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七十六。冯兰唐三十五。母亲四十跨头生下冯兰唐。母亲一共生了四个。 准确一点,活下来的是他们四个。据母亲说,她还生过三个孩子,其中两个还是双 胞胎。要是活到现在——母亲捏紧衣角,声音嘶哑,又开始擦眼睛了。母亲说着说 着,总要擦眼睛。擦的次数多了,已经没有水分,像一孔废弃的井。他耐着性子和 母亲说话,又怕和她说话。母亲总是能够扯得很远很远,而且随时可能痛哭失声。 母亲的谈话有着一个优秀的长篇小说家的风度,可他不喜欢,思绪又常常给她牵着 走。儿子在想,要是那对双胞胎活着,将没有他在生活中的位置,肯定没有。 事实上,母亲和父亲商议,她早就不想再生了。生了一长串的孩子,母亲怕再 生吃不消,也怕没有奶水。父亲竟然同意了母亲的建议。父亲决定和母亲一起杀死 冯兰唐。父亲借来一架板车,打算把母亲拉到县城。有一半的时间,母亲是在路上 走的。到县城引产,要走很远的一段路。大肚皮的母亲坐在板车上,把父亲累得那 个够呛。父亲又几曾干过这样的活儿呀。母亲劳动了一辈子,很少有这样的待遇, 也很不习惯。父亲拉车的熊样,更是让她难受,母亲看不下去,便下了车。母亲塞 给父亲一块崭新的毛巾,让他擦汗,让他吸口烟,缓口气。母亲换着父亲拉空车, 拉了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母亲让父亲上车,坐在上面吸袋烟。父亲说什么也不 上。没人能够想到,冯兰唐的父亲母亲在处理他的问题上,竟然惊人的统一。一路 上两口子情意绵绵,仿佛不是去杀人,而是赶庙会。一路上,春风拂面,鸟语花香, 也的确像是赶庙会。冯兰唐完全不知道将被处决的命运,就是进了医院,他仍然忘 情地在母亲肚子里空翻筋斗。 怎么会想起这件事!它们招呼也不打,就爆发出来,细小的碎片四处飞溅,就 像一些乱窜的猫呼呼穿越冯兰唐成长的年代。冯兰唐缺少足够遗忘的沙子,把应该 掩埋的东西掩埋下去。 围着母亲的那些白衣人说,晚了,晚了,不能动了。 那些白衣人的声音非常怕人。他们摸摸母亲的肚皮。还贴上去听听,又用手指 弹一弹。母亲的肚皮发出铮铮铮的声音,似将熟未熟的瓜。母亲和白衣人都不知道, 他们敲打的是冯兰唐的脑袋,损害的却是冯兰唐的耳鼓。 可是母亲仍在坚持。母亲躺在白色的小床上,不想下来。 倒是父亲退却了。父亲有些怕。父亲说,听医生的,医生的话总没错的。 母亲哭了,还是不想下床。仿佛生下冯兰唐,将是她的又一重罪。 白衣人继续说,真要是动的话,恐怕大人也——你走了不要紧,父亲接着说, 一家老小咋整? 母亲似乎突然明白她的重要,从床上翻滚下来,一点也不顾及他。母亲也怕了。 母亲怕因为处决他,也处决了她自己。用母亲后来的话说,当时儿子在她肚子里蹬 了一蹬,踢了一踢,她才觉得应该留下他。 回家的路上,母亲没有再要父亲拉。她自己拉着板车,一架空板车,不顾父亲 的追赶,不顾路上行人怪异的目光。母亲几乎把那架板车拉得离了地,滑稽,怪异, 就像卡通片里的母兽。母亲说,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忍受着儿子的蹬踏。她根本 坐不了板车,根本不能坐车。她只有不停地跑,飞快地跑,才能减轻一点点的痛。 她哪里知道,那是儿子的愤怒、反抗和不满啊。她不知道,是儿子在踢打她,驱赶 她。她只知道。不能丢下他,也不可能处决他。 冯兰唐住城南,大姐住城两,二姐住城北郊区,大哥和母亲,住在乡下老家。 大学毕业后。他分在城南一所学校任教,熬了几年,终于买了一套顶层房子。接母 亲过来前,他分别给哥哥姐姐通了电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他安排了母亲的行 程表。第一站当然是他这里。他们约定,母亲来的那个晚上,大家也到冯兰唐这里 会会齐,算是给母亲接风洗尘。 本想打辆车接母亲的,母亲晕车,那天冯兰唐正好有课,便请大姐的女婿开摩 托去接。其实大姐家在城北乡下,她给女儿,也就是冯兰唐的外甥女在城西买了房。 每天,大姐晚出早归,晚上进城是接孩子,早上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再回乡下,养 她的六百只鸡。 偏巧那天,这个外甥女婿中午要政治学习。说定了他午后去带母亲的。外甥女 婿也是教师,他们那所学校的学习特别多。是呀,人不学,不知道。外甥女婿一学 习就忘了去带母亲,也没有及时通知其他人。 冯兰唐下午三节课。课间,顾不得喝水上厕所,和两个体育教师玩了几把“扎 金花”。他的手气特好,输了钱的体育教师哪肯放他走!冯兰唐是突出重围,逃往 教室的。上课时。冯兰唐很慌乱,一不小心,裤袋里的扑克牌也掉了出来,引起一 阵哄笑。他也跟着笑。 他知道此时不能翻脸,不能“恼羞成怒”。前排的一个学生下了座位,拾起牌, 交给台上的冯老师。冯老师飞快地把牌捻来捻去,啪啪啪的,像在折腾一只鸽子。 冯老师从中抽出四张,举在手上,说,同学们,谁以最快的速度算出二十四,我有 奖励。萎靡不振的学生们一下子坐直身体,闪亮眼睛。 那时候,母亲正在等待车子。母亲收抬了包裹,扎好头巾。左等右等,车子就 是不来。母亲说,算了,不去了。 