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急风急火回到家,母亲已经躺在她躺过的床上,李芳坐在床头,仿佛在为之守 灵。母亲的嘴吧嗒吧嗒的,也不知道在说啥。没有想到母亲在二姐家的天数,还不 及在他家多。看到母亲的第一面,冯兰唐心里是踏实,接着是幸灾乐祸:事实证明, 母亲还是觉得呆在他这里好一些。 夜里,冯兰店紧贴着李芳那勺子状的躯体。这一回没有偷偷摸摸。力道坚决而 小心,似乎只有如此,才对得起李芳收留和照顾母亲。此时,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 仿佛感谢他的伟大恩赐,李芳也扭动起来,像一条噼里啪啦甩尾巴的涸辙之鱼。不 久,李芳就叫喊起来,冯兰唐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捂她的嘴,捂也措不住,吃力又 分神。现在,李芳全身都扭动起来,并且影响到了他,他们侧向紧贴的身躯扭成麻 花,而李芳短促的尖叫,也不时穿刺回旋于整个房间。 这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母亲一来,他们就得克制那种无中生有的念头,但越 想克制,越是无计可施,好像等待母亲来点燃一堆干燥的柴火。尤其李芳,李芳简 直换了个人,拼命大叫,在他没有进入之前就叫起来。她叫什么叫呀,冯兰唐明明 不满意她的叫,却不能停下来。卧室的门虚掩着。母亲又有起夜的习惯,母亲耳再 背,想必也能听到。李芳究竟要干什么!她把母亲当成了什么!难道她就是想让母 亲听到叫?她真的快乐呢,还是因为疼痛?也许叫喊能够一泄她的愤懑,借机刺激 一下他那麻木的身体!冯兰唐实在不理解,当然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冯兰唐无法控 制自己的欲望,他们欲望的躯休好像都有些人来疯,但为什么要在母亲面前表演呢? 白天,母亲似乎忘了夜里的一切。人老了,对那种声音不敏感了!抑或母亲认 为,那种叫喊就该是他们的生活情趣!但母亲没有忘记二姐和二姐婆婆。在二姐家 的第二天,二姐婆婆就开始给脸色了。有一天,婆婆不停地找二姐的茬。又有一天, 婆婆突然失踪了,晚上回来,就责怪媳妇这里没弄,那里没收。因为母亲来了,二 姐始终忍耐着。二姐忍得住,母亲却忍不住。母亲听不清婆婆都和二姐说些什么, 但她知道婆婆在责怪女儿。母亲终于和二姐婆婆交火。婆婆不是二姐的对手,母亲 又哪是婆婆的对手。母亲说话本来就慢,二姐婆婆的机关枪更是让她遭到暗算。二 姐把母亲拉开。不久母亲又冲上去,还直骂女儿窝囊。母亲想一句说一句,也不管 二姐婆婆听不听,反正她也听不清二姐婆婆的骂。原来母亲的嘴巴吧嗒吧嗒的,一 直还在与二姐婆婆斗法。场景置换了,母亲并没有破镜而出,母亲不服输,母亲一 直在演练着和二姐婆婆斗法的阵势。不管你和母亲说什么,她都听不进,母亲把和 她说活的每个人都假想成二姐婆婆。 冯兰唐劝母亲,二姐那么大了,能处理好自己的事。你以为只是你二姐的事吗? 母亲说,她当着我的面,对我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嫌我吗?冯兰唐又说, 二姐就是斗不过婆婆,也不过三五年的事,那恶婆婆再恶,总要老吧,等她老了, 二姐不还是二姐么?听了儿子的话,母亲哆嗦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冯兰唐也慌了, 他知道不该这么说。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他走到母亲身边,母亲推开他,你这 是什么话?难道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就是让你学会说这话的吗?难道你让我来你家 里住,就是听你说这句话吗?你是不是整天巴望着我死呀? 母亲总是不离一个“死”字。妈呀,我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母亲 一字一句,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母亲说,死是一回事。不过天地间就一个理字。 就一个理儿,理字上面是太阳,下面是泥土,快要死的人,就不能争一个理吗? 母亲不识字,母亲没有上过学。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母亲肯定也写不 来那个“理”,但母亲讲理,懂理。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妈呀,我说不过你。 你是说不过吗?母亲说,恐怕是不想和要死的人说话吧?妈呀,我错了还不行吗? 冯兰唐厌烦到了极点。