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于胜丽到车间报到那天,正赶上车间主任在传达前天开会的内容,发给每人一 本企业文化宣传手册。于胜丽也拿了一本。打开一看,首页上是公司高总经理亲自 拟定的“七个吃透”,用粗黑体字印成,下方是龙飞凤舞的高总的签名。于胜丽觉 得很有趣。车间主任说,大家要吃透领导的精神,不光要吃透,还要彻底吸收,所 以这次车间准备设计“八个吸收”,大家有空都考虑一下。 于胜丽忍不住在一旁说:主任,太补的东西,有些人肠胃不好,消化不了要拉 肚子的。不如把“八个吸收”改成“八个消化”,那就灵光了。 大家哄笑起来。车间主任这才看见角落里这个矮矮小小的姑娘。他问,你是谁? 于胜丽说,主任,我叫于胜丽,是来报到的。车间主任“哦”了一声,朝她上下打 量,说,原来你就是于国庆的女儿。 于胜丽说,是。她退后两步,对着众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笑眯眯地说:“主 任好。大家好。” 于胜丽本来没打算到老爸的厂里上班。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化工厂。那股味道太 刺鼻,都说闻久了会短命。于胜丽的妈妈是中学老师,女儿六岁那年,她改嫁给一 个做钢材生意的小老板,到南京去了。于胜丽一直跟着老爸过活。 于胜丽初中毕业便不念书了,家里待了两年,到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打工,混 在一大堆外来妹里,替客人洗头敲背按摩。她人瘦,力气却很大,穴位又拿得准, 加上手脚麻利,熟客最多。一次,有个叫“美美”的四川女孩和她吵架,骂她抢客 人,不要脸。美美的脸又白又圆像粉团,小眼睛一瞪。于胜丽就对那个客人说,你 让她弄吧……客人不肯,说,我要你弄,你弄得舒服。于胜丽不说话,朝美美看了 一眼,便往客人头上倒洗发精。 老爸的手残废之后,于胜丽的洗头生涯也随之告终。五十一岁的于国庆很倒霉, 那天本来不是他上班,别人跟他换了个夜班,结果锅炉爆炸,溶液溅到他左手臂上, 重度灼伤。手臂废了,不能上班了。于国庆去求领导,说是不是可以让于胜丽到厂 里工作。领导研究了一阵,说,那就来吧。 于胜丽到厂里第一天便把车间主任得罪了。车间主任对她说,你这个姑娘啊, 讲话没轻没重的。于胜丽很冤枉地说,我没说什么呀。车间主任说,你嘲笑我们的 “八个吸收”不要紧,把老总的“七个吃透”也带进去了,要是给上头听见了,你 还想在这里做吗?于胜丽说,我谁也没嘲笑,我说的是实话,主任你想,东西再好, 光吃进去就行了吗?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关键是消化。消化不良,吃得再好也没 用。于胜丽替车间主任把“八个消化”想好了——消化上级精神,消化领导指示, 消化企业任务,消化公司制度,消化安全规定,消化岗位条例,消化操作程序,消 化员工职责。车间主任一听,觉得琅琅上口,还不错。让人打印出来贴在门口。于 胜丽吃泡泡糖。“啵!”泡泡吹得老大老大,叭嗒一下破了,脸上嘴上粘的都是。 她用手挑下来放进嘴里,继续嚼。车间主任看了她一会儿,摆摆手,说,好了好了, 干活去吧。 车间里年纪最大的老关,身体不好。于胜丽问他,要不要按摩?老关愣了愣。 于胜丽让他坐下来,说,放松,放松。她很专业地替他捏肩敲背。一边捏,一边问 他,舒服不舒服?老关使劲点头。于胜丽又问其他人,还有谁要按摩?大家都说要, 一下子全凑过来了。于胜丽说,别急,一个一个来。她让他们排队。每个人捏十分 钟。她说,没轮到的先干活吧,别耽误了干活。 车间主任来了。