母亲本来就不想进城。母亲说她有一大堆的活儿。为了母亲过来,冯兰唐做了 多少工作啊。父亲去世后。母亲仍然一个人单过。母亲不想住到大哥家。母亲说, 她还有地,她要种地。 大哥说,地,我们给你种,饭,我们给你做。 母亲说,我有手有脚的,我要你们做什么。 大哥说,你都七老八十的了,我们不做谁做。 母亲说,啊,你们什么都不让我做,你们要我等死啊。 为了表示诚意,冯兰唐特地请了假,回家帮母亲收割麦子。母亲说,这么忙的 天,你还不让我做点事。 冯兰唐说,妈呀,你眼不见,心不烦,你就到城里住几天吧。 母亲是大哥骑自行车送来的。大哥在乡建筑站工作,常年在外。大哥说,反正 我今年不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 我还有两只羊呢,母亲说,我走了,羊咋办? 大哥说,饿不死的,有我呢。 你喂,还不知道它们肯不肯吃呢。母亲得意地说着,又气呼呼地坐上车子,气 呼呼地说,那边要我去,这边赶我走,钱也不赚了,你是巴望我早点死了早收尸再 出去吧? 大哥说,哪儿呀,我不是怕兰唐急嘛。 母亲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爬上楼,没人,儿子家里没人。李芳没 有下班,他也没有回来。大哥又把母亲带到大姐家。母亲来了,大姐赶紧忙活,女 婿又是打电话,又是赔不是。母亲说,这关你们啥事体,要怪也怪那个没良心的, 天杀的,他一定要我来,来了倒不见他的影子了。我也不想呆下去了,我喝口水就 走。于是众人就陪着母亲骂冯兰唐。母亲的气稍稍顺了点,又脸色一变,你们还愣 着做啥,那个臭小子,到现在还不现身,别是惹事了吧,还不赶紧打听打听去。 冯兰唐所在的班级是个差班。冯兰唐所在的学校收的都是差生。冯兰唐的学校 原是一所师范,师范停招,就搞教师函授。后来教师学历达标了,上面就开口子, 让他们适当办点职高班养家糊口。这些学生都是其他中学挑剩下来的,有的初中都 没毕业,就花钱过来了。学校当然希望有好学生进来,但是差的也不拒绝,再差也 要收,为社会减轻压力嘛。再说,培养一个差生与培养一个好生相比,难是难些, 社会信誉就大得海了。校长说得冠冕堂皇,骨子里还是为了多收几个钱。话又说回 来,好学生哪里愿意到这里!早就给重点高中抢走了。 冯兰唐是喜欢教书的,冯兰唐喜欢和学生们呆在一起。和学生在一起,冯兰唐 才感到年轻,激情四溢,活力无极限。和学生在一起,才能展示他的才华。高考时, 冯兰唐所有的志愿都是教师专业。他是那种三棒打不出闷屁的人,他觉得他只有站 在讲台上的命,只有在学生面前,他会多一些自信。冯兰唐是带着满腹经纶走上讲 台的。可是他没想到分进这样一所四不像的学校,他没想到他碰到的是这样一些学 生。这些学生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他们拎起来,批评几句, 他们也不狡辩,却和同座的眨眨眼睛。你要是批评严厉些了,他们就互相地会心一 笑,仿佛早就料到老师会如此这般。学生就是学生,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浅薄,不知 道生活的重任,来到城里,他们的腰杆挺直了,胸脯丰满了,脸色白净了。他们嘻 嘻哈哈,吹拉弹唱,让你充分感受到年轻的活力,也让你为他们悲伤。 学生是喜欢冯老师的。他们知道冯老师为他们好,为他们着急。可是着急有什 么用,他们就是这样的料。我们总不能因此去自杀吧,学生说,生活多美好啊,冯 老师!谁让你们自杀呀,冯兰唐说,你们可不要乱扣帽子。我们就是这么一说,你 怕什么,我们就是自杀,也会留下遗嘱,对吧。伙计们!这一说。冯兰唐更紧张了, 也不敢逼他们了。冯兰唐调整教学思路,不再拘泥于字词句读,冯兰唐纵横捭阉, 铺张开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把学生们唬得一惊一乍的。学生喜欢上冯老师的 课,学生喜欢冯老师。他们经常劝冯老师不要替他们担心,他们说看到老师在课上 那么投入那么激动,他们既羡慕老师,又可怜老师。是的,冯兰唐的课表面上热闹 了,实际上这样讲下去,不会对他们升学有什么效果。考试是一门技术活儿,花拳 绣腿没有用。你就这样讲下去,学生说,我们喜欢听,你不要管我们考不考的事, 将来的路山我们走。 冯兰唐悲伤地发现,不是他在教育学生,反倒是他们教育他哩。他们不仅言传, 而且身教。职高班的学生几乎一进校门,就开始谈恋爱,地下的、公开的都有。他 班上也有好几对。偶尔在教室里撞见,他们会嘻嘻一笑,尊敬地叫你老师一声;要 是在县城大街上碰见,他们还会死缠着冯老师进饭馆儿哩。他们非常大方,又异常 尊敬你。冯兰唐不得不承认,对这些成绩一塌糊涂情商特别优秀的学生,他实在恨 不起来,他喜欢他们。爱他们洒脱的样子,心底里又为他们悲伤。这是一种该死的、 不应有的悲伤。他铆足了力气,他们却不当同事。他爱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有一丁 点儿的进步。或者他们进步了,他却在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