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于国庆拿着两条红中华,两瓶茅台,来到隔壁陈阿婆家。陈阿婆的孙子是律师, 小伙子长得精瘦精瘦,戴一副黑框眼镜。于国庆见了他,把烟酒放下。抖抖的就要 跪倒。陈阿婆连忙扶住他,说,于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于国庆说,我求你们了, 看在邻居的份上,帮帮我女儿,让我给你们做牛做马也行。 于胜丽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法院定于下星期一开庭。她把传票押在玻璃桌板 下,天天盯着它。于国庆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两只手撑在栏杆上,脚踮起 来。于国庆扑地一下冲过去,抓住她的辫子就往后拽,把她从阳台一直拽到客厅里。 于胜丽疼得叫起来:老爸你干吗?于国庆喘着气,说:我倒要问你干吗?你是 不是不想活了,想跳楼?于胜丽忍不住笑了,道:老爸你帮帮忙,太阳下山了,我 在收被子,你看———她扬扬手里的晾衣夹。于国庆瞪她一眼。 于胜丽抱住于国庆的肩,说,老爸你放心好了,你女儿没这么差劲。有什么大 不了的,最多判个十年八年,等我出来,我三十几岁,你也才六十几岁,我起码还 能再陪你二三十年。她一边说。一边替于国庆捏肩。 于国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我跟陈阿婆的孙子商量过了,他说有办法让 我替你顶罪。 于胜丽一下子睁大眼睛,说,老爸你搞什么名堂? 于国庆说,那十八万是我的钱。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一个月赚多少?工龄多少? 不吃不喝也没这么多钱呀。存单上是我的名字,你只是帮我从银行里拿出来,又不 晓得我要拿这笔钱去干吗。用你的名字注册,是因为那几天我的身份证找不到了, 父女俩嘛,写谁的名字都一样。再说了,我在化工厂待了一辈子,化工厂那套东西 我熟,所以刘文贵才会来找我。你才进来多久啊,年纪轻轻,连个屁都不懂。 于国庆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记住了吗,你在法庭上就这么说,你压根就 不知道开厂的事。陈阿婆的孙子跟我说,一半的把握还是有的。 于胜丽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说:老爸,你别这样。是我自己昏头,我做 的事情我自己承担。我要是让老爸替我顶罪,我就不是人了。 于国庆摇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都一把年纪了。 于胜丽说,一把年纪怎么了,你还有的是好日子过呢,这种事没得商量。于国 庆板起面孔,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讲不听,信不信我打你?于胜丽说,你打我好 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没用。于国庆道:你———于胜丽说,你去跟陈阿婆的儿子说, 我在法庭上不会那样说的。于国庆急得跺脚,道,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于胜丽大声 说,我不管,这个人也真是的,还当律师呢,帮人家打假官司,一点职业道德都没 有。 于国庆手一甩,“咣啷”,茶几上一只玻璃杯被他甩在地上,砸个粉碎。 于国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渣。渐渐地,一行老泪从眼中滑落。 “我,我,我———”他一连说了三个“我”,喉口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于国 庆一跺脚,去房间拿了个文件袋出来。打开,里面是病历卡和化验单。他抖抖地交 给于胜丽。于胜丽看着老爸,有种不好的预感。化验单上,“肝癌,晚期”几个字 映入眼帘,她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看病历单,还是那几个字。她 像被点穴似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一会儿工夫,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你骗人!”她一下子叫起来,“你别跟我来这套,我不会上当的。” 于国庆叹了口气。 “医生早就劝我住院了,我不肯,我舍不得你,想多陪陪你,还想让你帮我按 摩。