于胜丽看到他,对他笑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她说,大家都累 了,轻松一下。车间主任倒不知说什么了。于胜丽对手里那个人说,让主任先来好 不好?那人说好。于胜丽就对车间主任招招手,说,哎,你过来呀。大家忍着笑。 车间主任没动。于胜丽抢上一步,伸手把他一拽,再一按,他已经坐到椅子上了。 车间主任还没反应过来,于胜丽两根温润的手指就点到他太阳穴上了。闭眼,她说, 放松。 车间主任问她,翻三班习惯吗?她说,还好。车间主任问,深更半夜回家怕不 怕?于胜丽说,不怕。车间主任问,食堂伙食吃得惯吗?于胜丽说,吃得惯,我不 挑食,猪大肠也吃。车间主任又问,你爸现在怎么样,平常做些什么?于胜丽说, 他能干什么,吃饭,睡觉,看电视,搓麻将。这个人啊,跟他那条手臂一样,废了。 于胜丽抓住车间主任头顶几撮稀疏的毛往上提了几记,问:主任,锅炉好好的 怎么会爆炸呢?车间主任叹了口气,说,是意外。于胜丽说,我听老爸说,那些机 器老早就报废了,公司省钱不买新的,迟早会出事。 车间主任问,你老爸听谁说的?于胜丽说,这个我不知道。 车间主任很严肃地说,这种事不好瞎说的,对你,对你老爸,都没好处。知道 吗? 于胜丽在他头顶嗒嗒地敲打着,说,知道了。 浦江化工有限公司二十周年庆典设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宴会厅。 那天,新提拔起来的刘文贵刘副总喝多了,跌跌撞撞跑到台上,说要唱歌。他 先和一个女员工合唱了首《有一点动心》。唱完后,他说这歌软绵绵酌没劲,要唱 带劲的。大家问他什么歌带劲,他说京戏。他说他最拿手的就是《沙家浜》里的 “智斗”。他问,谁来演阿庆嫂啊?大家力推党委办公室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同志, 这位女同志年轻时在部队文工团待过,有底子。女同志谦虚了一下,说,不行不行, 我唱不好。大家说,这么高难度的京戏,你不行谁行啊。 女同志清清嗓子,准备上台了。谁知这时冒出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刘副总, 我唱行不行啊?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看到角落里吃泡泡糖眼睛大大的女孩。刘副 总打了个酒嗝,说,行啊,谁唱都行。 于胜丽上台了。她和刘副总的“智斗”把晚会气氛推向了高潮。刘副总一人扮 演刁德一和胡传奎两个角色,老是忘词,引得下面笑声不已。而于胜丽的表现出乎 大家意料,无论是唱腔还是做功,都好得不得了。就连那位女同志也说,这姑娘像 是练过的。 唱完戏,又有人来敬酒,刘副总借着酒意叫道:阿庆嫂,阿庆嫂呢?于胜丽过 来了。刘副总问他们,我让阿庆嫂帮我喝两杯可以吗?大家说可以。刘副总把杯子 往于胜丽手里一塞,说,你喝。于胜丽二话不说,干了。 刘副总说,阿庆嫂,酒量不错啊。 于胜丽一笑,嗲嗲地念着京白:司令,您——过奖了! 车间主任颈椎不好。于胜丽有空就帮他按摩。起初主任还有些不好意思,慢慢 地也就习惯了。于胜丽一边按,一边说,主任你肩有点紧。主任闭着眼睛,嗯了一 声。于胜丽说,主任你年纪应该跟我老爸差不多吧,看上去可比他年轻多了,他中 间那圈头发都快掉光了,你看你,还这么乌黑锃亮的。车间主任被她捏得挺舒服, 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每一下都像是搔在痒处,麻麻酥酥,好像有股电流,一直麻 到心坎里。主任说,你京剧唱得不错啊。于胜丽说,小时候跟着大人听戏,听着听 着就会一点了。主任说,你挺有悟性嘛。于胜丽笑道,我有什么悟性啊,笨得要死, 光小学就读了八年,初中会考三门功课加起来只考了一百多分,你说我笨不笨?