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林把杨柳锁起来了 建设化工厂工人杨树林正吃早饭。他皮肤黑黑的,个子不高,显老。他的对面 放着一副碗筷,座位空着。他终于忍不住,喊道:“柳柳,吃饭了。”杨柳在浴室 洗澡,进去很久了,水老响着,那可流的是钱啦!杨树林心里嘀咕,忍不住又喊: “柳柳,我先吃了。今天,我要去车间。”厂里停工后,几个月没去车间了,今天 可不能不去,有好事儿呢。 杨柳任热水浇着,在喷头下仰起脸,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是位吸毒者,现在 毒瘾又发作了,她十分难受,使劲撕扯自己的长发,扯得一绺一绺地掉,不敢大声 叫,怕父亲听见了,牙缝里发出轻微的压抑的使人听了不寒而栗的低声。她咬牙把 长指甲掐进肩臂的肉里,慢慢浸出血来,这只手上少一个小指头。那是她曾发誓戒 毒,切了一刀。 又传来了外面杨树林的叫声:“柳柳,柳柳……”浪涛般的疼痛暂时过去了, 杨柳终于听见了父亲的叫声,轻声回答道:“哎,听见了,就好。爸,有事吗?” 杨树林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放下碗,抹抹嘴,去换了一件干净衣服, 走到浴室门口说:“我到车间里看电视去了,你吃早饭吧。吃完饭你哪儿也不要去, 就呆在家里。知道吗?” “知道了。”杨柳在浴室里回答。 杨树林出门,把门反锁了,推推,摇摇头,下楼走了。在楼口遇见一个单元住 的刘婆婆。刘婆婆的儿子在部队里,一个人单住,是个很热心的人。 “树林,有活儿干了吗?” “没有。” “那你去哪儿哦?” “去车间,看电视。” “看电视?” “今天,咱们那案子开庭。那儿人多,一起看。” “还是开庭了哦,好,好,这下有指望了。” “刘婆婆,柳柳在家里……” 好心的刘婆婆打断他:“你去吧,我帮你看着她。” “谢谢你。” 刘婆婆看着离去的杨树林摇摇头,嘀咕道:“养了这么个女儿,老婆又死了, 没话儿干,过的什么日子哟!” 杨柳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她又成了一个正常的人。穿好衣服,她到阳台上, 为月季花浇水,花儿开得正好,红红的,昨天才只有四朵,今天有五朵了。从小她 就喜欢花,这几盆花是父亲用那个月的奖金为她买的。她轻声地唱着那支《花儿为 什么这样红》。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她就唱歌,用唱歌打发时间。这首歌本身就带一 点儿忧伤,从她口里唱出来,使人更觉得伤感。她就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子。走 在大街上,那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身材柳秀,鸭蛋儿脸,皮肤白皙,一双水葡萄 似的大眼睛勾人。浇了花,她坐下来吃早饭。刚喝两口稀饭,电话铃突然响了。她 吓了一跳,看着电话,任它响,不去接。不停地响,她只好走过去,把电话摘掉放 一边。她明白这电话是他打来的,当然不能接,一接电话,她就又完了。吃完饭, 她到厨房里洗碗筷,然后收拾屋子。忽然,一个纸团从窗户扔进来,掉在地上。她 不接电话,他赶来了。她呆呆地看着纸团一阵,忍不住还是把纸团捡起来,打开看, 只有两个字:想你。犹豫一阵,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偷偷往下面看,外面站着一 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果然是他?!她赶忙放下窗帘,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小伙 子在下面走来走去。刘婆婆看见了小伙子,踮着脚向他走过去。小伙子快步躲开了。 杨柳不希望他来,他还是来了。她第一次吸毒,就是由他提供的,心里苦闷, 只想吸着玩玩,不想却上瘾了。为了得到毒品,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干。她破罐子破 摔了。 父亲第一次发现她吸毒,把她捆起来打了一顿,望着伤心得要自杀的父亲,她 答应了要戒掉,可没过多久,她又吸上了。这一次,她是第三次戒毒了。要是他不 来,也许她能稍长一段时间控制住自己,可他又来了。其实,她是既怕他来,又想 他来啊!昨天,她去政法大学找好朋友李小燕,她知道李小燕会支持她,鼓励她, 帮助她,安慰她,可她又没有勇气走进她的寝室里去,她怕看见人们对她露出不屑 的目光。 司法局孟局长刚同法院江院长在电话里说完话,想想,就又拨电话给李海涛市 长。昨天,李市长的秘书小蒙打电话来说,李市长要来听庭审,他得再落实一下。 电话通了,他说:“李市长吗?我是孟琨。有时间去吗?”李市长已在市政府 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签文件,接到孟局长的电话,放下笔,说:“说好的,当然去。” 