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文贵中午习惯在办公室打个小盹。这天他刚在沙发上躺下,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坐起来,说,请进———是于胜丽。 于胜丽捧着一盆小花,走进来,说,刘总我没影响你休息吧?刘文贵问,不要 紧。找我有事?于胜丽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子,说,《剧院魅影》,外面很紧俏的, 刘总你要不要?刘文贵一愣。于胜丽说,座位老好的,一千两百块的票子,我卖你 一千块,一分钱都不赚你。刘文贵笑笑,说,这个,我要先问问我太太。于胜丽点 头说,刘总你如果想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先走了。 于胜丽转身要走,刘文贵叫住她。他道,票子我要了。不过我现在身上没这么 多现金,下午到取款机拿了给你。于胜丽说,不急不急,方便再给我好了。 于胜丽把票子给他。走到门口,一拍脑袋,又折回来。 “刘总,恭喜你高升。”她把那盆花搁在窗台上。花瓣很小,枝叶短短的,颜 色不像玫瑰那样艳红,而是淡淡的粉色。香气也淡淡的。 于胜丽说完朝他一笑,眼睛眉毛弯成月牙儿。 刘文贵回家把票子拿给顾菁,说周末请她看音乐剧。顾菁看了一眼票子,说: 当了总经理就是不一样啊,出手大方多了,咦,这次不买黄牛票了吗? 周末,刘文贵让司机休息,自己开车。然而很不顺,车子开出不久,就在高架 上抛了锚。刘文贵打电话叫了拖车。离开场还有十来分钟。顾菁沉着脸,把香奈儿 的手提包朝后座重重一扔。她道: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顾菁接着说,每次跟你出来看戏都出差错,上次是买不到票,这次买到票又看 不了,真是劳民伤财,倒霉到家了。这话提醒了刘文贵。他把票拿出来,仔细看后 面的小字说明,皱起眉头道:规定不得退票———唉,浪费了浪费了。 顾菁冷笑:你就知道钱。刘文贵说,两千块钱呢。顾菁说,两千块怎么了?我 这套衣服都要两千多呢,还有这个发型,专为今天做的,八百多块呢。你心疼钱, 我回家把钱给你好了,给你三千块,让你还有的赚。刘文贵道,何必呢,这么说有 意思吗?顾菁眉毛一挑:怎么没意思了?刘文贵说,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你继 续说。 拖车又过了半小时才姗姗来迟。把车拖到高架下,收了钱,走了。 刘文贵打电话叫司机小杨过来。他对顾菁说,我们去吃日本料理。顾菁说,没 胃口,回家。刘文贵开玩笑道,八百多块钱做的头,回家不是浪费了嘛。顾菁哼了 一声。刘文贵说,走吧,去吃你最喜欢的生鱼片。 刘文贵把车交给小杨处理,又叫了一辆出租,和顾菁直奔梅龙镇广场。三楼的 “大渔”日本料理,两人走进去,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菜陆续上来了。刘文贵倒了两杯日本清酒,一杯递给顾菁,说,今天音乐剧没 看成,扫了你的兴,是我不好。这杯酒就当是赔罪,别生气了,啊? 顾菁接过酒,道,这样就算赔罪,便宜你了。刘文贵道,吃完饭我们到楼下逛 逛,你看中什么衣服首饰,我买给你。顾菁说,我看中的东西可不便宜。刘文贵笑 道,给老婆买东西,再贵心里也舒服。再说了,没有老婆,哪有我刘文贵的今天啊, 老婆你说是不是? 顾菁抿了口清酒,嘴角一撇,说: “这话你算是说对了。当年你一个郊区穷学生,没有我,你能留在城里工作吗? 你第一次上门,我爸妈不给你好脸色看,是谁要死要活铁了心说非你不嫁?如果不 是我爸爸,就凭你,能这么一步步青云直上,能当上总经理吗?所以刘文贵,你心 里千万要拎得清,这辈子,你都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 于国庆最近嘴巴有点刁,动不动就想吃点新鲜玩意。前阵子到楼下小饭店吃了 一盆沸腾鱼片,麻麻辣辣过瘾极了,立刻就喜欢上了,隔三岔五便要去吃。