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父亲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对人情世故有着天然的不敏感甚至愚钝,用母亲 的话说,是那种“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人家数钱”的主儿,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 这种主儿,他认为自己很有智慧,而且是一种大智慧。父亲的大智慧就表现在对当 下的人情世故的忽略不计,而专注于生活的基本真理。在他看来这真理才是根本的、 永远不变的。那么父亲总结出的生活的真理是什么呢?大致如下:一、人要自强, 要朝上走;二、人要自信,不要听信别人的;三、时代在进步,总之一切都会越来 越好……很多年后,当我经历了世事的复杂多变和人心的诡谲难测,心身都十分疲 惫的时候,便很乐意听到电话中父亲的这种声音。父亲的声音总是很年轻,在简略 地问了你的近况后便开始给你讲这番道理(随着退休生活的开始他越发珍惜能给任 何人讲这番道理的机会),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说着,丝毫不觉得他的道理对你 并不实用或过于笼统无法操作,他甚至也并不理解你当下的处境和心境,但不知为 什么,他的话总让你感到安心、安全和温暖,就像在这个繁复可怕的世界中,总还 有一种简单的、明朗的东西,它就像一方被阳光照耀着的水晶石,屹立在一团黑暗、 混沌、风起云涌和诡谲多变的云雾之中,虽然遥远,却光明、透彻、坚定而恒久… … 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永远简单。在我印象中,父亲很少疑虑很少后悔也就当然 地很少失眠(母亲正相反),甚至在母亲生了重病的时候,他也能够呼呼大睡一觉 到天亮,为此母亲颇有怨言。其实这并不说明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不深厚,相反如果 母亲需要父亲为她捐献一个器官甚至牺牲生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只是捐献过后, 他还会倒头就呼呼大睡,就这么简单。 可是这一天,从不失眠的简单的父亲却失眠了,你一定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同寻 常。父亲从这一天开始便有些心事重重。他照常陪同大伯他们外出,照常陪同他们 聊天,也照常微笑,但这笑容中却少了一份以往那份单纯而快意。那么在父亲那明 镜一般的心中,飘过了一股什么样的乌云呢? 一九六九年,我二伯出狱的时候,和我父亲恰好在同一座城市。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多事之秋。这个秋天发生了许多事 情。首先,父亲在长达整整一年“学习班”后,终于回到了家中;其次,我的祖父, 突然来到了家中;第三,得到了通知:我们要离开军区,离开这座城市了。 首先说说学习班。何谓“学习班”?不是现在的高考补习班,也不是现在特为 领导干部举办的名为学习实为旅游的什么班,而是当时,为那些怀疑有历史问题的 人准备的交代问题的场所。什么是历史问题?就是在自己的一生中的某个阶段,做 过错误的事情,确切地说就是加入过反动组织、干过反革命事情。为什么有那么多 人有历史问题呢?这又得从当时的背景开始说。当时正值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这时 候的人们,大多数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都有可能为以前的反动政府工作过,或者 加入过什么反动组织,比如说,那时的大学生很可能集体加入过三青团,但解放后, 三青团就成了反动组织,就要受到审查追究。还有的人,自己没参加过反动组织, 却可能在反动政府中干过事情,或者,他的父亲是恶霸地主,剥削过劳动人民等等。 我的父亲没上过大学因此没有机会加入三青团;出身也不算坏,我爷爷是失了业的 小职员,土改时被定为贫农;由于家贫,父亲很早就被送到孤儿院,这不幸的童年 让我的父亲很幸运地成了一名真正的无产阶级。但父亲为什么也要被送到学习班呢? 这就是我大伯二伯的功劳了。确切地说,就是因为父亲有两个哥哥,一个跑到了台 湾,一个是反革命被抓了起来。还不仅仅如此。父亲本来是最穷最穷的无产阶级, 可他不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孤儿院里等着人家来解放他,却不甘寂寞地跑出了孤儿院, 辗转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本来是一个投奔光明的大好行为,但问题却出在了 “辗转”两字上。从离开孤儿院到他参军之间,有两个月,我父亲既不在孤儿院, 也不在解放军,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他到底去了哪儿?又碰到了什么人?干了什么? 参加了什么组织?父亲解释过,但疑点重重。在那些目光锐利又十分负责的政治工 作者们看来,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父亲在这两个月里,有重大嫌疑,和他的 两个哥哥中的任意一个,从事反对共产党的活动。 