孟局长就说:“九点钟开庭。”李市长说:“知道。好吧,就这样。” 放下电话,李市长想一想,对进来的秘书说:“小蒙,我要出去,你在家里给 我整理那份材料,明天我到政协去开会讲话要用。提纲就行,但数据不要搞错了, 找下面局里的同志核对一下。政协的同志叫真。” 小蒙愣了一下,说:“我也想去听听。” 李市长说:“哦,对不起。你去不了,下次吧。” 小蒙是师大毕业的硕士生,在公务员考试中名列前茅,跟了李市长三年了。他 说:“刚才,孙局长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李市长盯着他:“哪个孙局长?” “化工局孙德志局长。” 李市长心里不高兴,看着小蒙,问:“他说什么?” “我说你还没来,他就把电话搁了。” 李市长眉头轻微地皱了皱,什么也不再说。这个孙德志,准没好事儿。 小蒙静静地看着他说:“我去叫老方吗?”老方是司机。 李市长说:“去吧。” 小蒙就出去了。 李市长拉开抽屉,从里面翻找出一张老照片,中年时期的李市长站在中间,两 边站着的人有邹国定、陆柄山、龙天浩、杨树林、向羚、龙天英、穆芙蓉、庄士其 等。这些他从农村里招回来的知青,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们的一些事情。他把他 们从农村捞出来,他们很感激他,开初在厂里干得都挺不错的,很珍惜不容易得到 的这份儿工作。他把照片又放进抽屉里,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些孩子如今的状况很 不一样,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却吃不起饭了,还有的…… 化工局孙德志局长坐在家里豪华的客厅里,今天没出门,马上就要开庭了,火 上房了,他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给一老人打电话。也只有他了。只要他答应为自 己说话,也许还有救。 电话通了,孙局长十分恭敬地说:“谢老吗?最近一段时间还好吧?我一直说 想去看看你,就是抽不出来时间。你不怪我吧?” 离休的前市委书记谢老打断他:“你有话就直说。” 孙局长咬咬牙说:“我心里的事情,老书记隔着电话就能猜到。是这样的,小 陆的案子,今天就要开庭了……” 电话那边谢老顿了一下,说:“火上房了是不是?我听见你的声音就知道你要 说这个事。要我为你做什么哦?” 孙局长说:“老书记呀,小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人聪明,肯干,得过‘五一’ 劳动奖章,拿到了经济管理研究生的文凭,是跨世纪的接班人呢。人才难得呀!他 熬到今天也算是不容易了,人一辈子哪能不犯错误呢?我们党的方针历来是治病救 人嘛。你老给江院长打个电话吧。求你了。” 谢老感慨地说:“小陆这个人,过去我真是很喜欢他的。他怎么会出了这种事 情呢?真是不可思议。人啦,怎么说变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了呢?” 孙局长求情道:“谢老,救救他吧,只有你能为他说句话了。” 没想到谢老生气了:“孙德志,我告诉你,不行。这个电话我不能打。都什么 时候了,你要我做这种事?不要说我退下来了,就是没有退下来,这个电话也不能 打。法庭审案,怎么总是看成儿戏?你别说了!” 啪地一声,谢老搁了电话。 孙德志拿着电话,呆了好一阵才搁下。他可是鞍前马后跟了老书记三十年,可 如今他不买自己的账了。人啦,都只求自保…… 有一个人匆匆走进孙局长家里来。 年轻漂亮的局长夫人立刻迎住他,说:“局长在等你,你去吧。” 来人走进客厅。 孙局长急问道:“见到他了吗?” 来人点头。 孙局长说:“他怎么说?” 来人一字一顿地说:“他说,他没事你就没事。” 他紧盯着孙局长。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那个人真就只说了这句话。 孙局长感到掉进了无底深渊,无力地挥挥手说:“好了,你去吧。” 来人看孙局长额头上有了密密的汗珠,又悄声走出去了。 孙局长颓然地坐下来,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是法庭外的画面,许多人 走进法庭。法院是新修的,大楼如同一座山耸立在他眼前。他感到这座山晃动着, 就要向他倒下来,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客厅外,局长夫人给来人钱,来人拿了钱点点,欲走掉,局长夫人叫住他,对 他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他始终是冷漠的表情,伸出手来,局长夫人又给了他一些钱。 他把钱放进怀里。她先出门看看,然后才让他走了。 局长夫人又走回客厅来,看着沮丧的老头子说:“今天不去局里了?” 局长看一眼她,说:“还能去吗?” 