我本来想瞒到最后几天才告诉你的。现在瞒不住了。你想,反正也就半年的命, 在哪儿不是一样啊。我本来还觉得不大甘心,怎么就得了癌呢。现在我只要一想到, 我死在监狱里,我的女儿就可以没事,我就心平了,气得过了。” “老爸!”于胜丽哭了出来。 于国庆抚摸女儿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无限爱怜的。 “也没什么,人早晚都会死,还有人刚生出来就死掉的呢。老爸我也不算冤枉 了。这些日子,我吃了好多好吃的,沸腾鱼片、老北京鸡肉卷、珍宝珠,连一百五 十元钱的小日本的东西也吃了,算是对得起我这张嘴了。你给我买的那件皮夹克, 穿在身上神气极了,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还有,你妈我也去看过了, 还有你乡下的太婆,都看过了,太婆身体好得不得了,看样子能活到一百岁。真是 好啊,好啊。该吃的都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我知足了,哪怕我现 在就走掉,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国庆微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脸蛋。 “就是有一点,我等不到你将来结婚了,看不到你打扮成新娘子的样子了。我 女儿这么漂亮,穿上婚纱一定很灵光。唉,可惜我看不到了。我走了以后,你要乖 一点。其实你一直都很乖。囡囡,乖囡,心肝宝贝。老爸真是舍不得你。”于国庆 说到这里,一滴眼泪落在茶几上。 于胜丽记得上次老爸叫她“囡囡”“乖囡”,好像还是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她 扎两根冲天羊角辫,背着书包。她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常常上了两节课就逃回家, 结果总是被老爸揪着耳朵拎到学校。有时老爸也会拿泡泡糖诱惑她。她吹着泡泡, 跟在老爸屁股后面乖乖地去学校。老爸摸摸她的头,说“乖囡,囡囡乖来!” 于胜丽伏在老爸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抱得很紧很紧。生怕手一松,他 就会飞走似的。 公司新近印刷的企业文化手册上,首页是新任苏总经理的“四个落实”。 企业文化手册发到每个员工的手上,规定要熟读牢记,公司定期派人员抽查, 如果回答不出问题,罚扣半个月奖金。全员大会上,苏总痛心疾首地说:那个,公 司连续两年出了这样重大的安全事故,血的教训啊。我建议每个同志回去都考虑一 下———究竟在我们身边,还存在多少安全隐患?明天办公室会发给大家一份问卷, 那个,大家把考虑的结果写下来,不管是什么,哪怕是骂我苏卫东,只要说得有道 理,那个,我都举双手欢迎嘛。公司会从所有问卷里,抽出最好的几份,给予一定 奖励。希望大家认真对待,集思广益,那个,群策群力,把所有安全隐患都扼杀在 那个———摇篮里。 几星期后,基层的员工每人发到一件用特殊材料做成的衣服,据说穿上它,就 算浓硫酸滴上去,也不过黑掉一块,人绝对安然无恙。衣服背后还有一条反光带, 上夜班的时候更加醒目,减少了安全事故的发生概率。公司规定,一线员工在岗时 一定要穿上它,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 衣服穿在身上硬邦邦,又不透气,天热时多半会捂出一身痱子。有知情者说, 这批衣服是苏总表弟公司里做的,一套衣服两千元钱,一共做了六百多件。 于胜丽给于国庆按摩。十根手指在他肩上点点戳戳,每一下都点到穴位。于国 庆舒服极了。于胜丽给于国庆带来一个保温瓶,里面是沸腾鱼片。于胜丽又从包里 摸出两根老北京鸡肉卷,还有满满一塑料袋的珍宝珠。于胜丽问,老爸我喂你好不 好?于国庆说好啊。于胜丽用筷子挑了一块鱼片,放进他嘴里。于国庆咂巴咂巴说, 真好吃。于胜丽说,就是有点凉了。于国庆说,不凉不凉,刚刚好。 于胜丽问,这里的伙食怎么样?于国庆说,蛮好,不比在家差。于胜丽问,你 跟别人相处得怎么样,他们对你凶吗?于国庆道,我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不来惹我。 我隔壁床那个老吴,误杀罪进来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们没事就打关牌,关系好 得不得了。于国庆说到这里,压低嗓门对于胜丽说,下次过来给我带两副牌,我们 那副牌前几天被他们搜走了。于国庆说完,偷偷朝旁边警卫看了一眼,拿一只手挡 着,对于胜丽吐了吐舌头。 