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多年了,冯兰唐对母亲的厌恶越来越有增无减了!他厌恶母亲的白发,痛 恨她那高高的颧骨,还有她那没有门牙的嘴,还有她的皱纹与干燥的笑容,还有她 的大脚——当然,如果当年母亲将小脚裹扎到底,冯兰唐一样厌恶! 儿不嫌母丑,衰老,是一种自然规律。有一天,冯兰唐也会苍老如同母亲:呼 吸困难,身材矬小。母亲的衰老促成他的强壮。他的强壮又加速母亲衰老。这些道 理他懂。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道理是一回事,人的心理倾向和行为又是 一回事。没有哪个小偷不知道偷盗犯法;天才极少出于勤奋;乞丐从不来自贫穷。 如果这种种类比仍然没有说服力,还叮以再说说我们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老婆 红杏出墙,可又有哪个男人不指望身边美女如云呢?冯兰唐明白,无论他怎样费尽 口舌,把自己对母亲的恶感归结为常识公理,等同于小偷、乞丐、男人好色,都不 会有人理解,也没人愿意理解他。自己的事自己做,冯兰唐只能溯流而上,追及童 年,回忆母亲对他的粗暴。 他记得打他最多的总是母亲,在细雨中呼喊他的也是母亲。有一次,母亲把他 的嘴唇都打破了。那是她手指上的顶针划的。就是不绗棉被,母亲也套着那只顶针, 银光闪闪,让他畏惧。顶针让母亲与别的女人大不相同,别的母亲打骂孩子狠在脸 上,冯兰唐的母亲则狠在那只顶针上。他也经常和母亲赌气。他赌气的唯一方式就 是不吃饭。不吃饭,坚决不吃饭,干嚎着,引她注意。这时候,哥哥姐姐就笑他, 劝说母亲不用管他。要是母亲用得着,他们随时可以为母亲代劳,狠狠揍他一顿。 母亲总是叱骂他们多事寡嘴,也不看他一眼。母亲走不了多久,冯兰唐就会摸上锅 台,锅台是温的,釜冠也是温的。揭开釜冠,总有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蛋炒饭,筷 子斜插在饭里,连筷子也是温的。直到现在,冯兰唐还是最喜欢蛋炒饭。没有蛋炒 饭,也有稀粥,粥下面肯定有厚墩墩的年糕或者馒头干,粥是甜粥。现在,不但喝 咖啡要加糖,冯兰唐吃什么东西都要加糖。如果连粥也没有,再好不过,釜冠揭开 肯定不会空,釜冠下面肯定有两个荷包蛋,太阳一样黄,月亮一样圆。 呜咽着,端出碗来,拿起筷子,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委屈,饥饿,还是开心。 悄悄地,母亲站到身后,摸着他的头。他的呜咽更响亮了,仿佛经历了人世最惨痛 的苦难。母亲抱起他,坐到腿上,喂他吃饭。母亲一手喂他,一手在他脸上擦。她 把他的脸擦得像猫,便嗬嗬嗬笑,又捏紧衣袖擦。实际上母亲喂他,不如他自己来 得快,冯兰唐不要母亲喂,很想来个狮子甩头。母亲的和解,又不能拒绝,更不好 意思说她妨碍了他。母亲总是对着饭菜或者糕点吹两口,才送到他嘴。这个晚上, 冯兰唐还将睡到母亲怀里。直到高一,冯兰唐都睡在母亲怀里。他摸着她的乳房, 睡得那么安稳。母亲的乳房是那种干瘪的乳房,就像两只空粮袋。母亲的乳房是两 只让冯兰唐想起就恶心的乳房,母亲绝对与丰乳肥臀无缘,与富饶的大地无缘,顶 多顶多也就是一块千涸贫瘠的荒地。那时,冯兰唐就是依着这两只干瘪的乳房入睡 的。 回忆崩溃了。对过往岁月的追思宛如在向自身射箭。百孔千疮,乱箭穿心。越 是回忆,越是找不到厌恶的理由。回忆中的每一细节都可以放大,却不成其为借口。 冯兰唐的母亲像煞世上所有母亲。如果说他身上长着反骨,那冯兰唐也认了。可是 回忆的错位,仍然不能取消他对母亲的厌恶。