局长夫人说:“那件事情,我对他说了。” 孙局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她知趣地出去了。她站在门外,犹豫了一阵才走 开。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局里,做了孙局长的秘书,一次她随孙局长到外地出差,她 也记不清楚是谁占的主动,两人就睡到一块儿了。后来,她就成了孙局长的情妇。 孙局长比她大二十多岁,孙局长的老婆得癌症死了,她是三年前才嫁给他的。 只过了三年的舒心日子,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真的出事了。 孙局长坐下来,烟气笼罩住了他的脸。他在心里说:“我快要退下来了,想找 条退路办个公司。陆柄山说不会出事,不会出事,怎么搞成这个局面了?那个邹国 定律师,他就真没能把他拿下来?法院竟然动真格的?反了天了!” 李市长从大楼里走出来,一辆奥迪车开过来,李市长上了车。车开出了市府大 院。李市长看着车窗外流过的高楼,巨大的塔吊,广告牌。常佳这些年变化大,道 路和高楼修了不少,可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却提出空气质量变差了,经济建设不 应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看来,综合治理城市是他面临的重大课题。 司机老方看着后视镜里的李市长,李市长神情平静,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市长坐车时喜欢同他聊天。李市长说是放松放松。 “我给三个市长开过车,他们都没去过法院看断案。” “是吗?此一时彼一时,我是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去旁听。” “你在哪儿都是市长。” “不见得吧,我在我儿子、女儿面前就只是父亲。回到家里,我也端不起市长 这个架子。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一句话。”老方话中有话。 “什么一句话?” “美好的愿望而已。” “老方呀,你不要太悲观嘛。” “这不是三五年可以办到的事情。我们是有五千年历史的东方文明古国,儒家 文化根深蒂固,又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是初级阶段,刚进入市场经 济。封建社会残留的东西太多了。” 李市长看他一眼,“老方,你的理论水平很高的嘛。” 老方嘿嘿一笑:“承蒙市长大人夸奖,当兵回来后,我在市府开了二十年车, 都是为首长开,等人的时间比开车的时间多,没事干只好看书,这水平不提高也是 没有办法的呀!” 李市长笑道:“有道理。什么时候你也该上党校了。” 老方急了:“别别,市长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这种料,当官没什么好的, 还是无官一身轻,我把车开好就行了。” 李市长笑出声来了:“急了不是?你这个老方呀!” “李市长,我听说,你在这个厂当过厂长?” “什么厂?” “建设化工厂呀!” “早了。” 老方继续说:“这个陆柄山,就是你老人家提拔起来的?” 李市长回忆着说:“那一年,厂里从农村招回一批知青,陆柄山也是那次招回 来的,他在农村时就入了党,肯干,喜欢动脑子,不到两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后 来做管销售的副厂长,他天南地北到处跑,厂里的产品供不应求。我调市经委时, 推荐他接了我的厂长职务。他作厂长的最初几年,比我干得好。我真不明白,这些 年是怎么搞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他是你的人。为今天这事,他来找过你吗?” “找过,他没敢到办公室来,上我家里去的。”李市长如实说。 “其实我知道,柳萍对我说的,你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就再也没有来了。” 柳萍是李市长夫人。李市长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说,其实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见见他?了解了解情况,说说他也好呀! 老方又在说话了:“市场经济,考验人啦!最近我看了一本书。” “什么书?” “梁晓声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现在不提阶级了,阶级斗争没有了嘛。 人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总还是有区别的,而且这种差别越来越大,社会分配 不公,两极分化严重。