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大哥在大伯到来的前一天晚上背着一堆画千里迢迢回到家里,其目的,就 是让自己的画借助大伯之手走向世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大哥可谓处心积虑,不惜 出力甚至装傻,甚至在昭陵途中演出了见义勇为力挽狂澜的一幕,这,我刚才已经 说过了。大哥的表现似乎有了令人满意的反响,大伯几次对我父亲说,我大哥是一 个大有前途的有为青年。这让我大哥极为振奋,父亲也认为,大哥距离那个伟大目 标,似乎已近在咫尺了。但我母亲的看法却明显不同。我那精明能干的母亲,显然 对世事人情有着更成熟的见解。当我的父亲和哥哥坐在一起憧憬着他们的作品(我 父亲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作品也算进去了)打向世界的光明前景时,她只是冷笑着 说:“想得倒好,不过……” 剩下的后半句她没有说,但其否定的讥气已不吉自明。我们谁也不知这是为什 么。让我们更为惊讶的是,母亲的话竟然应验了。而且其原因,竟然是我们从来没 有想到过的,从表面上和大哥的目标一点儿也不矛盾的一件事:修家谱。 原来大伯此行,不光是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修家谱。 为什么要修家谱?我们这个来自渤海湾的满族家庭早已是遍布四大洲人丁兴旺了, 可存放在东北老家的家谱却陈旧而残缺,只记载到了我祖父这一辈,也就是说我父 亲和大伯二伯他们这一辈洋洋洒洒好几十个人还没入册,因此大伯决定将后面没写 进去的人都补上。无疑这是件比较艰巨的工作,但大伯充满信心。常言道水有源木 有本,漂泊于小岛的大伯无疑比我们更迫切地感受到确认自己根基和血脉的重要性, 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我们中国人自古重视修史,帝王有起居注,家族也就该有家 谱,这是关乎家国千秋子孙后代正名正身的一件大事,合乎我们每个人的利益。但 就是因为要修家谱,就牵涉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大伯决定要找的女人,这就引出了 下面的故事。 说到这里我该谈谈我的祖父,还有他的二儿子我的二伯。 我的祖上属镶黄旗,出过一位镇守山海关的清军统领,因此我祖父也算是一位 八旗子弟。他也确实禀赋了我所知道的八旗子弟的所有优点和缺点:清高自傲、不 识时务、鄙视劳动,又有那么些于生活毫无益处的形而上的艺术情趣。他最崇尚那 位大画家朱耷的冷寂孤傲和“白眼向人”,但这白眼用到了上司和同僚身上,屡屡 失业和颠沛流离成为他的命运便毫不奇怪了。祖父做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水利局的小 职员,可说极不得志,但他能文善画,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在我们家族中是出了名 的才子。我见过祖父的水墨画,泛黄的小绢上,一只小船几泓轻波,一抹寒山数点 枯树,只觉得天高云淡寂寥空阔,确实颇有朱耷的遗风,一角的题诗和那一方朱色 的篆刻印章,更是别致有趣。我祖父有许多雅号,比如拙笠翁,荒坛居士,哈哈道 人等,我最感亲切的是白山老人,和白石老人只有一字之差,但我真心地以为他老 人家的才气和造诣一点不比那个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差。老人家三个儿子中的两个无 不局部而皮毛地继承了他的艺术天分:大儿子(大伯)生了一双会雕刻的巧手却不 会做诗作画;小儿子(我父亲)会画画却不会写诗(尽管他煞费苦心却只够打油诗 的水平),只有二儿子我二伯,不仅会雕刻会做诗也会画画,因此最像我祖父也最 有才华。 二伯论才华最像我的祖父,但他的命运连我祖父还不济。我祖父坎坷归坎坷好 歹也活到了八十多岁,死前还能躺在自家的院子里有人送终,而我的二伯,却连这 个福气都没有。解放那年他刚好十七岁还是个学生,却因为给某个反动组织(我至 今不知是什么组织)题过一首诗而锒铛入狱。由于他的才华,也因为所有的涉案人 员都没有大的罪行而他却有一首确凿的文字作为罪证,因此很荣幸地被当成了主犯 被判刑二十年,也就是说整整二十年,新中国的天空对我二伯就意味着铁窗栏杆之 间那分隔成一条一条的空白。和祖父一样,才华也没给他带来任何好运气,如果说 祖父是因为恃才傲物而屡砸饭碗的话,二伯则是被自己的才华送进了监狱。