于国庆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你放心吧。于胜丽点点头。你呢?于国庆问,你 好不好?于胜丽说,我也挺好的。于国庆笑笑,说,不错啊,看来我们俩父女都挺 好。于胜丽也笑了笑。 于胜丽没告诉老爸,一周前,她因为痛经到红房子医院检查。出来的时候,居 然看见顾菁,她在门诊室里。于胜丽偷偷凑近了,听见医生对她说,这次如果再做 掉,你就真的不可能怀孕了,你要想想清楚。———原来她又怀孕了。顾菁坐自动 扶梯下楼,于胜丽就站在她身后。电梯缓缓下行。于胜丽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 现在踢她一脚,刘文贵就断子绝孙了。电梯上没什么人,她可以装作头晕站不稳, 把顾菁踢下去。于胜丽甚至还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戴起来,用手捂着嘴,做出咳嗽的 样子。她想就算有摄像头,也绝对看不清她的脸。她想象顾菁从电梯上滚下去的场 景———一路尖叫着,“砰”一下,跌到地板上,浑身抽搐,抽筋似的,黑红的血 从她身下流出来,越流越多,她倒在血泊里,很快的便一动不动。于胜丽在旁边帮 着喊救命,趁着混乱,一溜烟窜出去。 ———于胜丽这样想着,很开心很过瘾。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顾菁的高跟皮鞋踩在医院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她走路时微 仰着脸,胸挺得很高。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水味,头发由无数个小卷组成,前面的刘 海往后梳,在头顶用一个金色的小发夹夹住。羊毛裙一直拖到脚踝,皮鞋跟又细又 高,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于胜丽不懂钻石,但也看得出这颗钻石很大很亮,价钱应 该不便宜。于胜丽想起刘文贵说过,会送她一个钻戒。于胜丽伸出手,想象这枚钻 戒戴在自己手上的样子。她常年给人洗头按摩,手指长了厚厚一层老茧,还有隔年 的冻疮没消掉。于胜丽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贱货! 刘文贵离开公司,到市政府办公厅当一个副处长。级别上是低了半级。上任前 一天,老丈人把他叫过去,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明年就要退休了。老丈人喜欢书 法,他把刚临摹的《兰亭集序》给刘文贵看,问他感觉怎么样。刘文贵说,挺好的。 老丈人劝刘文贵平常没事也可以练练字,多看看古人的墨宝。“现在找不到这么好 的字了,为什么?关键是心境啊。现代人就是没有古人看得远,没有古人心胸开阔, 急功近利,太浮躁,当然就写不出好字了。”老丈人拍拍刘文贵的肩,“你很聪明, 你要是笨蛋我就不说了。” 刘文贵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老丈人又道,“顾菁脾气不好,我说过她了。你呢,凡事也多让着 她一点。夫妻嘛,一辈子的事,对吧。” 刘文贵上班第一天,于胜丽给他打了个手机。他一看号码,忙不迭地摁掉了。 于胜丽连打了几个电话,都被他摁掉。到最后,刘文贵干脆把手机关了。 下班时,于胜丽等在门口。他想从旁边溜走,于胜丽响亮地叫了一声:刘文贵! 他看看左右,只得走过去。他问:有事吗?于胜丽说,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人家 想你不行吗?刘文贵朝旁边看了看,说,我们边走边谈。于胜丽说,我想吃西餐, 我还想看话剧。刘文贵说,我没空。于胜丽笑笑,说,是吗,那算了。说完要走。 刘文贵一愣,叫住她,说,好吧。 于胜丽拖着刘文贵来到市中心一家很出名的西餐店。她点了龙虾、西冷牛排、 鹅肝、烟熏三文鱼,还有火焰冰淇淋。她边吃边说,味道真好。刘文贵说,你胃口 不错。于胜丽说,很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今天胃口大开。她朝他看看,问,心疼 钱?刘文贵没说话。于胜丽叹了口气,说,也吃不了你几顿了。 于胜丽说完笑了笑,举起酒杯,对他道:干杯。 吃完饭,两人来到戏院,买了票进去坐下。今天演的是英国黑色幽默话剧,演 员都是英国人,中文字幕打在两边。于胜丽把头靠在他肩上。刘文贵躲开了,于胜 丽又靠上来。看到一半,刘文贵手机响了,短消息,他看了,说家里有事,要先走。 于胜丽不答应,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刘文贵轻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于胜丽说, 不干什么,就想让你多陪陪我。