后来于 胜丽带他去肯德基,他又迷上了老北京鸡肉卷,觉得那个香啊,叮嘱于胜丽每天下 班带一个给他。邻居小孩吃的“珍宝珠”他也馋得很,时不时嘴里叼上一根,边吃 还边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珍宝珠。 于胜丽说,老爸,你越活越回去了。于国庆说,五十多快六十岁了,现在不吃 难道等死了再吃?于胜丽点点头,说,老爸你这样想是对的,趁现在岁数不大,想 吃就吃,想玩就玩。 星期六,于胜丽带老爸逛南京路,买了件换季打折的皮夹克,深咖啡色羊皮的, 四百多块。于国庆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售货员说,这 个价钱你还嫌贵啊,都是跳楼价了。于胜丽掏出皮夹,让售货员开票。于胜丽说, 老爸我买给你。于国庆道,还是女儿好啊,贴心。 父女俩沿着南京路一直走,到了陕西路口。于胜丽指给老爸看,努,那是恒隆 广场,那是中信泰富,那是梅龙镇广场。于国庆说,好久没逛南京路,都变样了。 于胜丽说,这里东西都很贵的,衣服动不动就要好几千,上万也有。于国庆说,啧 啧,一件衣服抵我大半年工资了。 走进梅龙镇广场,于胜丽说有点饿。于国庆说,那挑个地方吃饭。于胜丽说, 到吴江路去吃小杨生煎吧。于国庆说,不吃生煎,老爸请你吃好的。他瞥见旁边的 “大渔”日本料理,说,我们就吃这个。于胜丽看了招牌,说,一百五十块钱一个 人,两个人要三百块呢。于国庆说,三百就三百,难得也要开开洋荤见识一下。 于国庆走进去,问服务员:这里的东西是不是随便点,不用另外付钱?服务员 说,是,都包括在一百五十元钱内了。于国庆点点头,对于胜丽说,放开肚皮吃, 拼了老命也要把一百五十元吃回来。 父女俩都是第一次吃刺身,服务员把一份刺身拼盆端上来,两人你看看我,我 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吃。服务员指指盆里那团青青绿绿的东西,说,喏,把这个放 进酱油蘸着吃,当心别放太多了。于国庆依言把它放进酱油,再拿生鱼片蘸了,咬 了一口,只觉得有一团火从喉咙口直冲头顶,忙不迭地吐掉,叫起来:这东西怎么 能吃!服务员在旁边见了,道:说了少蘸一点,你们就是不信。 这时,于胜丽看见刘文贵走进餐厅,旁边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她说,咦, 这么巧,刘文贵也来了。 于国庆一壶清酒下肚,有几分醉意,听了便道,在哪里,我们去打个招呼。于 胜丽说,你跟人家又不熟。于国庆说,不熟归不熟,没有他大笔一挥,你老爸也拿 不到那笔钱。招呼总要打的。 于国庆拿了酒杯,走到刘文贵那张桌子,说,刘总,你好啊。 刘文贵抬起头。于胜丽也过来,叫了声“刘总”。刘文贵说,噢,是于师傅。 父女俩出来逛街?于国庆说,是啊,一把老骨头了,再不逛逛就逛不动了。 于国庆问,这是您爱人吧?刘文贵说,是啊。于国庆对顾菁说,你好你好。顾 菁嘴角微微一扬,算是打了招呼。 于国庆举起酒杯,道,刘总,既然遇见了,我说什么也要敬您一杯。我干了, 您随意。说罢一饮而尽。 于国庆倒满酒,又道,刘总,我再敬您一杯,您还是随意。祝您事业发达,前 途远大。于国庆一仰脖子干了,道,我是个老粗,不会说话,您别见怪。刘总,我 离开厂的时候,您还是秘书吧,您看才一年多工夫,您就升到总经理了。这就叫好 心有好报。老天保佑好心人。 刘文贵说,谢谢。 于国庆说,以后还要请您多照顾于胜丽。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刘文贵说,小 于人不错,工作也挺勤快,就是文化水平稍微欠缺了一些,有空可以多进修,年轻 人嘛,总归要学点东西。于国庆连声说,是是是。对于胜丽说,听见了吗,以后没 事别东逛西逛,学学外语也好啊,学学电脑也好啊。听见没有? 于胜丽说,听见了。 于国庆赔笑道,刘总你们慢吃,我们过去了。刘文贵说,好。 于国庆回到座位,又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点了扇贝、鳕鱼、烤鳗、螃蟹。 