梁作家开篇就谈中国有了官僚买办阶层,我看他分析得入情 入理,有事实,有根据。” 李市长睁开眼睛,说:“是吗?什么时候找来我看看。” 老方得意地说:“行。我家里就有。” 公共汽车里人很多,李小燕和阎红没捞到座位坐,只好站着。 阎红心里不高兴,说:“这两个人也真是,说不去就不去了。” 李小燕分得很清楚:“杜心宇是真有事,学生会开会,他要主持会议,没他不 行。龙世桢应该去的,他爷爷是这件案子的主辩律师之一。” “还有邹国定律师。” 李小燕看着她说:“是。都是挺不错的律师。我的崇拜偶像。” 有两位小偷挤到一位老大爷的身边,一人拿出一本杂志遮挡着人们的视线,偷 老大爷的钱包。阎红看见了,拉拉李小燕,叫她看。李小燕也看见了。李小燕想也 没想就挤过去。 李小燕笑着大声问:“张大爷,去哪儿呀?” 老大爷瞪大眼睛望着她:“姑娘,你是?” 李小燕说:“我是小燕啦!想起来了吗?我在你隔壁院子住,小时候,你老带 我到河边去钓过鱼的。” 老大爷眨着眼睛喝喝地笑起来:“真是老了,想不起来了。小燕,你叫小燕, 长漂亮了,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阎红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使许多人都把视线投射了过来。 两位小偷只好无奈地闪开了。他们小声地咬牙骂:“她妈的,多管闲事!” “捅了她!” “车上人多,便宜她了。” “等她下车。” 李小燕转过头来瞪着他们。 车停了,李小燕和阎红下车,两位小偷跟下来。 阎红回过头来,发现了他们:“小燕,他们也下来了。他们这是要报复吧?” 李小燕说:“是吗?”也回头看,他们果然跟上来了。 阎红有些紧张:“你不怕?” 李小燕看一眼阎红,突然快步向着一位警察走去。 两位小偷见状转身跑了。 李小燕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哼了一声。 警察看着来到他面前的漂亮姑娘:“小姐,有什么事吗?” 李小燕笑着说:“你这身警服真好看。没事,没事了。谢谢你。”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现在这些姑娘,也太大方了点儿吧? 李小燕和阎红往前走,一起哈哈地大笑起来。 阎红学刚才小燕的话:“你这身警服真好看。” 李小燕唱道:“‘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送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你呀!真有你的。”阎红打断她。 “说真的,现在我才有点害怕了。” “以后你要小心些,别碰上他们了。” “没那么巧吧?” “敢管这种事的人越来越少了,雷锋的战友乔安山救了人反而还脱不了手了。 说是他害了人。”阎红说。 “人人都不敢管,成了什么世道了?” “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没这么严重吧?” 两人远远地看见了法院。 邹曼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她有些心事重重。爸爸出差去了,忙了几个月的大案 子开庭了,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能及时赶回来。这种事儿从来没有过。 老师看见了邹曼子在开小差,说:“邹曼子,你把我刚才讲的内容复诉一遍。” 曼子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有回来。” 答非所问,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她不解地看着大家。这有什么好笑的? 老师严厉地说:“邹曼子,站起来。” 曼子只好站起来,望着老师。 老师问:“邹曼子,你爸爸真的没有回来?” 曼子回答:“没有。” 老师还想问什么,想想,忍住了,说:“你坐下吧。” 教室里再也安静不下来了。邹曼子收到了好几个纸团,一张是一个问号,一张 是两个问号,一张是三个问号……她回答不了,她一个问号也回答不了。 贵阳机场候机厅。还没有登机的消息,邹国定焦急地走来走去。 手机响了,他接电话:“是向羚吗?什么事?” 向羚说:“国定,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陆柄山,他找过我。” 邹国定想过的这件事情她终于说出来了。他担心地说:“他找你?!他找你什 么事?向羚,你快对我说。” 向羚说:“他到海南来过一趟,要我在他的环球公司里入股。他说,他的这个 公司有老局长作他的靠山,稳赚不赔。我的心被他说动了。可当时,我正投资了一 个新项目,手头紧,拿不出钱来。但我答应了他,等我周转过来了,我就入股。今 年我回常佳,我同他又见过一次面,这次,他反倒要在我的项目里投资,我当然非 常高兴……” 邹国定打断她:“那你拿了他的钱了吗?” “没有。事情还未办,他就出事了。” 