自然二 伯当时并不明白这一点,他还想用才华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他很努力地劳动,努 力地用自己的才华画壁报板报,努力当了文化教员去教别的犯人读书,漫长的夜晚 他做过许多出狱后的梦,梦想过重新工作,梦想有自己的孩子、妻子和自己的家… …可他不知道。他一生的大部分已经在这铁窗里流逝了,老天许诺给他的时间很短, 刚够他做这个短暂的梦。一九六九年是他出狱的第一年,他拖着一身风湿病和佝偻 的腰身来到大墙外的世界,等待他的既没有工作更没有妻子孩于和家庭,为了活下 去,他靠捡垃圾为生,夜晚就露宿街头,而这正加剧了他的病情。一个陌生的女工 同情他,把他领回到自己家里。年底,出狱不到一年的二伯就贫病交加地死在她的 家中,年仅三十七岁…… 陌生女人的出现是二伯那悲惨而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亮点。我那才华横溢却命 途多舛的二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是否得到了一个女人的爱情?这是我们关 心的,也是大伯最关心的。以一种善良的一厢情愿,大伯做出了自己的结论。大伯 这次千里迢迢地回来,就是为了寻找这女人。以修家谱为契机,大伯决定寻找那女 人,并将那女人作为二伯的配偶写进我们童家的家谱。大伯的逻辑很清晰:在二伯 举目无亲的时候,是这个女人把他接回家,陪他度过了最后的岁月,因此这女人就 该是他的弟媳也就是二伯的妻子,因此把她写进家谱就不仅对得起二伯,也算代表 我们童家对这女人有个回报。 现在看来,大伯此举无疑是想人非非。首先是那女人和二伯的关系。即使他们 同居过,可是不是正式结了婚?这是个未知数。从二伯当时的情况,他们正式结婚 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二,就算他们当年真办过什么手续,也是极其短暂的——二 伯出狱后只活了不到一年,而且从多年来这女人从未和我们联系这一点看,她也明 显地不愿意再提这段往事。第三,谁知道她现在是否已经结婚,又有了新的家庭? 再去打扰她,还要把人家写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什么家谱,分明是太过分了。第四, 就算那女人是真和二伯结了婚而且至今未改嫁也愿意作为儿媳进入童家的族谱,但 她姓甚名谁现在何方?大伯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综上所述,大伯的善良愿望 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用现在的话说是缺乏可操作性。但大伯似乎是 主意已定。他坚决地说,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女人。如果不找她他宁可不 回来——我们不能忘记那些在最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们的人,因为,危难时刻才 见人心!——这就是大伯的原话。 现在你明白了,我大伯此次回来,探亲访友游山玩水是假,重修家谱是真,而 相对于找到这个女人,重修家谱又是假了。大伯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找到并写上这 个女人,为此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尤其是大伯最后那句话——危难时刻才见人心— —让父亲哑口无言,就连陪同大伯前来的姑姑也不再开口,这其中的原因,我在以 后会给你细说。 大伯他们游览景点只用了几天,其余的时间,就花在寻找这女人上了。他们手 中拿着一个发黄的旧信封,信封上有街道门牌号的发信地址。一九六九年的那个冬 天,我姑姑就是从这封信上得知了二伯的消息,千里迢迢从新疆赶来,接回了他的 骨灰。但信的内瓤却没有了。当时正是“文革”时期,姑姑很怕这封信的内容被查 出来,让别人知道她不光有个国民党的哥哥还有一个反革命的哥哥,而且自己还要 去见这个反革命,所以在她接回二伯的骨灰后,便将信烧毁了。因此,这封信的关 键部分—一那个发信人写信的内容和真实姓名,没有了,消失了。按照姑姑的记忆 她是把这个人的姓名记录在了某个地方,某个隐秘的本子或某张纸上,但过了这么 多年,就像那些我们成心记住,刻意记住,专门藏到某个地方的东西一样,偏偏找 不到了。 