主 任说,嗯,这个,各有所长嘛。 于胜丽说,我还会捏脚。主任你要不要试试? 车间主任一愣,说,这个就算了。我脚很臭的。于胜丽笑笑,说,你再臭也臭 不过我老爸。她坐下来,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腿上。于胜丽脱下他的袜子,凑近闻了 闻,眼珠一转,说,还可以,不算太臭。她的手指点在他脚底的穴道上,主任又酸 又痛,忍不住“哎哟”叫出声来。于胜丽告诉他,脚上每个穴位都通着身体上的器 官,哪里出了毛病,一摸就知道。她说,你颈椎是不好,摸上去涩涩的,有颗粒。 你睡眠是不是不好?嗯,还有肾,你肾也不好,男人肾很要紧的,回去叫你爱人买 点猪腰子炖汤给你补补。 车间里禁止吸烟,可就是有人喜欢在里面抽烟,当着领导的面不抽,领导走了 便开始吞云吐雾。好几个女同事被呛得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撺掇于胜丽去 说。于胜丽很干脆,把那人的香烟夺下来,往地上一扔,再一踩。那人愣了愣,还 没来得及发作,于胜丽指着他鼻子就说开了: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于被动吸烟啊? 你有没有公德心啊?车间里这么多易燃品,爆炸了你负责?她皱着眉头。这么大烟 味,烟全被你吐出来了,你这是抽烟还是在熏蚊子?于胜丽把桌上的香烟往他怀里 一塞,说:去,要抽外面去抽,这里不许抽。 不久于胜丽半年试用期满,一起进来的四五个人,只有她转正了。文件下来那 天,于胜丽请车间里的同事到附近小饭店吃饭。点了蟹粉狮子头、宫爆鸡丁、糖醋 鱼、三鲜锅巴。喝了两瓶白酒,十几瓶啤酒。 席间,于胜丽告诉大家,以前她打工的那家发廊,有个发型师手艺不错。 于胜丽带他们去了一次。因为是她介绍的,价钱还打了八折。发型师讲话带广 东口音,二十五六岁,瘦高个,眼睛深陷下去,嘴唇有些突出,是标准的南方人长 相。回去后,于胜丽问,感觉怎么样,大家都说挺好的。 于胜丽说:他如果不好,我怎么会介绍给你们呢。这么棒的手艺,简直便宜到 家了,你们说是吧?以后理发就找他好了。他叫江明涛,工号是八号。 刘文贵当了七年总经理秘书,从来没有喝醉过。那天不知怎么搞的,那么多人 敬他酒,一口一个“刘副总”,叫得他晕乎乎的,酒也越喝越多。第二天每个人看 到他都说,刘副总,唱得真棒。他脸上笑着,心里有些后悔。 刘文贵到车间检查工作,一眼看到旁边干活的于胜丽。她扎个马尾,瘦瘦小小 的个子,工作服穿在身上空空落落。她朝他鞠个躬,清脆地叫了声:刘副总!刘文 贵点点头。他坐下来,觉得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看,原来凳子上有个印章。 他浅灰色的裤子上顿时多了一块蓝蓝的印记。于胜丽咯咯笑起来,说,刘副总你屁 股上盖了个图章。她让他把裤子脱下来洗。刘文贵说不用了。于胜丽说,脱下来吧, 时间久了就洗不掉了。她找来一条不知是谁的工作裤,刘文贵换上了,尺寸有点小, 屁股那块包得紧紧的。于胜丽说,刘副总你身材好,工作裤穿得像牛仔裤。周围人 听了都笑。一会儿,于胜丽把裤子拿过来,那块污渍已经洗掉了。刘文贵说,谢谢 你。于胜丽说,别客气。 车间主任把刘文贵送出去,说,小姑娘人蛮好,就是讲话有点十三点。刘文贵 笑笑。 顾菁想看话剧《长恨歌》,老早就催刘文贵去买票。刘文贵答应了,可直到前 一天才想起来,打电话过去订票,人家回答票已售罄。刘文贵看到顾菁拉长的脸, 说,明天过去买黄牛票吧。 第二天周末,两人到戏院门口,好几个黄牛围上来。两张一百五十元的票子, 黄牛开价四百元。刘文贵说最多二百五十元。顾菁把刘文贵拖到一边,说你还人家 三百也就差不多了,比原价还便宜,人家怎么肯呢?