为说明这两个月的去向父亲在学习班呆了整整一年。父亲所在的学习班设在郊 区某个偏僻的地方,周围有卫兵看守,进入学习班的军人不得打电话不得回家不得 外出,吃、住都是单独的(为防止串供和订立攻守同盟),有专人看管,每天除了 吃饭睡觉外就是接受审讯和写交代材料,从这一点看,学习班实际是一种隔离监禁。 监禁是一种静的状态,而动的状态是审讯和交代。为了推进交代的进程审讯便会采 用极端的形式。 父亲的一只耳朵,从学习班出来以后,便聋了。我父亲以前的听力好得惊人, 从一个事例便可以看出来:我大哥从小调皮捣蛋,负责监督他做作业的便是父亲。 他把大哥关在里屋,自己站在外屋的窗户前画画;画画的桌子正好背对着门,若是 想逃跑,只消从他的背后溜出门便可以了;父亲画起画来很投入,因此从理论上讲 逃跑是可行的;但事实是大哥从没有得手过——每次他的蹑手蹑脚都能被父亲听到, 被揪着耳朵很不光彩地提回来了。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你就是从父亲很近的背 后溜出去他也可能听不到,就是你把门弄出点动静他也可能听不到;他自顾自在那 儿挥毫泼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于是大哥的逃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胜利大逃亡, 他是如此兴高采烈,竟然忘形到跑到我父亲正在画画的窗前去玩耍,这样的结果, 自然就不用我多说了。一向耳聪目明的父亲竟然让大哥屡次从自己身后逃走,这自 然让我们奇怪,更奇怪的是,当发现大哥几次逃跑得逞之后,父亲便不声不响地将 画桌挪了个方向,站在这画桌前父亲仍然是背对着门,但他竟然又能听见身后的动 静了,大哥的逃跑便再不奏效。这让我们几个孩子百思不解——难道问题出在那桌 子上?我是最早发现真相的,那天我和父亲在街上,我站在父亲的右边对他小声说 话,他奇怪地朝我眨着眼睛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接着他侧过身,用另一半脸对着 我,真奇怪,这下他竟然能听见我最小的说话声了!父亲转过的另一半脸让我想到 了那张改变了方向的桌子——父亲原来挪动的不是桌子而是他耳朵的方向!我偷偷 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了大哥,他马上去验证并证实了,出于很明显的居心叵测的动 机,他便开始找各种借口要父亲把桌子搬回到窗口下恢复原来的位置,自然,他没 有得逞,父亲母亲都坚决、毫不动摇地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那么母亲是不是知 道真相呢?从她望着父亲的目光,我猜她是知道的,比我们更细致更聪明的母亲怎 么能不知道呢?但父亲很可能在母亲面前也拒绝承认这一点(况且这很难证实,除 非你去医院做专门检测),然而在我们家,聋子很快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父亲的耳朵问题给我们家庭气氛带来的微妙变化,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们发 现以往说话和风细雨的父亲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变成大嗓门,视他与对话人的相对位 置而定,也就是说你必须坐在恰当的位置上才能享受到恰当的态度和恰当的声音; 由此我们便知道坐在什么位置上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他的坏话而在什么位置上你只能 说你该说的。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无论和风细雨还是大喊大叫只要是局限在家里就 都属于无伤大雅的内政不可能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可当家里来了人就不是这样了。 父亲喜欢坐在对话人的右边,否则他就得经常过分地侧脸,将自己的耳朵而不是眼 睛对着对方,这样就给人造成了他注意力不专心左顾右盼的印象。这还不算最糟糕, 最糟的是他的左右两边都坐着人的时候,他总是十分热情敏捷地回答一方的问题而 对另一方的问题却有些迟钝甚至是漠然不答,特别是当那个人声音不够大的时候。 这让我们着急,有时我们不得不大声重复一遍别人的话来提醒他,但必须适可而止, 如果你做得太明显,事后他会很恼火,他会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没聋!你喊什么?” 由于父亲坚持认为自己的耳朵并没有聋,再问它如何聋就没有道理了。 父亲进入学习班是头一年底,到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了。其间父亲回来 过两次,都是在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的“陪同”下,取了东西又离开了。母亲 在战战兢兢的情况下开始了失眠,为了保住自己和四个孩子的前程她在工厂里拼命 写标语写大字报(母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认认真真地考虑过离婚。