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之后没多久,李延安就和保育院的其他孩子一样,和他们各自的父母亲团聚 了。孩子们对局势的变化是一知半解的,只知道要离开保育院进城了。进城的第二 天,李延安被人领着走进一个灰砖大院,院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和三个比她更 小的孩子。领她进来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让她管那两个大人叫爸爸妈妈,又让那 几个孩子叫她姐姐。她没叫,也没应。那天刮着大风,满天飞着脏雪似的柳絮,太 阳仿佛是一只黄土捏就的大碗,蔫蔫地扣在尘土厚重的屋顶上。一个被战争离散了 的家庭和四个互不相识的孩子在那个颜色和情绪都很灰暗的下午草草地会合在一起。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磨合的过程却持续了后来的半生。 几年以后,李延安才从大院其他孩子口中得知,那个她称呼为妈妈的女人,其 实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生母走出了雪山,走出了草地,却病死在进城的路上。后 来和父亲一起走进城里的,是一个文工团的女兵。 不过这对李延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延安的父亲和继母都是从马背上下来就直接走进了办公楼的。城里有太多新 奇的事情,他们要学的内容实在太丰富了,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子女。照顾孩子们日 常起居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在李延安看来,她不过是从一家保育院搬到了 另一家保育院。她沿袭了保育院里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的作风,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 照顾弟妹的任务。很快,那支只有三个士兵的部队在她的调教之下秩序井然。在这 个新秩序里,大人只是若隐若现无关紧要的背景。李延安从来没有童年的感受。婴 孩的第一声啼哭过去了,她仿佛就担负起了作为一个成人的职责,照顾着自己也照 顾着别人。 这种感觉,如一根筋脉,始终贯穿在她和何淳安的关系中。 她和他认识以后,几乎没有任何交接转换过渡,她立即进入了她惯常的角色。 她像一只硕健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虽然他比她年长六岁,她 却成了他的长姊,他的母亲。她照顾着他的一切需要。他的世界顷刻就小了,小得 只有一翼之地。在那一翼之地里,四季只剩了一季,那是恒常的春。在恒常的春里 他可以接近于放肆地伸展他的四肢和灵魂,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对付其他季节的 功能却渐渐萎缩退化了。 他们结婚第三年,那场后来成为中国现代史研究专题的风暴铺天盖地刮进了校 园。何淳安在外文系里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当权派的红人,个性本来逍遥,树敌 也不多,又有老将军岳父这一层遮挡,便相对平安地度过了最初的那个阶段。 后来,系里的头面人物相继下马,成为死老虎。工宣队入驻,新班子逐渐成形。 厮杀声安静下来时,众人突然发觉他们已经失去了新的斗争目标。用当今政坛上的 时髦用语来解释当时的情形,就是外文系处在了一个缺乏政绩的真空阶段。于是, 新班子成员的视线,就渐渐地转向了何淳安。 工宣队找何淳安谈了一次话。 那天晚上李延安回家比平常晚了一些。图书馆的风声也很紧,有人交代了李延 安父亲把女儿安插进馆的事,于是李延安毫无准备地被踢到了前台。幸好李延安在 馆里只是一名勤杂工人,不占干部的编制。在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环境里,李延安 的初中文凭和档案袋里不满一页纸的简单身世,使得批她的人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草草地训斥了几句之后,李延安就被打发回家了。 李延安进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她以为丈夫还没回家,就开灯准备生火做饭。 弯腰量米的时候,突然发现何淳安捧着头泥塑木雕般地坐在地板上,就大吃一惊。 问了,却不说话;再问,才说头疼。 李延安将丈夫扶到床上躺下了,就开始淘米洗菜炒菜。火一热,油锅的味道熏 过来,喉咙口就涌上一团酸水。还来不及找个脸盆,就蹲在门坎上哇哇地吐了一地。 中午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是苦胆。那时李延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妊娠反应却一直 没有消失。何淳安在床上听见妻子吐得死去活来,只翻来覆去地叹气,说你挑了个 什么时候来么,你。李延安知道丈夫在说腹中的这个孩子,便忍不住回了一句: “这是我一个人挑的吗?那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 两人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顿饭,饭和菜都只轻轻地挑了几挑,便都放回了碗橱里。 李延安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丈夫在身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元,就叫元元 吧,就是一个的意思。李延安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半晌,才笑着说:你可别给我 定数,高兴了我还能生一打呢,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却暗暗地长了个心眼,仔 细地盯着何淳安的一举一动。 夜里李延安躺下了,却不敢睡。窗外秋虫咬得惊天动地,腹中孩子踢得甚是凶 猛,仿佛要将肚子踢出一个洞来。怕吵着何淳安,李延安一直不敢翻身。身子在一 个姿势上僵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肉都酸痒难熬。到了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才迷 糊了过去。糊糊涂涂地做了个梦,梦见何淳安穿了一件雪白的仿绸对襟大褂,一路 风吹杨柳似的走过来。她伸出手来抓他,抓来抓去都是空的。他仿佛变了烟变了气 在她的指缝里溜过来溜过去。她一急,就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就咚地下了地, 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外屋。夜正浓,月悬在窗口,照得一屋水似的亮,青砖地 上树影如鬼魅游走。她一把扯亮了灯,只见墙脚站着个人,正慌慌地端了个水杯往 嘴里送水。她狼似的扑上去,狠狠地掴过一掌。那人不备,手里的杯子嚯啷一声掉 了下来,白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这一掌掴得过于凶猛,她身子一歪,就麻袋似的跌坐在地上。