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父亲将祖父送上了返回新疆的火车,并且给在新疆的姑姑发了一封电报。父 亲原本想亲自送祖父回家的,但此刻军区正要对那些刚刚走出学习班的人重新分配 工作,这是一场牵涉到每个人(和每个家庭)命运的关键时刻;父亲和母亲考虑再 三,还是决定留下。据说父亲给列车上的服务员仔细交代‘了祖父的情况,请求他 们一路上照顾祖父,又留下了自己和姑姑的详细地址。如果一路顺利,祖父将在五 天后到达乌鲁木齐,在那里将有先程赶到的姑姑去接应。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的安排, 在祖父离开的第五天,我们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她并没有接到祖父。祖父不在那趟 列车上! 父亲立即去车站查询。他记得列车的车次车厢和祖父的座位号,却忘记了记下 列车员的姓名,因此车站只能答应帮助查询,却没有做出任何承诺。那位办事员毫 不客气地训斥父亲: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脑子又有毛病,你当儿子的就敢让他一个 人坐火车?!父亲无语。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脸色白得像纸。就连尚未出院的 母亲也变得小心翼翼,她现在明白了,相对于祖父的失踪,她的生病就是小菜一碟 了。现在,在这场较量中,祖父又重新占据了上风,他使出的招数更绝:失踪。这 个老人,就这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成功地惩罚了背信弃义的父亲,让我们全家再 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那段时间父亲时常做噩梦。他时而梦见祖父回来了,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时而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祖父,他被一伙蒙面的歹徒捆绑着,正要推 进一口井里;还有一次他梦见祖父坐在家里,一身白衣谈笑风生,和自己小时候见 到的一模一样,但当他走到他身边叫他一声父亲时,他对他却视而不见,旁若无人 地走了过去……每次醒来,父亲都要愣怔许久,抽完一根又一根香烟。他每天都要 和新疆的姑姑通电话,彼此交流搜索情况;他还去了市里的公安局、派出所、收容 所,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因为他有一种顽固的想法:祖父必定是重新回到这座城市 中来了。是的,这很有可能。倔强的祖父还有一桩事情没办完,他怎么可能被乖乖 地送走呢?他回来了,只是不愿意再见到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而已。这种想法让父亲 内疚无比。父亲就这样一趟趟地跑着,每过一天,便更加灰心丧气一层。眼见着父 亲一天天消瘦下去,母亲决定提前出院。父亲倒也不劝阻,也许在心底里,他对母 亲有那么:—丝埋怨:如果不是母亲的那场病,祖父是不会出走的……他已经准备 好了,等母亲一出院,他便要动身去寻找祖父,尽管他并不知道祖父去了哪里…… 就在我们全家都整装待发,母亲准备出院,我们准备接母亲,父亲准备动身的时候, 姑姑的电话到了,我们的祖父,既没有回这座城市也没有回新疆,而是去了一个我 们谁没有想到的地方:东北老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祖父已经是第四次突然回老家了。第一次是在三十多年前, 就是那次他娶了我父亲的母亲,在家乡生活了五年后才决定回去寻找原配妻子(按 今天的标准他无疑是犯了重婚罪);第二次是在十年前,他不辞而别地离开新疆, 回到老家后住了整整一年,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新疆;第三次是在五年前,同样的 故伎重演,来去都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加起来,这一次算是第四次,而且间隔的时 间更短。也许是习惯了祖父的这种不辞而别,我姑姑对祖父的失踪并没有十分紧张, 她很快给东北老家的堂兄打了电报,请他们关注祖父的动向—二果然,几天后,电 话就来了,说他们会暂时照顾祖父,只是,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神志也有些不清 楚。 在遥远的渤海湾,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童家是当地一个满族大姓。到了祖父 这一代,弟兄四个外加每人的几双儿女,算下来有好几十口人都住在一处老宅子里。 