也惶恐到了极点,他似乎让母亲给看透了,母亲的话里头真 的有种无可反驳的力量,他只能选择投降。要是母亲问他,他真的像二姐婆婆那样, 嫌恶她吗?那他可怎么回答呢? 你也知道错呀?母亲总算放过他,去了卫生间。这以后。他见到母亲就有些怕。 他尽量躲着她。能够躲到哪里去呢?不想面对母亲,就得面对李芳,不想面对李芳, 就得面对那些早熟的学生。现在的学生,就像那些注射过生长素的鸡呀、猪呀、番 茄呀、西瓜呀一样,早熟得乱了季节,他不敢面对他们,就像不敢面对自我一样。 除此以外,就得面对窗外,面对书柜里的书。不记得多久没有看书了。冯兰唐现在 拿起书就打呵欠,说到底,多看一本书和少看一本书有什么区别?看与不看又有什 么区别呢?也许,看与不看使他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作者,或多或少地认识一个书 中人吧。可是谁来认识他呢?他又愿意向谁敞开呢?有时候,冯兰唐不免也把他自 己看成一个无人问津的作者或者书中人。他是一个人物,嘿嘿,一个无人理会的人 物。 母亲似乎忘了这件事,让他给大哥家里打个电话,看看家里怎么样。冯兰唐说, 大哥早就来过电话,问候你呢。母亲说,你大哥还在家吗?在呀。母亲就摆摆手, 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你大哥在家,我就放心了。你不是一直埋怨大哥呆在家里吗? 是呀,母亲说,可你大哥一走,我就得回家了,你大哥可是个苦人呀,我能放心你, 就是不能放心你大哥。 冯兰唐没有再说什么。母亲的话让他的惶恐一点一点消失,厌恶又一点一点多 起来。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与其说母亲关心大哥一家,倒不如说母亲不放心大嫂。 母亲一直认为,大嫂不守妇道。母亲最引为自豪的,是她怎么样监视大嫂。大哥不 在家的日子,母亲几乎没睡一个好觉。也许,母亲夜起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吧。 母亲就像一只猫头鹰,为她的大儿子看家。父亲在世时,她还可以和父亲轮换上岗, 父亲不在了,她只好一人担当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母亲说,一个人做事, 没有依赖,也省得相互埋怨。大嫂是一个瘦小的圆润的女人。对于母亲的怀疑,大 嫂从不争辩,偶尔和母亲对嘴,也是为家里的农活儿。因为对大嫂怀疑,所以大哥 家里的事,母亲样样都要插手。每次大哥回来,给母亲带点礼物,换来的却是母亲 的告状。挨大哥一顿臭骂后,母亲就干嚎,一边干嚎还一边哭,你是我的儿子吗? 你还是我的儿子吗?我这是何苦哇。 对于母亲的多疑和夜巡,儿女们同样反对,又不好多说什么。而为了让大家相 信,母亲会细述她的监视过程。母亲说她怎样在雨夜沿着屋后的小路追赶村里那些 敲门的男人,一直追到河堤上。有一回一个男人离母亲太近,无处可逃,干脆扑通 跳到河里。母亲说还有两回她差点遭了毒手,要不是高喊左右邻居,要不是雷电击 中那些男人的影子,她的命早没了。看来母亲好像知道哪些男人和大嫂有一腿,可 你要是问她,她又不指出来。母亲说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老天有服,那些动 大嫂心思的男人自有老天来处罚,她的职责只是驱赶,就像驱赶麦田里的麻雀。反 正每次去看母亲,母亲总是乐此不疲,细述大嫂和那些男人的动向,把那些可能根 本就不存在的男人,或者只存在于母亲心里的男人说得跟真的一样。冯兰唐非常同 情大嫂。他无法想象,大哥在母亲套给他的绿帽子下,是怎么忍过来的。既是一母 所生,大哥难道就不像他,对母亲怀有隐隐的痛恨吗?有时候,冯兰唐几乎要劝说 大嫂,干脆找个男人搞一搞算了,反正已经担了这样的罪名。冯兰唐情愿大嫂得到 彻底解脱,说到底,大哥不在家的日子,就算大嫂找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呢?冯兰唐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妈呀,你怎么就放心我,冯兰唐故意叫屈,要是我不在家,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你还要我帮,你们不嫌我碍事就好了。见母亲没有听懂他的话,冯兰唐又说,你不 能做什么,兰唐就经常听母亲描述海底龙宫,母亲最擅长讲的也就是海底龙宫。美 人鱼。虾兵蟹将。定海神针。龙王三太子。还有小龙女头上的玛瑙玳瑁珍珠明月。 年岁越大,母亲的故事越古老,也越乏味,故事让母亲焕然一新的表情却始终没有 变。现在,龙宫就在眼前,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母亲的满头白发在霓红灯的映照下 幻化出金丝绿绦。 扛不住的是李芳。母亲的一反常态让李芳无法明白。