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胜丽把于国庆的床翻起来,在床板夹缝里找到存折。她又拿了自己的存折, 还有于国庆的身份证,来到银行。柜台小姐让她输密码。她一愣。小姐提醒她,六 位数。她输“123456”,电脑提示密码错误。她接着输“490328”,是老爸的生日, 还是错误。小姐说,你想想清楚,最后一次了。于胜丽输了自己的生日———她心 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小姐说,正确。 几星期后,刘文贵的化工厂正式注册。注册资金八十万,出资方是刘文贵和于 胜丽,总经理是刘文贵,法人代表是于胜丽。 于胜丽在肯德基买了两根“老北京鸡肉卷”,又在超市买了一打“珍宝珠”, 拉于国庆到楼下小餐厅吃饭,她点了沸腾鱼片,拿漏勺把油沥干净,鱼片一块块夹 到老爸碟里。她说,老爸,你多吃点。 于国庆说,你也多吃点。 于胜丽说,我吃不下。于国庆问,你为什么吃不下?于胜丽说,我做了坏事, 所以吃不下。于国庆问,你又拿我的刮胡刀去刮腋毛了?于胜丽说,不是的。比这 要严重得多。于国庆看她一眼。于胜丽说,老爸你先打我一记耳光再说。 于国庆说,十三点。于胜丽说,老爸你打我一下吧。 于胜丽说:我把你那十八万块钱拿出来了。 于国庆筷子一松,鱼片掉在桌上。 于胜丽说:加上我自己的两万块,一共是二十万。刘文贵在松江开了个厂,我 把钱投进去。法人代表写我的名字。老爸你相信我,刘文贵这个人做事很牢靠,他 说会赚钱,就一定会赚钱。最多两年,我一定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你。 于国庆看着她,问,你和他睡过觉了? 于胜丽说,是。 于国庆扬手给了她重重一个巴掌。于胜丽被打得退后两步,捂住脸。于国庆骂 道:贱货!于胜丽说,贱就贱吧,反正我这种人本来就不值钱。不这样,穷一辈子, 到头来还是个贱货。于国庆举手要再打。于胜丽没躲,笔直地站在那里。于国庆看 了她一会儿,缓缓把手放下。 于国庆眉心蹙成一团像个面疙瘩。嘴紧抿着,眼皮微微地颤。于胜丽看到老爸 头顶多了几根白头发。她说,老爸,你抽我耳光吧,再抽一下。 于国庆夹了一块鱼片,拿筷子的手有些发抖。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忽然,辣油 呛进喉咙,他咳嗽起来。于胜丽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于国庆咳个不停,脸涨得 通红,到后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说:是我没用,穷光蛋一个,女儿只好去陪人家睡觉,好好的 一个小姑娘,咳,咳,去陪人家睡觉! 于国庆说完,朝自己胸口上狠狠地捶了一记。于胜丽叫道:老爸!于国庆接着 要捶,被于胜丽抓住手。于胜丽道,老爸,是我不好,你要打就打我,不要打自己。 于国庆摇头,说,是我不好,咳,咳,是我没用。 于胜丽给老爸倒了杯水,说,老爸你喝。 于胜丽说,老爸你坐着,我给你按摩。她在他头上敲打起来。于国庆说,不用。 于胜丽说,按摩一下就舒服了。于国庆说,那你给我按摩这里,我这里不舒服。他 指指心。于胜丽看着他,说,老爸———。于国庆叹了口气,把头发朝后捋,一遍 一遍地捋,使劲地捋。他头顶秃了一大片。于胜丽说,老爸别捋了,再捋头发就全 掉了。于国庆说,掉就掉吧,掉光拉倒。 于国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命,生来注定的,改也改不了。唉,说了也 白说,你就当我放屁吧。 大约是温室效应的缘故,天气热得越来越早,羊毛衫还没脱下几天,外套就穿 不住了。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穿着清凉的女子,涂着亮晶晶的唇彩,眼皮上绿油油 蓝盈盈,海水的颜色。粉底也是透明的,轻得似能浮起来。 天气好,于胜丽不坐车,走回去。反正只有几站路,半小时就走到了。她抄近 路,走到一条小道上。忽然,一个人直冲过来。于胜丽躲闪不及,被他撞个正着, 胸口一阵生疼。不远处有人喊:抢钱啦!抢钱啦!那人打了几个趔趄,好不容易站 稳了。一个女式皮包掉在旁边地上。于胜丽一愣,立刻明白了。伸手去抓他。那人 回过头,于胜丽看到他的脸,一下子怔住了———是江明涛。两人对视了几秒钟。 于胜丽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明涛捡起地上的皮包,飞快地跑了。 于胜丽回到家,江明涛就等在楼下。他嘴角有块很大的乌青,大概是刚才撞的。 于胜丽停下来,看他。江明涛说,干吗这样看我,好像看妖怪一样。他问她,有空 吗?聊几句。于胜丽问,聊什么? 江明涛咽了口唾沫,说,嗯,你不会去公安局出卖我吧?于胜丽说,不会。江 明涛问,真的?于胜丽说,不会就是不会。江明涛点点头,说,那我放心了。 于胜丽正要上楼,忍不住又停下脚步。她问他:你很缺钱吗?江明涛笑笑,说, 没错,你是不是想借我点儿?于胜丽瞥他一眼。江明涛说,别这样看我,穷人被逼 急了就是这样。人穷志短,知道吗?