母亲的黑发越来越少了,母亲的脸细 缩得越来越像核桃了。 母亲老是咳嗽,气喘。 母亲的笑声像怪鸟。 这些,都让冯兰唐厌恶。 如果没有母亲,肯定没有他;如果没了母亲,也许他活得更潇洒。 冯兰唐给母亲买了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套在她手上。 事隔多年,冯兰唐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戴着一只顶针了。不戴顶针,母 亲手上还能有什么?母亲曾经说过,父亲答应她,要给她打一只戒指。可是父亲一 直到死,也没提过这件事。父亲不但没给母亲打戒指,母亲压箱的几块银元也给父 亲花去了。母亲经常告诉冯兰唐,好像他能给她想办法,听得他耳朵起茧。冯兰唐 结婚时,给李芳买戒指,才感觉到戒指对一个女人的重要。冯兰唐想买,却没钱买。 所以结婚时,实际上他也没有给李芳买戒指。李芳当时没硬要,后来也没少啰嗦。 他想就是给她买了,又有多少意义呢。冯兰唐就给李芳买了两挂项链,一挂水晶项 链,一挂钻石项链。倒是给母亲买了戒指。 冯兰唐拿给母亲,母亲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买给她的。他给母亲戴上,母亲说 什么也不同意。母亲藏匿她的粗糙的手,害羞地,还在裤腰左擦右擦的。冯兰唐想, 若是我的小女人见我送她东西,如此害羞,如此嗔怪,我一定满心欢喜。可是母亲 这样做,就有些异怪了。好说歹说,母亲背过身子,终于由儿子抓住手,给她戴上。 母亲的一只手不住抓着另一只手,母亲还不住翻看戴戒指的手。她的眼神既有喜悦, 又有惊疑。她脸上红润,每二十四分钟,男人得对女人触摸一次,长短不限。触摸 不仅能让女人的爱情持久,还能提高她们的心脏功能、肺活量和免疫力。女人生病, 大多因为爱情。二十四分钟一次,很少有这样的家庭,不过手机短信,可视电话和 网上聊天最大化地弥补了这一缺陷。说句老实话,冷淡李芳倒没有,可他何时爱过 她呀。这话当然不能和李芳明说。他只有沉默,或者请李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但他的请求通常只能让李芳更加生气。他的请求不但证明他对她的冷淡和无爱,还 说明他一点不想改正。他只配得到李芳的冷屁股。 于是,下一次,在李芳发现他走神之前,在李芳开口之先,冯兰唐总是抢着跟 李芳说话。亲爱的,你想说什么?李芳显得不明不白,放下报纸或者遥控器,探过 头来,我说了我要说什么吗? “你还没说,我知道你要说,我等着你说。” 李芳便笑了笑,拍拍冯兰唐的胸,以示奖励:“我没想说什么。” “什么呀,我是你的老公,你现在对老公都无话可说了吗?” “不是。不是,”李芳也认真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什么的,一 时又想不起来。” “你想不起来了,那我就帮你说,你是不是想把母亲带过来歇歇。” “对呀,”李芳一拍手说,“今年你怎么没把母亲带来呀?你看看,这样的事 也要我提醒。”李芳噘起嘴。冯兰唐凑过去。亲一口。 冯兰唐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个话头,也不记得李芳何时想过要母亲来。 可是现在,李芳在催,比他还急迫。李芳说,你看你呀,你们兄妹四个,还让母亲 一个人呆着,他们忙,你总是有空的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把母亲带过来,那真是大逆不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