但考虑归 考虑最终也没有实行。这是因为父亲的问题始终没有“落实”的缘故。据说母亲曾 经认真地劝说父亲“坦白”一切,父亲当下就火了:“我没有问题,你让我坦白什 么?!”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在长达一年的审讯中他坚守住事实也坚守住了自己的神 经,他拒绝了想象从而成功地拯救了自己。据说派往外地调查父亲社会关系的人有 四个批次,第一个批次声称父亲列举的证人们根本不存在,第二个批次说找到了证 人但所说的与父亲不符;第三个批次要求他重新列举证人,都被父亲拒绝了。他坚 持原来的证人和原先的证词,最终,第四个批次的人找到了该找的证人,他们的证 词证实了父亲的清白。 父亲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但由于父亲的问题“悬而未决”,我的加入 “红小兵”(相当于现在的少先队)的申请便也悬而未决,我大哥大姐原先的少先 队身份甚至被免除了。现在父亲终于出来了,而且没落下残疾(后来我们才知道并 非如此),而且没查出问题,这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情啊!可就在这时候,我的祖 父来了。 我的祖父是来寻找我父亲的。他们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原来,我的亲祖 母(也就是大伯所说的小妈)死后不久,祖父就失了业,于是决定将尚未成年的父 亲送往孤儿院。孤儿院是一个新西兰人路易·艾黎创办的,专门救济战乱中的中国 孤儿,由于局势动荡正在四处迁徙,父亲被送进孤儿院不久就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后来解放了,祖父跟随出嫁的姑姑到了新疆,在一张报纸上,他看到了父亲的署名 作品和介绍,才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还活着并且当了兵还成了一名画家。他几经辗 转打听到了父亲工作的这个军区的报社,父子家人才得以团聚。但说是团聚,不过 是来回通过几次信寄过照片,互相告知了情况而已。于是父亲知道自己的二哥被抓 了起来而大哥去了台湾,大妈(父亲这样称呼姑姑和大伯的母亲)因病去世而父亲 和异母姐姐还活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父亲刚刚参军不久,由于作品获奖而两次 荣立二等功,工资丰厚却还没娶妻生子,正值春风得意的他很快便给祖父寄去了第 一笔生活费,从此这生活费便一直没有间断直到祖父去世的那一天。在填写履历表 的时候,他便有了许多东西可写,以往他总是写“不详”的家庭主要成员情况栏, 如今他仔细地写上了大哥二哥和姐姐的现状,虽然情况有些令人遗憾,但他还是如 实写了。父亲没有想到,自己的如实填写在后来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几乎每次运 动他都要就这些复杂的亲属关系做一次又一次的解释和交代,澄清问题解释过程, 说明自己和这些人虽然是亲戚,但仅仅是血缘上的,不仅没有政治上的联系甚至没 有一般的交往。在父亲进入学习班的当晚,母亲断然烧毁了他和祖父以及姑姑来往 的全部信件,母亲这样做的确具有先见之明:几天后,果然来了一群人,把家里箱 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翻出任何东西。 现在你明白,一九六九年祖父的这次突然来访,对于刚刚从学习班出来的父亲 意味着什么了。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的祖父的背影。绝对的高大(相对于父亲 的矮小身材,他就像巨人),绝对的沉默(除了父亲,他从不和任何人说话),还 有绝对的阴沉加上绝对的飘逸——长长的对襟黑衣,扎着裤脚的黑裤,平底黑布鞋 加上长长的白发和白须,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极端的形象,让我们这些孩子久久 难忘。很多年以后我都在怀疑;这是真的吗?我们这个平凡的家里,有一天真的来 了这么一位阴沉、高大、沉默而又仙风道骨的老人?我的祖父,绝对让人过目不忘。 我的一身黑衣满头银发的祖父,具有天然的威严,即使他满面须发肮脏落拓也像个 被放逐了的帝王。他沉默着站在屋子当中,手中一柄龙头拐杖,不对任何人说一句 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或笑脸;他站在此刻但分明在另一个时间中,另一个你无法到达 的世界中。他来去倏忽,行踪捉摸不定。他会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钟头,如同一 尊青铜铸像,双目微闭,如同陷入沉思。之后,没有任何预兆的,站起来拔腿就走, 长发飘飘忽忽生风,速度之快让我们这些暗中窥探的孩子吓了一跳。在最初的几天, 我记忆中的祖父似乎是不吃饭也不睡觉的,他分明是古老的山神,而山神是不用吃 饭和睡觉的。我们这些孩子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远远地窥视着他,却不敢上前和他 说话,我们深受他的吸引却又慑于他沉默的威严。