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芳始终蒙在鼓里。李芳非常得意。是她献出一片孝心,让母亲开始了有意义 的新生活。另一方面,母亲每天都要向儿子汇报她的工作。 李芳化了浓妆。 李芳回来过,又匆匆走了。 李芳下楼时接电话。 李芳脸色不太好。 李芳在卫生间摔跤了。 李芳叠衣服的时候唱歌了。 李芳还对着餐桌上的玻璃照镜子。 李芳断了一截鞋跟儿。 每天每天,母亲都能找到一些李芳的蛛丝马迹。 母亲干得很带劲。似乎城里的生活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工作。年轻十岁,母亲肯 定能在私家侦探公司找到一份高薪职位。像她这样的一个老太婆,步履蹒跚,谁会 在意,谁又想到她精于此道啊。可是儿子不领情。是的,母亲所发现的一切都是真 的,冯兰唐都相信。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李芳背着他在做什么。照此推算,冯兰唐应 该无动于衷,至少不放在心上。然而冯兰唐还是觉得闹心,非常闹心。看来李芳比 他过得好,李芳很会调节自己。另外,有关李芳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可以追问下去, 比如那天她为什么化浓妆?她为什么在楼梯上打电话,不用床头座机?什么事情让 她那么开心?可追问又有什么意义呢?李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可以打发他。李芳 就是一声不吭,都能证明他是一个小人。 这一切,又都是母亲的监控带来的。 李芳那边也没闲着。有一天凌晨,李芳推醒冯兰唐。冯兰唐睁开眼睛又闭上了。 李芳那么娇媚动人,看样子想做那件事。李芳很久没有这么主动了。冯兰唐第二天 还得上早读,而李芳早九晚五,以逸待劳,做好了还可以睡个回笼觉。冯兰唐觉得 这不公平。关键是冯兰唐觉得应该晾晾她,让她有点受挫感。在做爱这件事上,千 万不能让女人占上风。女人一来劲,男人根本吃不消。保留做爱的权威,哪怕小偷 小摸,这是冯兰唐夫妻生活的底线。 李芳又推推冯兰唐,后者干脆背过身去,弯成勺状。现在,轮到李芳贴住他了。 李芳说,母亲现在精神很好,但是好得还不够。完全可以让母亲好上加好。在李芳 的躯体与声音的双重挤压之下,冯兰唐哼了哼,算是作出了反应,也给了李芳继续 说下去的兴趣。李芳说,看来母亲和小区里的人很合得来,何不让她串串门呢? 难道真如母亲所料,李芳心有所属?冯兰唐警觉起来,难道李芳让母亲出去遛 遛,是为了引狼人室!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让她一个人溜达吗? 我们可以在午饭后,去上班时,顺便把她带下楼去。李芳边说边把手伸过来。 冯兰唐虽然没有翻过身去,还是让她挠得有些失控。他知道李芳是在软化他,所以 故意流露出失控的样子。李芳说,我们可以把她带到居委会门诊部去,那里有的是 老头老太。她要是呆不住,还可以与她谈得来的老人单独谈谈,总比我们陪她好得 多。等我们下班,再带她上来。现在,李芳已经滑到下面,李芳柔情万种。李芳像 一摊水。考虑到母亲可能没有办法对付防盗门,记性又不太好,钥匙就——说到这 里,李芳忽然住口,呼应他动作起来。这真是有些不妙,好像在做一桩桃色交易。 冯兰唐发现,自从母亲来了,他与李芳的关系微妙得瞬息万变。尽管他竭力控制局 势,总还是大意失荆州,常常迁就李芳,向着人们说的那种“和谐”方向发展,而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一个人的一生有两个敌人,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和他结婚的那个人。所以说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当然这话不能反过来讲,不能就此认为“女人的一半是男 人”,女人是不可分裂的,女人是天生的蜈蚣,蚯蚓,或者壁虎。冯兰唐悲伤地想 到,要是母亲再这么呆下去,他很快就会成为一把废弃的弓了。 整个下午都呆在小区,对母亲来说,意味着将要损失半个工作日。但和老人们 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枯坐楼上好,何况儿子也同意这个建议。母亲几乎没有作任何 抵抗就接受了。现在,这个家庭的三个人,午饭后休息片刻,就各自下楼,各有归 属,各有任务。有了全方位的接触,母亲很快和小区里的人混熟了。母亲待人热情 而随和,又不摆谱儿,碰到那些脾气古怪的,总能忍让和对付,很快又成了小区里 最受欢迎的老太太。小区里的老人们个个南腔北调,但他们都听母亲的,有什么问 题他们都喜欢和母亲说。他们渐渐离不开母亲了。居委会也动议聘请母亲,调解老 人们和儿媳们的纠纷。想想母亲那张嘴就恶心,还有她那口齿不清慢慢吞吞的腔调, 会让人背气。可是母亲在家家户户都大受欢迎。冯兰唐实在想不通母亲能有什么高 招儿,也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提醒母亲要注意身体。母亲来这里是休息的,不是 干活儿的,也不是劳心劳肺的,闹出病来,只好重新让她呆在楼上了。