很多年后我从父亲嘴里听说了这一切,第一个感觉便是不可思议。我的姑姑年 龄虽然比父亲大体质也比父亲弱,但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弱,她能够前往香港同大伯 见面并陪同他千里迢迢地乘火车从新疆赶往内地旅游便是明证。而且她头脑清晰, 和她交谈几次你就会明白这一点。那么为什么,在二伯这件事上,她偏偏要遗忘那 些最该记住的关键呢?这是一个谜。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分明是隐瞒了什么, 或者,她曾有意识地要遗忘某些内容,之后,便真的遗忘了。 我大伯他们在父亲的带领下拿着旧信封去寻找信封上的地址,你也许已经猜到 了,那院子早已不存在。不光不存在了,连这个地址门牌也早巳消失——几年前, 这个门牌的院子连同这整个一条街,都被推平了,代替它们耸立在那里的,是一座 巨大的钢筋水泥的大厦,闪亮的玻璃门旋转着,门口有穿着红制服的保安指挥着汽 车,大厦前方的钢铁旗杆上飘荡着不知哪个国家的旗帜。大伯和父亲和姑姑望着那 面旗帜怅然若失了很久,之后大伯突然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父亲原以为门口的保安会挡住他们盘问的,但那保安却很礼貌地向他们打招 呼,还亲手为他们拉开了门——也许是大伯的装束让他们觉得有着一桩海外生意要 谈吧,事后父亲这样对母亲说。我父亲跟着大伯和姑姑他们进到了大厦里面。一层 是巨大的大厅,朦胧的光透过屋顶的大玻璃射进来,有假山有喷水池还有棕榈树, 咖啡座里坐着一对对衣着时尚的人们;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一脸忧郁地弹奏着钢琴。 父亲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不由得有些拘束,大伯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到中间的 茶座坐定,侍者恭敬地过来,伯父为父亲和姑姑点了咖啡和水果汁,自己只要了一 杯矿泉水。各人拿着自己的杯子喝了几口,都不说话,姑姑突然说了一句:“那女 人好像是有丈夫的,好像。” 大伯用眼睛盯住她,等待着,她却不再说了,只是用手很笨拙地搅动着咖啡杯 里的勺子。 什么叫好像?大伯问。 我记不清了,姑姑说。 你见过那男人? 我记不清了。 你真行,什么都记不清了,大伯冷冷地说。我父亲一愣,他没想到大伯对自己 的妹妹会这么不客气。姑姑却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眼圈红了。 姑姑眼睛里的泪水是在几天后才在我父母面前落下来的。那天晚上大伯和伯母 小珍他们去看一场京戏,原本给姑姑买好了票,但她推说头疼,留在于家里。我母 亲收拾好了厨房,去问姑姑是否需要吃药和休息,姑姑说自己其实头疼得并不严重, 只是跑了几天,有些累了,想在家里歇一歇。她让母亲坐下来和她聊一聊。母亲便 坐下了。房间里灯光很柔和,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此刻又少有的安静;就在 这柔和和安静之中姑嫂两个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 么才好。还是姑姑先说话了,她说这么多年虽然和弟弟弟媳妇没有联系,但其实在 心里,还是很想念他们的。怪都怪她,作为姐姐。没有时常关心这个弟弟。她又说 早就知道有母亲这样二个能干的弟媳,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靠着弟弟那点工资 竟然过得很好,真为弟弟感到欣慰。她已经注意到了,母亲这几天特别辛苦,经济 和住房都不宽裕,却要尽心招待;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亲人住,自己一家搬到外面 去;且不说一日三餐的精心又丰盛,味道好,从不重复的,就说每天晚上烧那几大 盆洗澡水,也真难为我母亲了…… 一番话说得母亲心里一热,当下眼圈竟然有些红了。原来大伯他们几个人住下 后,不光在家里吃家里住,还要在家里洗澡。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家又住平房,居 民家中还难得有淋浴设备,都是一星期半个月才到澡堂洗一次澡。可偏偏大伯母和 大伯于净惯了,又正逢夏季,每天入睡前必定要泡一次热水澡,这可难坏了母亲。 