刘文贵说,顾菁找我。于胜丽说,再陪我一会儿好 不好?求求你。我很喜欢你,你不是也说很喜欢我的吗? 刘文贵把于胜丽送到家。于胜丽给他倒了杯可乐。他道,我回去了。于胜丽说, 别回去行吗,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很寂寞。刘文贵说,别这样。于胜丽说,再陪我 半小时也行啊。刘文贵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再纠缠下去,对你对 我都不好。于胜丽看看他,说,你可真狠心。刘文贵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还 有你爸爸。可我也没办法啊,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于胜丽看着他。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她道,我爸爸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刘文贵一愣。于胜丽哽咽道,我对不 起我爸爸,我让他最后这段日子都要待在监狱里。我实在是对不起他,我恨死我自 己了。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刘文贵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于胜丽一把抱 住他,伏在他怀里。 “求求你,再陪我一会儿。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见你了。我喜欢你,真的,我真 的很喜欢你。我想看看你,抱抱你,想和你说说话。过了今天,我大概再也看不到 你了!”于胜丽哭道。 刘文贵想推开她,但不知怎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于胜丽把他的衣服哭湿了一 大片。她的喉咙都哭哑了。她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她头发蹭得他脸上痒痒的。她 紧贴着他,渐渐的,刘文贵胸口有些发热,嗓子发干,浑身暖洋洋的,像被什么撩 拨着,想用手去搔,又够不着,这感觉怪怪的,却又很是惬意。 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抱紧了。 刘文贵临走时,给了于胜丽五千块钱。他说,再见。于胜丽说,再见。 于胜丽送他到楼下。他朝她挥了挥手,走了。于胜丽看着他的背影。 窨井盖又被人偷走了,这附近治安不好,常有人把窨井盖偷去卖,前两天,有 个五岁的小孩掉进去,还好发现得早,及时捞了出来。于胜丽没有提醒刘文贵。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那里,路灯很暗,他没注意,一下子踩空,整个人向下 跌去。“哎哟!”刘文贵一条腿完全陷了进去,拔出来裤子上沾满污水。他似是有 些扭伤了,走路时,左腿往前迈一步,右腿再直直地拖上去。像个瘸子。 于胜丽躲在一边看,忍不住笑了。她怕邻居听见,只好掩住嘴巴偷偷地笑。 她回到家,从卧室的挂历后面拿出一个微型摄像机。她把挂历戳破一个小洞, 摄像机就放在里面———对着床。 她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哪里有卖微型摄像机。说明书都是英文的,她问陈 阿婆的孙子借了本英汉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好不容易学会怎么用。生怕弄错, 前几天她还拿到阳台上拍了一段老头老太打木兰拳的片断。 她到成人商店买催情药时,营业员的眼光让她有些脸红。她付了钱,拿着药飞 也似的逃走了。心怦怦直跳。她在可乐里下了三倍的药量,包装纸上写,过量服用 该药,容易导致阳痿,影响性生活。于胜丽想,让他变成太监才好呢。 于胜丽把摄像机里的带子拿出来,叫快递送到刘文贵家里。 她猜这个时候,顾菁应该在家。 于胜丽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看话剧的情景。两个戏里水火不容的角色,谢幕时居 然开开心心地站在一起。那时她就很佩服,想怎么能演成这样。后来她知道了,演 戏其实也不是很难。台上的人演戏,是为了赚钱;台下的人演戏,是为了改善生活。 说到底,目的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