或者说,李芳已经习惯了 母亲那乡下女人的作派,李芳已经习惯了怎样对待她的乡下婆婆,现在,母亲的安 详、宁静让她不知所措了。李芳担心母亲出了问题。李芳说,整天呆在楼里,会把 母亲憋坏的。 放在平日,冯兰唐没准又要和李芳吵了。冯兰唐知道李芳是真的担心,可他又 无法向李芳解释。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把母亲送走。 你说啥呀,李芳叫道,我只不过是想,我们应该陪母亲走走。 可母亲不愿意下楼。母亲说她爬不动。母亲说,要去你们去吧,我给你们看家, 我给你们听电话。母亲还能听电话,李芳几乎要笑出声。冯兰唐也想笑,只有他知 道母亲的意思。但他们都没有笑,他们看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搜索着什么。他 们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一起走过了。也许,婚后他们就没有散过步,没有感受过晚 风的轻抚!也许他们是想出去走走,又找不到一点理由。他们换了鞋子,绑架了母 亲。李芳搀着母亲下楼,而冯兰唐则保证,待会儿他将背着母亲上楼。 一路上,他们一个扶着母亲,一个就向母亲介绍小区周围的环境。小区里的人 不住地和他们招呼。尽管大家并不认识,打招呼就是一种认同,虽然人家的眼睛里 还带着一丝诧异。没人见过冯兰唐两口子散步,也没见过冯兰唐的母亲,更没见过 夫妻俩陪老母亲散步。冯兰唐和李芳看了看,仿佛是为了统一表情,也和人家招呼。 母亲乐坏了,母亲没有想到楼群里的人这样热情,热情得好像又回到了乡村。 冯兰唐说,妈呀,你要是喜欢下楼,我们天天陪你下。 哎,哎,母亲乐得直点头。冯兰唐说到做到,只要晚上不去学校值班,只要李 芳晚上不加班,吃过晚饭,他们就陪母亲下楼。实际上不要他们提限,吃了晚饭, 母亲就等在门口了。母亲打开防盗门,眼神迫切而柔和。下楼时,母亲总是甩脱李 芳,不要她搀。但是上楼时,母亲怎么也甩不脱儿子。冯兰唐说,妈呀,你不要我 背,那我们以后就不陪你遛。 冯兰唐在楼梯口蹲下身子,母亲乖乖地俯伏过去。“起!”冯兰唐憋着一股劲, 反手抄住母亲的双腿,直起身。母亲的身子很轻,比他想象的还要轻。驮着母亲, 冯兰唐爬楼更快了。李芳在后面叫着慢点慢点,母亲在背上一个劲地捶,冯兰唐就 是慢不下来。冯兰唐健步如飞。冯兰府想,如果这是一架通天的云梯,他肯定能一 口气把母亲背上云外九霄。 我重吗?母亲问。妈呀,我有的是劲。“你不知道呀,妈,你有多轻!”冯兰 唐在心里念叨着,却不敢说出口。小时候,母亲就常常说,一个人身子变轻了,在 世的口子就不多了。一个人死了之后呢,身子又出奇的重,死沉死沉的,像浸过水 的木椽。现在,冯兰唐知道,身子发轻,是因为灵魂出窍。一个人重不重,全在于 他的灵魂附不附身,灵魂的重量远远大于肉身的重量。肉身的重量可以称,灵魂的 重量是无法称的。可是母亲这样的轻,轻似落叶,难道母亲的灵魂不在了?母亲的 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 我真的很重吗?母亲问。冯兰唐停了停,继续往上爬。母亲不等他问答,又说, 都怪你,把我留在这里。白白养了一身膘。母亲在他的耳边说着话,让他感到痒酥 酥的。现在,冯兰唐唯一能感到母亲的,就是在他耳边呼出的声息。母亲说,每次 背他去看病,雨天到学校接他,总是她最怕做的事情。冯兰唐的身体越长越沉,没 走几步,屁股就赖下去。关键还不是他的屁股,冯兰店的手臂圈着母亲的脖子,但 是走着走着,屁股赖下去,手臂也往下滑,只剩下两只手。紧紧扼住母亲的喉咙。 不要说背他了,母亲呼吸都感到困难。母亲所有的力气都让儿子的手指绞掉了。母 亲只好蹲下来,耸耸他的身子,托住他的屁股,让他重新搭好手臂,自己也好透口 气。可是没走几步,冯兰唐的身子又沉下去,人也睡着了。 妈呀,那时候,你怎么不把我摔到地上。 我是摔过,母亲说,可是你的手绞着我,摔不下来。好不容易解开你,把你摔 到草垛上,你还是睡着,横竖睡着,也不知道真的装的。我一气,摔了你就走,走 了里把路,还不见你跟上,风大雨大,还夹着孩子的哭声,我以为是你,只得跑回 来,你还是睡着,睡得好好的,你说你该不该死! 我是想摔啊,母亲又说,可你生了病怎么摔,还有雨天雪天,往哪里摔呢?我 要是一个人到家,你爹看不见你,打我一顿不算,还得我去找你!我这一世啊。母 亲叹息道,也不晓得是在受你的罪,还是在受你爹的罪。 实在背不动了,我就蹲下来,拍拍你的屁股,我问你,将来我老了,你会不会 背我,你还记得你咋说的吗? 咋说的?冯兰唐终于在三楼的转弯处,靠在扶手上。听母亲的话。 嘿,母亲的声音突然小了,诡秘了:今儿下午,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找你 们家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