父亲和大哥跑遍了城里买来一只巨大的铁盆,每次要倒上三大锅热水外加三大锅凉 水才够一个人泡澡,为此父亲又买了一只铁炉子,我负责提着桶到院子里的水龙头 接水,母亲负责烧水。两只炉子一起烧,碰上洗澡的人多,也得忙乱两三个小时, 有几次,大伯他们回来晚了,母亲烧水竟然烧到了夜里一点钟。母亲的辛苦尚且能 够容忍,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大伯母的趾高气扬挑挑拣拣。从不自己倒洗澡水不说, 有几次甚至当着母亲的面对大伯抱怨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 没有像样的卫生间当然不是母亲的错,但一向争强好胜的母亲却感到委屈,仿佛大 伯母是在指桑骂槐地说自己。母亲有慢性的肾脏病,一累就满脸浮肿腰背酸疼,晚 上回到住处,她让父亲给她揉腰,边揉边不免发几句牢骚。她说你大哥他们台湾人 可真是讲究,要天天洗澡干吗不住宾馆呢!父亲说住在咱家里想必节省嘛,他们还 要去好多地方呢,再说大哥在台湾也不算富裕人家。母亲说不富裕?住着两层带花 园的小洋楼,开着两辆车,乡里还有一套别墅,能说不富裕?父亲说台湾家家都这 样,人家生活水平高嘛。母亲说生活水平高就该住宾馆啊!就该着我们一趟趟给他 们烧水倒水,累得腿肿腰疼?我们生活水平低就该给他们当长工伺候着他们?父亲 连忙说你怎么这么说呢,都是亲戚嘛,大哥和姐姐还一个劲地向我夸你能干,说你 饭做得好,这些日子让你辛苦了。母亲是个喜欢听人夸的顺毛驴,一听到夸奖就会 甘心情愿地越干越欢,嘴上虽然哼了一声说不稀罕,却不再说什么了。父亲便说实 际上你不必那么事必躬亲,像倒脏水这种事情,你可以让小珍他们做嘛。母亲说你 说得好听,人家小珍是个客人,你好意思让人家做啊?父亲说这就是你太客气了, 小珍员然是客人,也只能是半个客人,她来就是来帮忙的,况且她是晚辈,我们长 辈当然可以让她帮忙——你难道没看见,小珍总是帮着给嫂子和哥哥盛饭,总是帮 着嫂子拎包么?母亲淡笑了一声,说那倒是,那是人家主动干的。你支使着人家干 可就未必了。小珍当然会替你大嫂拎包盛饭,她还可能替你大嫂倒马桶呢!但你试 着让她给我倒倒,你试试看? 写到这里我也觉得母亲不免刻薄,但事实证明母亲观察人的目光十分锐利,论 起人情世故往往一语中的。几天之后我就领教了小珍的势利。那是。见到家谱的时 候。那天大伯他们出去了,我和小珍还有母亲在家里收拾房子,在桌子上发现了一 张涂改过很多次的大纸,上面横七竖八地用连线串起了很多人名,整张图就像是一 张蜘蛛网,每个人就是停留在丝须之上被这千丝万缕连起来的小蜘蛛。小珍说这便 是家谱。我在上面找到了父亲的名字,又找到大伯二伯他们的名字。他们并排从祖 父这根线上伸出来(就像一根树干上伸出的三根枝杈),但在祖父的身边我却看到 了一个括号,里面写着两个女人的名字。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还没开口, 小珍却开口了:“这两个是爷爷的老婆。一个是我大伯和我妈的母亲,一个是你爸 爸的母亲。” 我有些糊涂,因为父亲从没给我细说过这些。我说难道他们不是一个妈生的? 那当然了,这你还不知道?你爸爸难道从来没给你说吗?小珍强调说,你爸爸 和我妈他们是同父异母。我大伯和我妈才是亲生的。也就是说,我的奶奶和你的奶 奶不是一个人。 就连我也感到了她话语中划清界限的味道,感到不舒服,却不知如何回答。还 是我的大哥厉害。站在一旁的大哥一直不说话,这时却开口了。 说起你的奶奶和我们的奶奶不是一个人,我倒想问问,你的奶奶是谁?他笑眯 眯地问。 小珍刚想回答,却像想起什么,脸一下子红了。原来大哥问到了关键:小珍是 姑姑生的,她随她自己的父亲姓,从道理上说她的奶奶当然也不是姑姑的母亲,原 本与童家没有任何关系,就连小珍自己,也根本不是童家的人!明白了这一点让我 十分快意,哈哈笑起来,还是母亲呵斥住了我们:“小孩子家别胡闹,都是一家人, 分什么亲疏的!” 母亲的话半是说我们半是说给小珍听的,小珍当然明白,脸色灰灰的。哥哥的 捉弄虽然过分,但我以为,小珍是罪有应得。小珍十分势利而且一直在百般讨好大 伯母,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看出来在这个家里真正说一 不二执掌大权的是大伯母,而她又有求于大伯母。大伯母比大伯年轻近十岁,是郑 成功的后人,她的家族早在几百年前就扎根到了台湾,比起四九年才逃难到那里的 国民党小兵我的大伯,自然是人多势众根基深远。