胳膊闪了,顿时 肿成一个肉球,疼得满眼是泪。他过来扶,她捂着胳膊;却朝他猛踹了一脚。他一 个趔趄,撞到了脸盆架。脸盆翻落下来,一路嘤嗡地滚到墙边,才咣的一声停了下 来。宿舍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起来,有人开窗探看。他急急地捂了她的嘴,半架半 搡地扶着她回到了床上。 躺是躺下了,睡意却早没了。蒙着被子,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爸爸一趟 雪山草地走过来,丢了一条腿,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他没说 委屈,你倒委屈起来了?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你?” 这一骂,倒把何淳安给骂醒了。仔细想想,竟无一句可回嘴的。渐渐地,心里 有了些愧意,就嘿嘿地笑,说老婆你是一盏灯,你往我心里一照,就再也没有黑角 落了。李延安呸了一声,说再亮的灯,照了路易十几,也是白照。何淳安没听懂, 问什么路易十几的?李延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就是那个我死了拉倒,洪水滔天 也行的,跟你一个德行。何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常备课的材料,李延安原来也 看的。两人相拥着,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渐渐地坠落下去,天边隐隐地 有了潮红,恍恍然,仿佛已若隔世。 从那以后,何淳安的脸皮就慢慢地厚了起来,由着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着诸般 的曲目,有人上台,有人下台,自己却始终只做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先是隔离审 查了一阵,后来下放劳动了一阵,再后来又随着大流调回了外文系。心情虽有涨落 的时候,却再也不曾生过寻死的心了。 可是李延安这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其实李延安的灯,并不是瞬间熄灭的。从明亮到陨灭,中间经历了一个暗淡的 过程。暗淡的过程是渐进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觉察,所有的迹象都是事后才醒 悟的。 “文革”过后,何淳安是学校里第一批提升为教授,第一批批准带研究生,也 是第一批选派国外短期进修的老师。何淳安的生命,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眠期,在 中年的时候突然复苏。这一苏醒,就醒出了许多意外的景致。李延安发现何淳安渐 渐地不再需要她的照明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他自己的灯。他岂止是他自己的灯,他 甚至也成了她的灯。他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灯,他的灯还照着许许多多的别人,包 括他的同事和他的学生。她多年为他战战兢兢地操持着的心,就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最适合她的一种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紧张。在紧张的时刻 她是一张满弓,捏在手里是暗暗一把的力气,送出箭来铮然有声,直奔靶心。松弛 下来,她就如泼洒在地上的一摊水,随意地顺着地面的缝隙游走。虽然依旧走着, 却不再是有目的有劲道地奔走,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的认命和无奈了。 在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只有一根神经,突然地绷紧了。李延安的 眼睛和耳朵,对一些景物一些声音,异常地敏感了起来。何淳安的学生越来越多, 何淳安在系里的职责也越来越重。李延安的目光如雷达漠然地扫过丈夫繁忙的生活 天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过滤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荧光屏上剩下的只是几个细点。 可是那几个细点却如砂粒,在李延安的眼中磨来磨去,磨得她寝食难安。 那些沙子就是何淳安的女学生女同事。 李延安监听何淳安的电话,闯进何淳安的办公室偷看何淳安的信件,四下打听 何淳安在系里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外文系的女同事见了何淳安,轻易不敢说笑了。 何淳安为了撇清自己,也不敢和女学生单独相处了,更不敢邀请女同事女同学到家 里来坐。上帝跟何淳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上帝打开了何淳安的眼界,让他看 到了大干世界的诸般可能性,可是在那个无限广袤的天地里,他可以拥有的,反而 是一扇比从前更加狭窄了的窗口。 李延安的视线,已经被沙粒蒙蔽。李延安的灯,也渐渐地昏暗起来,她走失在 多年走惯了的路上。开始时,何淳安不停地帮助妻子刷洗着那些沙粒,到后来,何 淳安发现他刷洗得越努力,沙粒堆积得越快。 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李延安终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阴暗之中。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没有人可以照 亮她的路。即使是儿女,即使是丈夫,也只能看着她孤独地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 何田田回到多伦多之后,关于保姆赵春枝在父亲身边的表现,她零零星星地听 到了一些不同版本的报告。 第一个报告来自父亲的学生颜华。 李延安的自杀事件像一块石头,在外文系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砸了一个大洞。 洞很快平复了,涟漪却持续了很久。流言如树梢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门 缝墙缝窗棂格缝溜进来,悄无痕迹地爬到饭桌床头,又带着积攒的灰尘,越滚越大 地爬入邻家。何淳安的女学生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 中的一段花边。而颜华,更知道自己是师母口中的那个“眼花儿”,是所有花边传 闻中镶在最明处的那段花边。也明白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所以 很是敛声收气了一阵子。过了些时日,待流言略微安静了些,颜华难免不想起从前 导师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便忍不住去了何教授家里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