邹国定还是有点儿怀疑:“向羚,你没有什么隐瞒我的吧?” “没有了,就只这些。” “好了,不说了。向羚啦,这些事,为什么你早不对我说?你不要同什么人都 打交道,要是你同他把事情做成了,你也脱不了干系的。” “你放心,我能说清楚的。就这事,没了。” 邹国定木然。向羚别没把话说完呀!商人惟利是图,在利益的驱动下,她是会 不顾一切的。但愿她说的是真的。但愿她都说出来了。 陆柄山从看守所被法警提出来,押上车,车开走。 陆柄山神情沮丧,他明白,十有八九他都完了。车从绕城公路往城里开,山沟 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淡雾,稻田一片金黄,有农人已在田里劳作。他记起了自己曾在 农村当知青时的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没有太大的欲望,只要能吃饱,表现 好,早早调回城里当个工人。他并不怕吃苦,到了哪匹山就只能唱哪匹山的歌,这 是人活着必须懂得的最基本的道理。他帮助农村干部工作,不与他们作对,出工积 极,很快入了党。回到城里作了工人后,他开始奋斗,听领导的话,不怕加班,不 与人争奖金、加工资,更不得罪任何人。人往高处走,他从班长到工段长、车间主 任、副厂长、厂长。一路顺风顺水,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呢?那是有 了越来越大的欲望。他拿了研究生文聘,得了“五一”劳动奖章,得了局里的重奖, 到处作报告,接受记者采访。他变得专断了,他还想上副局长、局长,坐更好的车, 住别墅,占有年轻漂亮的女人。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呀!出国玩,他见识了北欧大 屁股大奶子的白种女人,研究了南非皮肤细腻的黑牡丹,在东京的银座与出色的艺 技共渡良宵,领略了台北女人的娇小玲珑……在赌场上一掷千金。是当官害了他, 是权利腐蚀了他。他是被自己的欲望打倒了…… 刘婆婆没有找到那位显然是来找杨柳的小伙子,她上楼,来到杨树林家门前, 大声喊:“杨柳,杨柳。” 杨柳在屋里回答:“呃,刘婆婆,有事吗?” “杨柳,你爸去车间了,你好好儿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 “爸把门锁了,我出不了门。爸去车间干什么?” “说是看电视。” “看电视?家里不也可以看吗?” “人多,一起看热闹。” “我想起来了,爸去看审案子。” “杨柳,你爸为了你,心都熬烂了……” “我知道,刘婆婆,你忙你的去吧。我在家里看书呢。” “看书好,看书好。好好儿看书,学点儿本事。” 刘婆婆下楼,搬了一把椅子坐下,这儿可以看着上面杨家的阳台。月季花开得 正艳。她在心里说,这姑娘呀,杨柳也是一朵正开的花呀! 车间里,来这儿看电视的工人们越来越多。房梓走进来了。 杨树林看见了他,高声喊:“房梓,这儿,我给你占着位子呢。” 房梓朝杨树林走去。杨树林是他的师傅。房梓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睛,他在大 学里是学化工的,六年前分到了这个厂里,厂子每况愈下,他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陆柄山胡搞,他盼着这件案子开庭,法院给工人们一个说法。 他在杨树林为他占的空位上坐下来,听着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龙律师、邹律 师、马起用老师傅,以及陆柄山。他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地激动了。他并不是 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可今天,因为有一份好心情,他的脸上也带上了止不住的笑。 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为厂里能做点儿什么,那是为大家也为自己做点儿什么。 他一直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前天他回家里去,母亲告诉他,老房拆迁费发下来 了,有八万多元,母亲要把这些钱留着给他娶媳妇用,老人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 他告诉母亲,老婆不知还在谁家里养着,自己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不想考虑这件事 情。 母亲哭了,他赶忙又安慰母亲,一定把这事放在心上。 杨树林说:“房梓,你说,陆柄山今天会判吗?” 房梓看着师傅,点点头说:“他跑不了!” 坐在桑塔纳车里的龙君威闭目养神,白眉毛一跳一跳的。他很兴奋,陆柄山的 案子终于开庭了,开庭就是胜利。时代毕竟不同了,在法律面前,人人都应该是平 等的。走到了这一步,也真不容易哦!