冯兰唐觉得 自己恐吓母亲,很像母亲当年恐吓他的样子。冯兰唐还说,小区里头人员复杂,别 看大家见面一团和气,说不定转身就骂,甚至给你一黑枪子儿也不是不可能,特别 是母亲给人家调解家事。会越调越闹事儿。 冯兰唐说着母亲,突然对李芳说,居委会那帮老大妈也真是,她们怎么把这样 大的事交给一个老太太,他们晓得家务事清官难断,又耗气力,怎么还让母亲冒险! 李芳倒是风平浪静。心不在焉。李芳说,这有什么,母亲愿意,老人们也乐意。 你以为真有什么大事呀,真有大事还能有这些老东西的活路吗,早就扫地出门了。 “老东两”三个字,母亲肯定听不清。母亲也不一定注意到冯兰唐愕然的表情。 李芳终于露出她那丑恶的嘴脸。抓到李芳的尾巴,冯兰唐很开心,也很心痛。他情 愿李芳是一时口误。然而言为心声,像李芳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活呢? 难道婚姻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让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凶横!都说生活在一起的男女, 会越来越有夫妻相,难道李芳也沾染了我身上的恶?冯兰唐不敢想下去,脸上的愕 然也一闪而逝,他可不喜欢乘人之危。对于李芳,他还得观察,他可不敢轻易定论。 冯兰唐现在对李芳越来越有耐心了。 “你是不是怕我误了正事儿!”母亲的话让冯兰唐啼笑皆非,又不能不佩服她 的机灵。放心吧,儿子,我一直盯着呢,母亲说。母亲还引用戏文里的“身在曹营 心在汉”,说明她人在楼下,心却在楼上。母亲说,别看她老糊涂了,可有一点她 不会糊涂,那就是家用的摆放,大到一把椅子,小到一只杯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芳真要是回来过,她一定不会弄错的。放心吧,儿子,母亲拍拍胸脯,有我在, 跑不了你媳妇的。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就懦弱,一有事就生闷气,你只 会生闷气,从来不会犯横,也不会想办法,我不管你,你能斗得过媳妇吗? 母亲的话并没有让冯兰唐放心,他感到的是恐惧,还有些为李芳担心。从前, 冯兰唐希望李芳闹出一点事。李芳有了一点事,冯兰唐至少有两种选择。冯兰唐可 以选择折磨她打击她,也可以选择放弃她赶走她,可是母亲在场,他还能有什么选 择呢?而且他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是这样看他的。在母亲眼里,他什么也不是。 母亲就差说他是个废物了。他有什么资格嫌恶母亲呢?母亲不嫌他就不错了。那么, 李芳是不是也如此看他呢? 母亲当然想不到这些,母亲正在为她给这个家庭所做的贡献而自鸣得意呢。几 十年来。冯兰唐很少见到母亲如此兴致勃勃,冯兰唐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难以忍受兴 致勃勃的母亲。母亲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这一年里。小区一共老了四个老人,三 男一女,另外还死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车祸,女的失踪了。听大伙儿 说,这个女人经常醉酒,经常失踪,不过这次失踪好像真的没戏了。这样一算。小 区一年死了六个,但是也生了五个,三男二女。有一个丫头,六个月就会唱歌,八 个月就开始说话了。 搬进小区三年,除了每天必经的那条水泥路和路边的水杉树,冯兰唐一无所知。 小区里有什么事,一般也是李芳出面。冯兰唐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也因此他们家的 门楣上从来没有贴过“五好家庭”。现在,母亲说起这件事,冯兰唐暗叫惊奇,母 亲真是神了,他也打起精神竖起耳朵。母亲继续说,三号楼住着一个疯女人,经常 脱光衣服站在阳台上,有时候还光着身子,拦在人行道上。五号楼有个杀人犯,刚 刚期满,不过杀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小子,杀了人就直奔派出所,你说他杀 了人干吗不跑呢?不等儿子回答,母亲又小了声,你知道咱们楼下住人了吗? 没有。冯兰唐想也没想。母亲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没住。 可我发现楼下的房子,上午总是人来人往。母亲的声音小得可怜:我听见里面 闹腾,有女的叫,有男的吼,我一直没有看见人影。 冯兰唐摆摆手说,不一定是楼下,也许是楼下对门呢。冯兰唐还想到自己和李 芳的闹腾。母亲能听到楼下的闹腾,怎么就听不到他们闹腾呢?就算因为母亲,看 来也得和李芳好好谈谈了。要说他和李芳,该谈的方方面面也太多了,早就该好好 谈谈,最好是列一个谈话提纲,否则会漫无边际,有始无终。 母亲一直看着冯兰唐身后的墙,那里挂着一幅著名油画的仿制品,不会超过八 元钱。教师节,一个女学生送的。母亲眼前一亮,儿啊。你知道咱对门住着谁吗? 对门那个光棍儿,我盯他不只一天了,我看他盯李芳也不只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