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冯兰唐现在越来越灰心了。有时候,他上课连书也不带。反正带了也没用。反 正他有东西讲。冯兰唐的课从来没人打瞌睡。他知道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作 为教师,负责任的态度,应该是教育学生自律,自重,自强,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 棒。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爱这些学生,他希望每天看到他们。但一进教室,他 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冯兰唐开始痛恨自己的职业了。 这是不应期!有学生给他忠告。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配合你。如果你想顺利 度过不应期,最好也来上一场恋爱,先是白水青菜,再是四川火锅。最后清汤挂面, 附加题是一盆回锅肉,嘴巴闪亮,无疾而终。这些学生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们似 乎比他懂得的词儿多得多。他们无师自通。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呢,还有学生说,我 们对你冯老师说。是因为我们喜欢你。你要是不想上课,你就不上。我们绝对不会 让你为难的。我们再差。还是有自觉性的。我们再差,也不会在你这门功课上拖后 腿。什么事情都有底线,不是到处都在讲底线吗,我们有这个底线。 他们能有什么底线呢?他们的底线就是把肚子搞大,却不让肚子里的孩子活下 来。冯兰唐班上就有一个女生,对外宣称阑尾炎,实则离校打胎去了。班主任和各 科老师都打了招呼塞了红包,千万不能让政教处、校长室知道,否则麻烦就多了。 这就是悲伤,冯兰唐不知道自己哪有那么多的悲伤,与母亲,与学生,与李芳, 与一切同他有关的人事,冯兰庸都能衍生出悲伤。冯兰唐的悲伤多得像手纸,一点 不值大钱。尽管都是一些不一样的悲伤,不一样的原因,但结果都是悲伤。如果因 为悲伤而不使自己空洞,冯兰唐情愿不要这样的果实。 说实话,在李芳面前,冯兰唐有些自惭形秽。李芳比他爱母亲。安顿母亲洗漱 入睡,李芳就关起卧室,和他痛痛快快吵了一架。李芳那天也很忙,李芳在一家韩 国人开的工厂工作。李芳挣的钱不少。但每天都很忙。说好了带母亲的事,由冯兰 唐负责。结果母亲没人带,来了还拐到大姐家去了。说好了大家会会齐,为母亲接 风。接的是西北风。多丢人哪。李芳丢不起这样的人,他也丢不起,尤其母亲丢不 起。李芳不仅仅站在家庭的立场上,还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显得高屋建瓴。你知道 你都做了些什么?李芳说,你简直是在犯罪呀,同志! “同志!”老板吐出这个词的时候好像用了千斤重量。据李芳说,他们的韩国 老板会中国话,东北口音,批评员工时,还经常挪用文革语言,听上去让人既深感 后悔,又非常亲切。李芳一急,不知不觉,自己也使将出来。 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冯兰唐供认不讳。他承认,越是当务之急,他越是 淡然处之,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问题,哪怕母亲要来。但李芳还是不满意。冯兰唐一 向不易认错,今天这么快就举手投降,有些反常。难道他是想尽快过关?这有违李 芳的初衷。李芳早就摆好争斗的架势,却像打在海绵上,冯兰唐无所谓,酸痛的还 是她自己。 为了让李芳满意,冯兰唐立时打起精神,强调自己遗忘母亲的原因。补写备课 笔记,教务处找他了解包干区“天天扫”情况,排解学生纠纷,批改作业本,倾听 一个刚刚离婚的女同事的诉说。 冯兰唐一五一十讲着,李芳很有兴趣听着。李芳给他端来一杯橙汁,同时也在 酝酿反驳的力量,摩拳擦掌。冯兰唐滔滔不绝,享受李芳的服务,沉浸在自己编织 的事情里,迫切等待李芳的爆发。 “讲完了吧?” “还没呢,”也许是觉得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李芳爆发吧,也许是为了让李 芳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冯兰唐忍无可忍,也可能是一不小心,把他课间小赌 的事抖了出来。说完之后,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喝干橙汁,低下头,仿佛颈椎 断了一样。他想,这回,李芳总没有理由不发火吧。 “你真的赌了钱!” “真的,” “在课间?” “在课间,还迟到了三分钟,”冯兰唐兴奋地掏着衣服袋子,把它们一只只翻 到外面,冯兰唐的全身立刻长满干瘪的乳房。乳汁不时滴到床上地板上,化成一些 散碎的银两。真话让人更痛快。冯兰唐现在痛快极了。 李芳没有骂他。李芳不像一条疯狗,却像一条饥饿的狼。火山终于爆发。李芳 先是摔了随身听,后来又摔了一只花瓶。李芳早就想买MP3 ,这下子可以买了,只 可惜那只花瓶,花了他十元钱哩。李芳推倒一支陶瓷衣架,推倒玉米人一样。可是 衣架上挂着衣服,显然没有断裂。李芳说她最怕挂衣服,特别是一个人在家,一晃 眼,总是觉得床头的衣架像个胖子。那可是冯兰唐千辛万苦从宜兴背回来的哩。顾 不得许多了,他上去踩断衣架,顺手递给李芳一只台灯。台灯还亮着,李芳不敢摔。 冯兰唐拔了插线,李芳还是不愿意。对,灯罩有些烫,他说着,送上电话,这 玩艺儿顺手,你砸吧,你砸了我好去买个带来电显示的。 李芳也没有砸,李芳像个木头人盯着他。冯兰唐拍拍李芳的脸,后者突然扑到 他肩上,咬了一口。他疼得直抽气儿。他终于迎来第一阵钻心的痛。虽然没有叫出 声音,却疼得龇牙咧嘴。他知道这个时候可不能逞英雄,一逞英雄,李芳就会歇手。 龇牙咧嘴,李芳就会以为他在装葱装蒜。果然,一波未平,第二阵钻心的痛又开始 了。冯兰唐没想到李芳不但伶牙俐齿,还有一口钢牙尖齿。李芳就像一头豹子,死 咬一处紧紧不放。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李芳下口的同时,抚摸她的躯体。在他的抚摸 之下,豹子的吼声,从李芳的胸腔里扩散开来。 他们已经没有很久这么痛快了。无需语言,也不要谩骂。在撕咬中,他们一起 达到极限体验。他们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久久不愿分开。你得感谢我。我为什 么要感谢你。你真像一包炸药。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像一根雷管,李芳说,好吧, 我感谢你,我真的感谢你。怎么感谢。你说怎么感谢,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没有力 气了,李芳说,但我给你煨了红枣,银耳。 嘿嘿,我哪布那个福气,冯兰唐伸了个懒腰,你还不是为了我母亲。 为你母亲,还不是为了你!李芳转过身去,恢复到往常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