他忘不了办这件案子的那些日子,一些工人 到律师事务所来向邹国定和他谈案子,他们谈得声泪俱下。当即,他拍案而起,二 话没说就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而且是为工人们提供法律援助。工人们已拿不出钱 来打官司了。随后,他们随工人们来到建设化工厂。邹国定以前就是这个厂里的工 人。他们看见了停产的车间,看见了新进不久,但实际无用的生产线。他们多次与 工人们座谈,广泛了解了这个厂里的情况。他们去到一位老工人的家里,屋里没地 方坐,有病人躺在床上,小孩子没上学读书,家里已揭不开锅了,他眼里流泪,心 里流血,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塞进老工人手里。找那位财务科长王铭枢,他们就 不知去了多少次。他一会儿出差,一会儿到外地学习。终于见到了他,他却整死人 不开口。后来,他们还是把他感动了,那是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他们又去了他的 家,看着老律师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终于拿出了账本。这样,他和邹国定同工人代 表毛深宁等才走进了法院…… 他睁开眼睛,法院快到了。 龙君威从车上下来,记者们围住了他。其中有他的外孙女庄娅,她从里面又出 来了。龙君威第一眼就看见了她,但只是对她点头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他知 道她会来,可他的儿子和女儿一个也来不了。不知道孙子来不来。 电视台的女记者抢先发问:“请问龙大律师,你对今天为工人们打赢这场官司 有把握吗?”摄像师把镜头对准了龙君威。 龙君威过去从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可今天他得说话:“感谢媒体对这件案子 的关心。我对我接手的每一件案子都充满必胜的信心。当然,如果作被告的律师, 有的是减刑,有的是作无罪辩护。还有的,是为双方调解。只要达到预期的目的, 都是胜利。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们的材料准备很充分。” 女记者问道:“被告是原厂长,他上面还有人护着他,是吗?” 这问题来得尖锐,记者的眼睛就是厉害。龙君威说:“厂长和工人都是人,都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法律面前,在我的眼里,他们是平等的。厂长要是真 触犯了刑法,如果上面真有人敢护着他,不管他的权力有多大,都应该是不管用的。 记者小姐,你说是官大还是法大?”他反问了一句。 女记者笑笑:“龙律师,这个法庭辩论是公布了《刑事诉讼法》后才有的吧?” 这问题问得很专业,看来她是做了准备的。 龙君威说:“1996年3 月17日修改的《刑事诉讼法》加强了庭审的控辩。” 女记者又问道:“那《律师法》又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龙君威说:“共和国的《律师法》是1996年5 月15日颁布的,引人注目地加强 了律师在法庭辩论中的权力和作用。1997年以后,法院开庭诉讼方式就由纠问式转 变为控辩式了。这个转变,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女记者问:“这样的好处在哪儿呢?” 龙君威答道:“通过律师与律师,律师与当事人,律师与检查官的辩论,法官 和合议庭对案子的定性会更清楚,更准确,法院的失误就少多了。” 另一记者抢过了话头:“龙律师,怎么邹国定律师没有来?” 龙君威说:“他在外面办案,没能赶回来,由我主辩。” 女记者又抢过来说:“龙律师有半年没有出庭了吧?” 龙君威笑道:“你关注着我呀!准确地说是半年零十五天。” 李小燕在远处崇拜地看着龙君威,她挤不进去,围着老人的人太多,听不见他 们说了些什么。她感慨地对阎红说:“龙君威大律师是龙世桢的爷爷。他思路清晰, 声音宏亮,不像快满七十岁的人。” 阎红知道李小燕对老人感兴趣还有另一层原因,他的孙子在追求她,尽管她还 没有答应他:“燕子,你上他家里去过吗?” 李小燕说:“没有。”她当然听出了阎红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阎红说:“那,他认识你吗?” 李小燕摇摇头。龙世桢好几次要带她去他的家,她都没有去。 阎红见李小燕不想谈龙世桢,就说:“听说,老头子解放前就是上海法学院的, 没读完,后来随着一批热血青年参加二野西南服务团到了常佳,他是1954年我国最 早的一批律师之一。” 李小燕点点头,说:“全国首批二十八个一级律师里就有他。” “他为四十家大企业做过法律顾问。” “真够威风的。红红,你猜我想起了谁?” “谁?” “施洋大律师。”那是电影《风暴》里为参加大罢工的工人们说话的人,他穿 着长衫,戴着围巾,大手一挥,令敌丧胆。 