于胜丽问,老爸你肚子不撑吗?于国庆说,撑死也要吃,一百五十块钱呢。 于国庆喝醉了。买完单,于胜丽扶他起来。于国庆说要和刘总打声招呼。于胜 丽说,人家早走了。于国庆说,这么快就走了? 于胜丽扶于国庆到楼下。于国庆嘻嘻笑着,手在半空中乱挥,一张脸成了猪肝 色。于胜丽到路口拦出租,可这个时段很难拦到车。于国庆迷迷糊糊地问,到家了 没有?于胜丽说,早着呢,半夜都到不了家。于国庆说,我想吐……话音刚落,嘴 一张,便吐了出来。旁边的行人纷纷皱眉避开。于胜丽听见有个女人叫道:呀,乡 下人老腻心的。于胜丽朝她瞪了一眼,说,侬才是乡下人! 这时,一辆车在面前停下,揿了好几下喇叭。于胜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车窗 摇下,刘文贵从里面探出头,说,上车。 于胜丽愣了一下,扶于国庆上了车。她道,谢谢你啊,刘总。她见顾菁不在车 上,问,刘总你爱人没和你一起啊?刘文贵说,嗯,她有事先走了。 到家后,刘文贵帮于胜丽把于国庆扶进门,放在床上。刘文贵说,绞把热毛巾 帮他擦擦脸,窗子关上,别让他吹风了,喝醉酒的人一吹风就会吐。于胜丽说,好 的。刘文贵说,那我先走了。于胜丽说,谢谢刘总。 走道里的灯坏了,刘文贵下楼时没提防,打个踉跄差点摔一跤。于胜丽说,刘 总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冲进屋,飞快地拿来一支手电筒。于胜丽说,刘总我送你到 楼下。刘文贵说,你照顾你爸爸吧。于胜丽说,没事的,让他先躺会儿。 刘文贵走在前面,于胜丽把手电筒举得高高的,一个小小的光圈,照亮他面前 的楼梯。刘文贵说,你自己小心。于胜丽笑道,都走了二十多年了,闭着眼睛也摔 不下去。她问他,音乐剧好看吗?刘文贵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车半路抛锚,没 看成,票子浪费了。于胜丽笑道,放心,不会浪费的。刘文贵问,怎么? 于胜丽 眼珠一转,说,今天我不说,下次再告诉你。 到了楼下,于胜丽说,刘总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刘文贵说,不用了,我认识路。 于胜丽说,哦,那你自己当心点。 刘文贵点点头,转身要走,于胜丽又道,刘总。刘文贵问,怎么?于胜丽说, 前面有个窨井,上面的盖子被人偷掉了,你走过的时候要小心。喏,就是那里。于 胜丽用手一指。刘文贵说,我知道了。于胜丽说,刘总再见。刘文贵说,再见。 刘文贵朝前走了一段,到窨井那里,见盖子已经装好了。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见于胜丽还站在那里,路灯下,她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做着手势,告诉他就是 这里。刘文贵朝她挥了挥手。与此同时,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袭上心头。刘文 贵想起那次和于胜丽同唱“智斗”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一直都记不大清, 此刻却不知怎的,一下子想了起来。他想到于胜丽的眼睛,黑得像榛子,眼波流转, 水汪汪的能看见人的影子。她翘兰花指的样子有些妩媚,手指朝向这里,眼神就瞟 到那里,又轻又柔,像是能飘起来。 刚才,在恒隆广场,顾菁看中一条裙子,款式颜色都很普通,却要卖三千多块, 刘文贵随口说了句“好像贵了点”,她冷冷抛下一句“那你去襄阳路给我买好了”, 转身便走出去,拦下一辆出租。他没能截住她。这个女人,被她爹妈宠坏了。在他 老家,女人敢这样对男人放肆,老早就吃耳光了。他敢请她吃耳光吗?———她不 打他耳光就算好的了。 刘文贵想到这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