一九三一年日军入侵,几个兄弟决定举家出逃,又舍不得老宅子,经过抽签,决定 由最小的老四留下来看守家宅,其余三个弟兄则携家带口取道海路从天津入关。几 十年过去,外出逃难的三个兄弟和他们的后人已经散落在天南海北全国各地,只有 最小的老四的后代仍然在渤海湾种地。但不可思议的是,一碰到什么坎坷,这几个 弟兄就会离开自己的妻子儿女,离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跑回这座早已颓败 不堪的老宅子里来。据说除了我祖父,回过老宅的还有他的两个弟弟,这三个人中 的两个甚至死在了老宅子里。他们的归来,除了我祖父,一个是在反右时期,还有 一个是“文革”时期。无怪乎老四的一个儿媳妇很不满意,她说老童家真是怪了, 太平时期,这里冷冷清清谁都不来,一闹运动就回来了,几个老爷子,不是反革命 就是右派! 我以为这些先辈们的回乡是上级命令的结果,后来才发现不是。他们全都是自 愿的,而且多半是冲破了家人的重重劝阻,甚至闹到和家人不辞而别。童家的男人 性格各异,但在两点上却出人意料地一致:对金钱的一窍不通,对家乡老宅的迷恋。 他们为什么如此迷恋那个离别多年,如今已经十分陌生甚至是举目无亲,穷乡僻壤 的几间老房子呢?这又是一个谜,或者是一个故事,我打算在另一篇小说中好好探 究。 我的祖父终于有了下落,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父亲决定动身去东北,将祖父带 回新疆交给姑姑,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这次,母亲没有阻拦他。让父亲感到意 外的是姑姑的态度,她似乎并不急于让父亲这样做,她的理由是,祖父这样做不止 一次了,况且在东北也不是没有人照顾,父亲又面临重新分配工作的当口不便离开 单位(父亲曾向姑姑解释过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送祖父回新疆),所以,让祖父在 东北呆些日子,“等老爷子真正想通了再回来也不迟”——这是姑姑的原话。现在 想起来,一定是祖父的性格让姑姑也感到为难,倒是由着他的性子让他呆在老家更 让人省心,但这层意思连母亲都没有对父亲说出来,只是让父亲迟疑了。他对母亲 说;妹妹似乎不想让爸爸回新疆,这是怎么回事呢?母亲说我怎么知道?主意还是 你自己拿,反正我现在已经出院了,你想走,随时都行。父亲说你真的行吗?父亲 是想让母亲再提出一个借口让自己留下来,但母亲没给他这个借口,母亲说我当然 行。 现在是父亲迟疑了。我猜想他的迟疑有两个内容:一、要不要立即动身去东北? 二、到了东北怎么办?在这第二个迟疑中又包含了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把祖父 送回新疆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别的什么地方很显然,就是我们家。既然姑姑 不十分欢迎祖父,让祖父独自呆在东北又让人不放心,那祖父真正应该呆的地方, 就只有我们家了。在迟疑的这几天里,父亲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我的母亲也想到 了这一层,但他们谁都没向对方点破而已。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曾叹息道:其实妹妹 也不容易,还带着两个孩子……母亲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这年头谁容易?我还带着 四个孩子呢!父亲便不说话了。 在这一迟疑的当口,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时候,父亲的组织决定下来了: 我们全家将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到戈壁深处的生产建设兵团去劳动锻炼。 于是父亲明白,一份不算严重的惩罚下来了:尽管他成功地抵御了长达一年的审查, 没有把那悬而未决的“历史问题”变成实实在在的罪行,尽管他用坚强和始终如一 证实了自己的清白,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他效力了如此之久的大军区,到一个穷乡 僻壤去开荒种地。但他也明白,比较而言,对他的处理还算是仁慈的,相比那些被 判刑、被劳改、被撤职、被转业复员、被发落回原籍的军人来说,他好歹保住了自 己的一身军装,也就是说。保住了作为军人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年十二月,我们全家去了兵团。几乎是同一时刻,我们得到了祖父在东北老 家病逝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