于胜丽说,你穷得活不下去了吗,非要去抢钱 不可?江明涛“哧”了一声,说,不这样,靠剃头那点钱,只能天天喝粥,想吃肉, 就要走点捷径。于胜丽盯着他,说,你大概发神经了。江明涛说,没错,我是发神 经了,从我来上海的那天起就发神经了。 江明涛恶狠狠地说: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上海人就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上海房子那么贵,他们买一个厕所的钱,就够我在乡下盖一幢楼了。都说上海处处 是黄金,狗屁!我省吃俭用一年挣的钱,还抵不上有些人一顿饭的开销。你说这个 社会公平吗?我想不通,我怎么就不能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呢,谁都是人生爹妈养 的,我也不见得比他们笨比他们傻,怎么我就只能喝粥只能住在鸽子笼一样的房子 里呢。我知道你怪我骗你,算计你老爸的钱。其实我也想规规矩矩做人啊,可我一 个月就挣这几张票子,不偷不抢不骗,到死也就是个瘪三。 说话间,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牵着一条沙皮狗经过。露露!女人笑眯眯地 叫着狗的名字。沙皮狗穿着一件花色小背心,懒洋洋地踱着。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 包牛肉干。倒出一点放在手里,喂它吃。女人用手轻轻抚模它的背。沙皮狗伸出舌 头舔啊舔的,不时抬起头吠两声。 江明涛看着,说,瞧,连狗都有牛肉干吃。我还舍不得买呢。沙皮狗慢悠悠地 踱过来,到江明涛脚下,抬起头盯着他看。江明涛飞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沙皮 狗“呜”的惨叫一声。女人立刻尖叫起来:侬脑子坏忒啦!江明涛朝她眉毛一抬: 死女人你骂谁?女人看了看他,嘀咕两句,抱着狗走了。 江明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女式皮夹,里面厚厚一叠人民币,足有六、七千。他 说,我看见那个女的从银行出来,把包挎得紧紧的,我一猜就知道拿了不少。江明 涛将钞票弹了两弹,说,这样赚钱多快啊,不用很久,我也能在上海买房子了。他 朝她笑了笑。于胜丽没吭声。 临走的时候,江明涛问她,你生日是不是九月五日?于胜丽看看他。江明涛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给你买生日礼物。呃,买了你也不会收,对吧?我每个礼拜都 买彩票,从来没中过,他们跟我说,用生日当号码很灵的。喏,你的生日加我的生 日,正好八个数字。试试看吧,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发财了。哈! 两个月后,车间里锅炉爆炸,那天是老关值班,他被飞溅出的溶液灼伤。眼睛 当场炸瞎,脸上、身上烫得不成人样。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上级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专门派了调查小组。很快地,他们发现机器老旧, 早已过了使用年限。设备科的人说,这批机器刚到没多久,都是新的。调查人员翻 看了记录,果然是前几个月刚刚买的———有人拿旧机器换走了新机器。 根据机器供应商提供的资料,调查小组很快查到一家叫“胜文”的化工厂。这 家工厂在松江,注册才两个多月。法人代表叫于胜丽。注册登记表上,“刘文贵” 的名字赫然在目。 顾菁回娘家去了。离开时,她对刘文贵说,你等着在离婚书上签字吧。 一连几天,刘文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像个死人。 窗子没关严,一阵风吹进来,窗帘不停地动。他爬起来,到酒柜上拿了一瓶芝华士, 打开瓶盖,咕咚咕咚往嘴里倒。酒很烈,他竟似没有感觉。 他拿着酒瓶,跌坐在沙发上。 完了,完了,完了……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很快地,头晕了,像有把火在里面烧,先是喉咙,再是胸口,越烧越旺,越烧 越猛。他无力地瘫倒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像火灾过后的林子,烧尽了,烧光了, 烧没了。只留些残灰余炽,零星落在身体里,冷不防地,这里冒些火星,那里再蹿 出根火苗,一闪,一闪,胆战心惊过后,便是空落落的,虚无的感觉。整个世界都 沉下去,沉到底,没了生机。 他想睡觉,但睡不着。五脏六腑应该都死了,不知还留了什么东西,撩拨着他 的神经,一下,一下,又一下。让他万念俱灰,却总是存着一份不甘心。 他眼前浮现当年读书时的情景———他在方凳上做作业,屁股下是一只吱嘎吱 嘎响的小板凳。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晚上温书容易饿,便到厨房拿一根黄 瓜啃,咬的嘎嘣嘎嘣脆。