阎红拉她一把:“走吧,没位子了。” 工人们拥着龙君威走进法庭。法庭里,座位爆满,过道上都站了人。 向羚走进会议室,她的助理章进和秘书柯霜跟进来。会议室里早坐了一些人, 见董事长来了,停止了说话,安静下来。向羚等人坐下。 向羚满意地扫视大家一眼,开始说话了:“都来了,很好。我从来认为,守时 是我们生意人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开会了。我向大家宣布公司的一项重要决定,在 作出这个决定前,我同公司几位副总,大部分董事都个别交谈过,又做过了大量的 调查,分析,和论证。这就是,我们的二十一世纪公司决定搬回常佳市。什么原因 呢?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儿热过了,近几年不好做了,我只好打道回府。国家经济 建设战略的重点要由沿海向内地,向西南、西北、东北、华中转移。常佳今后的机 会要比这儿多多了。转移工作立即开始进行。一部分人先走一步,一部分人留下做 善后工作。董事会成员要退出董事会的,可以从明天开始办理转账手续,拿到退股 的股本和分红。不愿意去或回常佳的员工,我多发给一个月的工资。感谢大家这些 年对我的帮助,为了公司齐心协力,今后,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什么时候要回二 十一世纪公司来,我都欢迎。个人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到的,尽管开口。大家 都可以直接找我谈。” 这不是讨论,而是宣布。没人反对。向羚的这个决策是得人心的。 开完会,向羚开车来到了大海边,望着起伏的波涛。显然,她的心情也如大海 波涛般难以平静。回家,她就要回家了。从此以后,一家人也就团聚在一起了。她 觉得心里被幸福填得满满的。章进停好车后走过来。章进不到三十岁,从大学毕业 就跟她,是她打天下的功臣。向羚对部下的要求第一是忠心,第二才是有才。向羚 决不用那种有天大的本事,自己吃不住的人。 章进脸上带笑,高兴地说:“向董,单先生从香港打来电话,他也愿意随我们 到常佳去寻求发展。” 向羚笑道:“哼,我想到了,这个老滑头一时不会同我分手的。好的,我知道 了。章进,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章进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老板的心事他从不愿意猜。 向羚知道章进想到了也不会说,就说下去:“我是在这儿起家的,只身闯海南, 一文莫名,谁也看不起我。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屋里,顿顿吃方便面。我为好多老板 打过工,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在人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哦。终于自己成立公司干 了,几起几落,我一个人到这海边来哭过好多次。想起吃苦受累的那些日子,真舍 不得离开海南呀!” 章进点点头。他当然清楚向董是怎么走过来的。那次他同向董一起去收款,别 人要她喝酒,喝一杯付一万,她喝了二十三杯,把那位老总吓住了,不敢再让她喝 下去,把八十万货款付给了公司。向董去医院洗胃,昏睡了三天。公司靠这到账的 八十万又开始运作下去了。两人沿着海边走去。 向羚说:“今天,邹国定要出庭,打一场大官司。” 章进说:“邹律师是名律师了,胜诉的时候多。” “这件案子是我过去呆的那个厂子的工人们告厂长,这个厂长叫陆柄山,他把 工人们的集资款吞了,很轰动呢。好久没有看他出庭了。” “回去了就有机会了。” 向羚看他一眼,语气中露出骄傲:“小章呀,你没有看见过他出庭,他真是很 厉害的,他能不显山不露水,巧妙地置对方于下风,在对方出其不意或不知不觉中 他就成了胜利者了。” 章进问:“向董,回去后,邹律师能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吗?” 向羚叹口气说:“他不愿意到海南来,说离不开,我回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 是想他同我一起干。要是他同意,我愿意把我的这个位子让给他。他来当老总,他 会比我干得更好的。” 章进摇头,笑笑。 “你不相信?” “当律师和做生意不是一回事情。” 向羚有同感,说:“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说得对,他一时不会同 意的。他做律师也做上了路了。” 两人又往前走。 “向董,那幢别墅买下来了。” “多少钱?” “三百五十万。” 向羚满意地看着他,点点头:“好价钱。要是邹国定打电话来,别告诉他这事, 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知道了。