刘文贵说,你不知道,再过一 会儿,二百元他们也卖。顾菁听了,盯着他问,你是不是故意不事先买票,好到这 里来买便宜票?刘文贵说,怎么会呢。顾菁说,我看你就是,你这人我会不知道, 天生的小家子气、小农思想,一辈子都改不了…… 刘文贵从口袋里拿出烟,点上。他对顾菁说,这里冷,你到旁边商场逛会儿吧, 我再去看看。顾菁哼了一声,离开了。 这时,刘文贵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大贱卖来大贱卖,割肉价,走过路过别错 过喔!刘文贵循着声音看去,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票,在跟一对情 侣谈价钱。大概谈不拢,那对情侣扭头走了。女孩冲那男的背影大声道:这么便宜 都嫌贵,你看什么话剧,花几块钱买两张门票到公园里坐坐算了!女孩说完还朝他 们做了个鬼脸。刘文贵觉得她有些面熟,一下子反应过来———于胜丽。他连忙转 身,谁知于胜丽已看见他了,叫道:刘副总! 刘文贵只好回头。于胜丽走过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她说,刘副总你也来看 话剧啊。刘文贵说,是。于胜丽问,一个人?刘文贵忙说,不是,还有我太太,她 在商场里。于胜丽噢了一声,指指手里的票,笑笑说,赚点外快。说完又加了一句 :刘副总你放心,不会影响工作的。刘文贵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偏偏目光扫过了 她手里那两张票。于胜丽见了,问,怎么,没买到票?刘文贵只好说,是啊。于胜 丽把票往他手里一塞,说,那就拿去吧。刘文贵忙不迭地还给她。不行不行,他说, 我怎么能要你的票呢。于胜丽说,大冷天,何必在外面吹风呢,拿了票快进去吧。 她拽住他,将票放进他口袋里。刘文贵要拿出来,于胜丽按住他的手,说,刘副总, 你再跟我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刘文贵觉得在大街上这么推推搡搡实在太难看,便掏出皮夹子,说,我付钱我 付钱。———他无论如何不能白拿她的票。 他以为她会推辞,谁知于胜丽甩甩头发,报了个数字:三百。 刘文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有十分钟就开场了,别的黄牛这时最多 卖二百。刘文贵掏出三张一百元给她。他朝她看了一眼,她正认认真真地把那几张 钞票在路灯下照。 刘文贵打电话给顾菁,告诉她票子买到了,让她马上过来。顾菁的声音在电话 里显得很慵懒:看什么看呀,我都到家了。刘文贵急道:你怎么回家了呢,你不是 要看话剧嘛。顾菁说:你晓不晓得,我脚都冻麻了。刘文贵忍着气,说,好,对不 起,是我不好,马上就开场了,你快点叫辆车过来。顾菁说,我都放水洗澡了。刘 文贵恳求道,看完回家再洗吧。顾菁说,抱歉,我现在一点兴趣都没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刘文贵把票子还给于胜丽,说,这票我不要了。于胜丽有些沮丧,把三百元还 给他。刘文贵想了想,又给她一百五十元。他说,我还是买一张吧。 刘文贵在剧场里找到座位坐下。旁边那个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开场前一分钟, 于胜丽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坐下。刘文贵诧异地看她。她一笑,酒窝有些俏皮。 她说,卖不掉了,只有自己看。总比浪费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