他手中的那柄古铜色的、雕龙蟠 曲的拐杖,在我们的心目中,就像帝王的权杖一般神秘、高不可攀。我们和他最亲 近的接触无非是从他身后伸手去偷偷抚摩这柄拐杖,那冰凉、坚硬的感觉,那拐杖 顶端昂首怒目的龙头,让我们肃然。 我还记得这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家里烟雾弥漫。烟雾是从祖父和父 亲居住的里间飘出来的(母亲和我们挤在外间),灯光被绒线衣遮挡住了,祖父巨 大的黑影从门缝中隐隐露出来,遮挡了整个里屋的天花板。我隐隐听见了父亲和祖 父尽量压低的谈话声(父亲必是坐在他最合适的位置上了),他们的声音时断时续, 低沉、沙哑,犹如被锯得断断续续的麻绳,触摸着我模糊的意识。睡意蒙眬的我无 法将它们织成逻辑清晰的意义画布,但一个词我听见了并且记住了,它是这截截词 语之绳中最清晰最完整结实且不断重复着的一段,那是一个词:二哥。 二哥就是父亲的二哥,也就是我们的二伯。 现在你知道了,祖父此行有个重大的目的,是和我们的二伯有关。他的突然前 来,他和父亲那些含义模糊的、极力躲避着外人的鬼鬼祟祟的谈话,都和我们从未 谋面甚至也从未听父亲提起的这个人有关。这个叫二哥的人是谁?为什么从未听父 亲提起过?祖父和父亲谈起他时为什么要躲着我们?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敢问。事 实上我无法断定这被遮住的灯光、这烟雾、这压低的嗓音下偶尔露出的名字是不是 出自我的梦境。那段时间父亲显得心神不定憔悴不堪,白天他经常和祖父一同出去, 夜里很晚才回来。我们是孩子,我们无法知道他们出去干了什么,但我们也感觉到, 祖父的出现已经给我们家带来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隐秘而沉重的东西,就如同祖 父那巨大而阴沉的背影,遮蔽了家里原本不多的阳光。因为在祖父不在家的时候, 母亲和父亲时常背着我们在低声争吵,父亲烦躁不堪,而母亲哭泣的眼睛早已红肿。 而当祖父一出现的时候,他们就摆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祖父什么也不问什么 也不说,在他眼里似乎我们都不存在,我们这些孩子,还有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好 奇,我母亲的焦虑。除了深夜时分分和父亲的长谈,以及他和父亲白天出去进行的 那项秘密活动,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并不存在。 后来就到了那天晚上。 记不清那是祖父到来的第几天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们惊讶地发现,祖父 和父亲竟然都没有回家。此前父亲已经在一清早就上班了,祖父也在这天下午突然 外出。他照例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我们,包括母亲,也照例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是这天,当晚饭时间到来他们依然没有出现,当睡觉时分到来他们还没有出现, 我们才感到,他们似乎是一起出去的,而有一件大事,似乎是发生了。母亲不说话, 晚饭的时候她就不说话,睡觉的时候她还是不说话。但她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却说明 她知道一切。 鲁莽的大哥问了一句:“妈,爸爸和爷爷到哪里去了?” “闭嘴!吃你的饭!”母亲火气十足。 我们都不敢再说话,吃了饭便做功课。母亲照例拿起毛衣来编织,但她织了几 针,就放下了。她走来走去,再坐下,拿起来,再织。后来有一次她叫我为她拿棉 花。我拿了棉花走到她跟前,发现她的食指,已经被毛衣针戳破了,鲜血淋漓。我 给她裹上棉花和纱布。一滴泪水落在我的手上,我发现,母亲的嘴唇在颤抖,母亲 在抽泣。妈妈……我不知所措地叫。哥哥和姐姐都从书桌上转过脸来。叫什么叫, 孽障I 都给我睡觉去!都死去!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涕泪纵横。 我怎么不死啊……母亲痛哭失声。 这天夜里;我们是在战战兢兢中入睡的。母亲把自己关在里间房屋里,在那里 哭到了天亮。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是觉得,母亲的惊恐和怨恨必定是与父 亲和祖父有关的,但到底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被“砰”的一声玻璃瓶的碎裂声惊醒了,里屋的灯亮着, 从争吵声中我们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接着是开门声,父亲冲出来拉起了大哥:快 去找救护车,你妈吐血了! 有一种理论认为,疾病是人的心理愿望的反映。也就是说,疾病并不是什么外 来的细菌或病毒侵袭的结果,它就隐藏在你的内心深处,它是招之即来的。 我不知一九六九年秋天发生在母亲身上的这场大病是不是她暗自祈祷的结果。 她被诊断为急性胃穿孔伴随大出血,随即陷入昏迷,并有生命危险。