他父母脸上一年四季都透着苦相。人不能没有精神气。精 神气是味精,撒一把下去,再平淡的五官也显得活泛。没有精神气,五官再好也是 死的。不只他父母,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苦着一张没有盼头没有滋味的脸。刘文 贵读书没别的想法,报效祖国报效党,那是说给老师听的。过上好日子,活出点滋 味来,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刘文贵第一眼看到顾菁,就觉得这女生不漂亮,但她身 上有别人没有的气质。她讲话从不顾及别人的感觉,买东西不问价钱只管喜好,毕 业考几门不及格照样找个好工作,闲暇时弹钢琴听歌剧出国旅游,想不上班就不上 班领导每天还笑脸相迎。她不用说话,眼睛一抬,眉毛一挑,就把别人的气焰压下 去了。背地里谁都说瞧不起她,但心底里谁都想当这样的人。社会就是这样,有的 人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过好日子,有的人穷尽一生也只是个倒霉蛋。 刘文贵呆呆地看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渐渐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已纷乱的思绪又一点一点归拢来,横的竖的直的弯 的,依次回到原来的轨道。像千丝万缕的线头,不能硬拉,一定要慢慢地轻轻地把 它理顺,开始挺困难,到后来头绪出来了,就越来越顺,越来越清楚。 呃!刘文贵响亮地打了个酒嗝。 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泡了碗方便面,很快的吃完。半小时后,他来到 顾菁家。 开门的是顾菁。她冷冷地看他,“咦,你怎么不去她那里?” 刘文贵说,对不起。 “去呀。讲句老实话,你也只能配配那种档次的小姑娘。”顾菁说。 刘文贵说:是我不好,我混蛋,我不是东西。 顾菁说,你走吧,以后都别来了。 刘文贵说:求求你原谅我吧。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是她勾引我,她故意 在我面前穿得很暴露,她———我找也不会找她那样的,对吧?她是什么人,她连 你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 顾菁不屑地笑笑,要关门。刘文贵抢上一步,拦住门。她看着他。 啪!忽然,刘文贵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顾菁一怔。 啪!啪!刘文贵左右开弓,两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五道指印清清楚楚。顾菁 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扑通!刘文贵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 于胜丽跟着车间主任到医院里去看望老关。是车间主任点名要她跟着去的。车 间主任没跟老关家属说她就是于胜丽,否则老关的儿子说不定会要她的命。老关的 儿子二十八九岁,上个星期刚刚结婚,小两口正准备到海南岛度蜜月,结果就出了 这件事。新娘子一直陪在老关妻子旁边。老关妻子几天几夜没睡觉,脸哭得肿得像 粉皮。她看到车间主任,抓住他的手不放,翻来覆去地说:还有半年啊,还有半年 啊,还有半年我们老关就退休了呀! 老关被安置在隔离病区,进去探望都要穿无菌服。老关整个头都被纱布包着, 只留鼻孔插氧气管。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会死吗?于胜丽问。 谁知道呢。车间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车间主任告诉于胜丽,当初高总在江苏也开了一家化工厂,他把 公司的新机器搬到自己厂里,旧机器老化发生故障爆炸,于国庆就是这样出事的。 车间主任说,你老爸运气比老关好得多,只废了一条手臂。 车间主任看看她,说:你老爸运气好,你运气就没高总好了,外地煤矿接二连 三地出事,国家现在抓安全抓得很紧,上个月市里才刚出台《安全生产条例》。高 总可以好好地在江苏当他的厂长,你们就悬了。 于胜丽没说话。 何必呢。车间主任说。在公司里捞点也就算了,现在谁不捞,换了我有权我也 捞。可总要有个底线啊。为什么要打机器的主意呢?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呀。你爸 爸当初也是受害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唉,算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也 没用。 “看过《手机》吗?”车间主任问她,“里面有句台词不错。” ———做人要厚道。车间主任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