据说当年为了解决这批国民党老 兵的婚姻问题,台湾当局也曾动了些脑子摘了些军民联欢的花招,我大伯母是不是 那时候被迫动员着嫁给大伯的,我不得而知,但大伯母对待大伯的态度,却有着明 显的鄙夷和不以为然。那么小珍讨好大伯母有着什么目的呢?原来远不如大哥的志 向那么远大,不过是一个东西,区区一台冰箱而已。有一次她们两人说话,被我听 到了,我听见大伯母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好了好了,这次伯母一定记住。到了香港 就给你把冰箱发过来,东芝的,行了吧?小珍用撒娇的声音说:奶油色的。大伯母 说:好吧,奶油色的…… 且说这一天姑姑主动说到了母亲的辛苦,当下把母亲说得心里发热眼圈发红。 原来母亲虽然言语尖刻心地却无比的敏感和软弱,一句抚慰的话就会让她感动万分, 再加上她一直就对大伯母的趾高气扬感到压抑,没想到在对方阵营中竟然出现一位 同情自己的友军,真是悲喜交集。其实母亲早就观察到姑姑比大伯母甚至小珍都要 厚道得多,她曾经对父亲说;你姐姐倒是个老实人,只是她那个女儿太精明——所 以当下母亲就对姑姑说,还是大姐你理解我啊,咱们都是过来人,这里条件就这样, 我也是尽了自己的能力了,我还能怎么样呢?能让人人满意可不容易!说着说着母 亲使用手绢抹眼泪。姑姑说是啊是啊,我理解你,我太理解了……接着,让母亲想 不到的,姑姑也跟着母亲抽泣起来。 下面的事情便是姑姑对着父亲和母亲说的。母亲看见姑姑哭,便急忙去把父亲 也叫来了。 原来大伯到姑姑家里的第二天,便是清明节。大伯一大早起来,要姑姑带她去 买纸钱和香烛,说是要给祖父和二伯上香。姑姑家住在当地的生产建设兵团里,到 哪里找这些东西?就算不在兵团里,就是在街道上,整个市面上,也找不到这种东 西啊。姑姑便直说没有,这东西早就不时兴了,“文革”中当四旧废掉了。大伯也 不便说什么,但显然不痛快,整个早饭都吃得很沉闷。吃了饭,大伯又拿眼睛在家 中四下里东看西看,像是寻找什么。姑姑问他找什么,他说牌位呢?姑姑说什么牌 位?大伯说父亲和二哥的牌位!姑姑只好说没有牌位。大伯当时便火了,说外面买 不到香烛和纸钱,你在家里总该给他们立个牌位设个灵堂什么的吧?姑姑顿时哑口 无言。大伯便说自己到了台湾,每年的清明节都要祭祖的,即使是在他睡在草棚里 当小兵,每月只有两个铜板的薪水,却也要为亲人买一刀纸钱;虽然他是那么艰苦 那么孤独离家乡万里之遥,他也在家中设了牌位;没有办法为亲人扫墓,他便登上 山坡,用手抓一把土,权当那是家乡的土,对着北方撒去……大伯说他不明白,自 己的妹妹和自己的亲人这么近,既没隔着大海也没被人关着,行动完全自由,还拿 着国家工资,为什么做不到每年清明回老家给父母扫墓(我祖父祖母葬在了东北老 家),即使不能亲自扫墓,为什么连牌位也不立一个? 他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呢?姑姑哭着对父亲说,“文革”的时候,我那丈夫是走 资派进了牛棚,大哥是国民党跑到台湾,二哥又是个反革命死在外地,我能偷着把 二哥的骨灰取回来就已经是不要命了,我哪里敢把一个反革命的牌位供在家里? 我父亲连连点头,说是啊,这些情况大哥是不太了解。 他岂止是不太了解,是根本不了解!姑姑说,那时候,谁敢在家里供个什么牌 位?封建迷信,梦想变天,几个帽子就能把你扣死!就是每年总结,填写家庭成分, 我的压力都多大啊! 就是就是,父亲连连点头。 就因为这成分,这复杂的海外关系,我受了多少牵连?小珍他哥哥,那么聪明, 学习那么好,几次推荐上大学都是政审砍了下来,下乡十年,最后只能娶个当地农 民结婚,这辈子算是完了。小珍连着三年招工都被挤下来,最后只能病退进了一个 街道工厂——我是个妇产科医生,却扫了十年马路,这些事。他知道么! 有些事情,你可以给大哥说,父亲说。 我说过一些,但不可能那么详细,姑姑抬着红红的眼睛望着父亲,就算我说了 孩子们的事情,说了我那短命丈夫的事情,可我能说我那时候一夜一夜的恐惧,睡 不着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种孤苦无靠,那种众叛亲离么? 父亲没有说话。在姑姑说到“众叛亲离”这几个宇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 这天夜里,母亲主动陪父亲住到彩萍家的小屋里。她是看到父亲脸色不好,担, 心父亲。这一夜,父亲一夜没睡,辗转反侧。每当母亲问父亲有什么心事,父亲都 矢口否认,可是好多次,在黑暗中,她都听到了父亲那沉重的、发自肺腑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