,眼睛里还汪着水……他坐在那儿的时 候,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是个瘸子,但他一站起来,明白不过就是个瘸子,左腿比 右腿短了好几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 这时,蔡小蛾看到的屋子里的第三个人——也就是电线杆上写着的那个“四岁 男孩”,陆冬冬的儿子,瘸腿医生的病人——他正呆坐在窗口那儿。和医生的情况 一样,他就那样坐着的时候,可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夏日玫瑰的香气,清晨的第一 滴露珠,还有微风里的一声口哨,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孩子。和同龄孩子相比,他略 微要胖些,胳膊、腿、脸蛋那儿都肉乎乎的。他的脑袋很大,有点挂不住似的靠在 窗台上。今天妈妈给他穿了件漂亮的海军蓝上衣,衬着他的白皮肤,就像海面上飘 过了白云。 只有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才能感到有那么点不同。比如现在,陆冬冬向窗口走 过去。 “康乐乐。”她叫他。 男孩还是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窗外是天,是乌云,是远处小学校里光秃秃竖 着的旗杆。 “康乐乐,听到妈妈说话了吗?” 她又走近些。并且慢慢弯下腰去。 医生叹了口气。他已经在收拾沙发上的那堆器械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在自 己的小诊所里,他刚送走一个男孩。也是同样的病——自闭症,也就是重度的孤独 症。这种病通常病因不明,也没有确切的治疗方式。所以和现在一样,确诊过后, 医生能做的,也仅仅就是摇头叹息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孩是父母两个陪着来 的。他们拿着诊断书,女的当场就哭出来了,男的搀着她。医生在男的肩上拍了两 下,说:“会改善的,要是教育得当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孩子将来的命运。就如同知道,他的瘸腿每次着地时细微的触觉。 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他们的脸在他面前浮现出来,胆怯,木然,羞涩,然后便 日渐粗糙。 “医生,”陆冬冬再次向他转过脸来。一般来说,女人遇上很好或者很坏的事 情时,总是这样的。总是不相信。总是要再问一次,“他……会变成傻子吗?” “他的智力没有问题,”医生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所以语速变得缓慢起来, “其实身体也没问题……” “但他不说话,也不想听我说话。”陆冬冬喃喃自语道。 医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不太美,也有些年纪了。她的 这个孩子——他会成为她一辈子的负累的。这是件残酷的事情。对于残酷的事,医 生通常都有着职业性的漠然。但他是个瘸子,他做梦的时候,大街是平的,草地是 平的,就连楼梯也是平的。他知道绝望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在面对这个女人说话 的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在雨天穿越泥泞之地的情景,尽量轻柔,尽量不伤害她。 他甚至还挺了挺腰板,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气:“你瞧,他会好起来的…… 总有那么一天,对吧?他还小,他只不过比别的孩子学得慢一些,是的,稍稍慢一 些。你知道,总有些孩子是会慢一些的……如果他们比其他孩子更胆小、也更善良 的话。” 瘸腿医生再一次向门口走去。这次可不是做什么比喻,而是一次真正的告别。 医生走在前面,他走得比较慢,所以跟在后面送他的陆冬冬也放慢了脚步。她替他 提着那只黑漆皮医药箱。里面躺着亮闪闪的听诊器、镊子、钳子、温度计、消毒酒 精,还有镶嵌了红绿指示灯的小仪器……虽然在刚才的诊断中,这些东西几乎没一 样派上用场的。 蔡小蛾看着他们。男孩,陆冬冬,还有医生。整个的谈话过程,从始至终,蔡 小蛾都在静静观看,细细琢磨。蔡小蛾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蛾子。现在,点点滴滴的 小念头一闪一闪的,又如同夜色里的萤火。 关于这男孩的病,蔡小蛾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但好像又不是完全明白。反正, 男孩得的是种怪病。这种病既不发烧,也不牙疼。你要是让他伸伸胳膊,他就能伸 伸胳膊。你要是让他动动腿,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动动腿。你瞧,现在他的两条小白 腿就垂在椅子那儿……不管怎样,就这样看上去,他可要比瘸腿医生健康多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陆冬冬上楼的声音。门开了,陆冬冬摇摇晃晃地坐下来, 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约有那么四五秒钟的时间,突然,她想起了屋里还有 另外一个人。 “你想清楚了,他可是个病孩子。”陆冬冬从沙发那儿抬起头来,默默地但又 意味深长地看了蔡小蛾一眼。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是个病孩子。” 这时陆冬冬开始仔细地打量蔡小蛾。很显然,看上去她可不像个当保姆的。 “那么,价钱怎么说?”陆冬冬问。 “随便。” “随便?”陆冬冬有点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随便。” 这显然不是能让陆冬冬放心的回答。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而蔡小蛾仿佛已经 看透了她的心思,相当镇静地说道:“我也是个女人……其他我没法说什么,但至 少我也爱孩子……你放心,我会心疼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