向董,我真羡慕你们,这么多年了,感情一直这么好。”章进由 衷地说。 向羚站住了,说道:“说什么呢?老夫老妻了。章进,知道吗,他曾经救过我 的命呢,在那种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们真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没有他,也就没有 我的今天呀!邹国定虽然古板,在骨子里是大好人大善人,古道热肠呀!” 天际处的一艘大船把海浪赶过来,如同一座座小山往前推进,十分壮观。向羚 真想跳进海里去,好好地游一个泳。章进看出来了,就说,我去给你买游泳衣。向 羚看看他,脱掉了外衣,走下了海去。她扑进了海水里,往前游,海浪却把她一次 次地卷回来,她被呛了几口海水,她不服输,但她还是被海水打回到了沙滩上。章 进去把她扶起来。她看着那些卷过来的海浪,又扑了进去…… 法院的一间休息室,干净,雅洁。李市长、司法局孟局长、法院江院长在一起 谈话。李市长到法院的机会不是很多,他这是第一次来看审案子。 江院长介绍情况:“陆柄山这个案子影响很大,新闻媒介要求公开审理,我们 请示政法委研究后,他们同意了。” 孟局长说:“赵书记去北京开会前我们也给他汇报过。” 李市长说:“市委之所以重视这个案子,是因为它十分典型,这类事情不是个 别的现象。我们的干部上去了就下不来,干好干坏都一样当官,特别是那些管经济 的,把国有资产越管越少也没事儿似的。不是他自己的,不心痛呀!” 孟局长感叹道:“这类事儿如今不少。监管不力呀!” 李市长喝了一口茶,说:“最近,我同一位北京来帮助我们工作的专家谈话, 他有一个观点很新,他说,一个国营经管干部的最高职能就是使国有资产越变越多, 反之,他就不称职。而我们的一些干部甚至有恃无恐,勿视党纪国法,想怎么干就 怎么干,国家的财产越变越少他一点儿不心痛,工人们没事干了,没饭吃了他也视 而不见。真是无法无天!要说腐败,这就是最大的腐败之一。看来,我们的监督机 制也有问题。反腐倡廉,老百姓看我们是不是敢动真格的。” 江院长看着李市长说:“刚才,谢老打了一个电话来。” “谢老说什么?”李市长问。 江院长说:“谢老说,火烧到眉毛了,有人还要他打说情电话。谢老很生气, 说我们这些干部还是不是共产党人?他告诉我,不论是谁,都不准干扰正常审案。 司法独立,我们不要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谁说情,谁就是在干犯法的事情。” 李市长感动地说:“昨天我去看过老书记,他只对我谈反腐倡廉这一件事情, 谈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老人想得很深远,谈得深刻呀!说这是件大事,腐败不清 除,那是要亡党亡国的。过去,毛主席那么重视刘青山、张子善的贪污案,当红小 鬼就开始干革命,该杀就杀了。小平同志要我们把这事提到不抓就要亡党亡国的高 度来认识。陆柄山的案子谢书记也了解一些,他说,厂子是国家的,而工人们的钱 是血汗钱啦。决不允许任何人胡搞。” “说得好!”江院长说。 李市长问道:“刑事和民事一起审吗?” 江院长回答:“这件案子有检察院参加公诉的刑事部分,也有工人们告陆柄山 贪污他们集资款的自诉部分,是刑事附带民事的案子,本来应该分开审理的。由于 新闻媒介的介入,影响很大,我们报经政法委开会专门研究,决定一起审。这在法 律程序上有其一定的特殊性。” “原告律师是哪儿的?”李市长问。 江院长说:“天赐,一位叫邹国定,另一位是龙君威大律师。” “龙大律师我认识,是我市律师界的一块牌子嘛。”李市长说,“东铝厂那件 大案子就是他办的,为这事他来找过我,一直就闯进我的办公室里来了。那时我是 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老头子很激动,向我发火,说东铝厂的两台水压机是国宝,不 能让它们烂在那儿,非要我同他一起到东铝厂去,我只好去了。一个生产队的农民 不让工人竖输电线铁塔,电线拉不过去工厂就开不了工。一万多人的大厂呀!后来, 龙律师提出了八个生产队的农民一家一人进厂的方案,这事一直就上报到中央去了, 我也没有想到,中央竟然同意了这个方案,才解决了农民的问题和厂里开工的大问 题。东铝厂的机器终于转起来了。这个邹国定,以前就是建设化工厂的工人,还是 我在建设化工厂工作时把他从农村招回来的呢。他参加自考,考取了律师资格,听 说也干得不错。最近那桩向外国人索赔的官司就是他打的。好些报纸都报道了。” 孟局长说:“邹国定是龙大律师带出来的,也很能干,办了不少案子。他们一 个是主任,一个是副主任。”看一眼手表。 江院长也看手表,说:“时间到了。” 李市长站起来,说:“走吧。” 几个人走出去。江院长头前走了。孟局长小声地对李市长说,陆柄山上面有人 护着,否则,他没有这么大的胆。李市长注意地听,没回他的话。可他心里很沉重, 我们现在的有些干部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