在紧急手术过 后的十几天里,父亲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父亲几乎不再回家了,他请了长假来陪伴 母亲,我们在上学的间隙也到医院看望母亲,而祖父,则被冷落在家里,冷落在事 件之外。祖父在我们家中造成的那种神秘和恐慌,渐渐消失了。现在他退化成为一 个孤僻、落拓的老人,有些肮脏有些迟缓,要靠我们给他从食堂打饭吃,撒尿经常 弄湿自己的鞋子;我们发现他的口齿原来不清,他那令人生畏的沉默不过是耳背造 成的结果,他的来去无踪不过是老年痴呆的一个症状。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我 才明白,在这场祖父和母亲的较量中母亲取得了胜利,她使父亲最终抛弃了祖父而 回到了她的阵营里,她的秘密武器就是这场疾病。也许父亲是甘心情愿地倒戈的, 正是母亲的生病给了他最好的理由把那道难题搁置在一旁;他心甘情愿地躲进了母 亲用疾病为他搭起的掩体之中,来躲避祖父带来的重磅的责任炸弹。在这场两军对 垒中祖父是完全寡不敌众和力量悬殊了,他不仅势单力孤且年老体衰,他那昏花的 老眼发射的炮弹毫无精确度可言,完全是一场徒劳的消耗。同样躲进掩体的还有我 们全家,我们都躲开了那个使我们家陷入危机的外来者,当时我们还是孩子,还不 明白他带来的那遭难题到底是什么,但本能也使我们知道,父亲和母亲似乎更愿意 呆在病房,在那里他们可以摆脱祖父。我还记得这样的场面,母亲的病房里阳光和 煦(在记忆中母亲似乎是十分优待地住在一个单人病房里),到处飘荡着水果和点 心的香气(很奇怪没有医药味),父亲用打湿的热毛巾拂拭母亲的脸,坐在床边给 她笨手笨脚地削苹果吃,或者用汤勺给母亲喂着稀饭,而母亲姿态舒服地躺在床上 ;飘拂的白窗帘后面阳光和煦,映照出母亲温暖的、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们显得 是那么平静和快乐,仿佛这里不是病房而是他们度蜜月的旅馆。这种快乐也感染到 了我们,在大哥的带领下我们几乎是一放学就往医院跑,一直要呆到很晚才恋恋不 舍地离开,好像我们的家已经搬到了那里似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怜的祖父, 倒被我们假装无心地遗忘在家里了。 这天晚上我和大哥他们很晚回到家里,发现整个房间漆黑一片。我们开了灯, 发现祖父正凝然不动地坐在窗下,他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把我们吓了一跳。大哥小 心翼翼地将我们从医院带回来的、已经凉了的饭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大哥问他 要不要吃饭,要不要把饭热了。祖父不回答。他满脸满头都落满灰尘,粗布鞋破了 一个大洞,像一个毛皮发灰的老兽那样疲惫而惶惑,他一定是在外面跑了整整一天 了,像往常那样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长长的眉毛像寒风中的蝴蝶须子那样颤 抖着,喃喃问:小亨子在哪里?小亨子在哪里? 小亨子是父亲的小名。我们童家将男孩子叫“亨子”,按排行分别叫大亨子二 亨子小亨子,以此类推,虽然我母亲管大哥叫大亨子,我祖父却管我父亲叫小亨子 了。大哥回答说:我爸爸在医院里。我妈病了。我爸陪着我妈。 小亨子在哪里?祖父仍然喃喃。显然,他没有听见大哥的回答,也不可能听见 他的回答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按照自己的逻辑推理和发问。他发现这个世 界丢失了什么东西,却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他只是感到惶惑,感 到失落,感到悲伤。 小亨子在哪里?他喃喃说,小亨子在哪里呢? 我们是在几天后才发现祖父有痴呆症的。那天我们回到家里,发现祖父不见了。 我们并没有在意,我们认为他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回来的;直到夜深时分,直到实 际上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们还这样认为。反正现在父母不在身边,在粗枝大叶 的大哥带领下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这时我们听见邻居敲门。祖父被带了进来。 邻居说,半夜时分,祖父敲开了他们家的门,二话不说,径直进去,脱下鞋便躺到 床上,当他们正准备叫他起来的时候,他却自己坐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转悠。他 在床底下,在衣柜里,在厨房,到处寻找着什么,边找边嘟囔。他们不知道他到底 找什么,因为他一直在嘟囔那几个字,听也听不明白。而我们一听就明白了。直到 进门,他还在嘟囔着,而且这次加上了另一个人:小亨子在哪里?二亨子在哪里? 小亨子在哪里?二亨子又在哪里? 如果小亨子是我父亲,那么二亨子就该是我二伯了。我们急忙将这重大发现告 诉了父亲。父亲急忙从医院中赶回来。让我们吃惊的是祖父见到父亲并没有高兴, 他仍然显得惶惑而悲伤:小亨子到底在哪里?二亨子又在哪里? 父亲的眼圈红了。第二天,他将祖父送上了回新疆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