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暴不是向羚的罪过 学校生活留在邹国定记忆里的东西不多。他常常能记起来的是,生性好动,爱 好颇多,生命力极强,无师学会吹笛唱歌,舒胸中块垒。热爱体育运动,打篮球、 乒乓,喜长跑,游泳是强项(任中学乒乓球队副队长,曾横渡长江,游泳获全校800 米比赛第二名),均参加学校校队(田径、篮球、乒乓)。另,他还喜欢作曲,曾 为梁上泉诗《毛主席来到我们村》谱曲,传唱一时。狂飙天降,突遇“文革”,中 断学业。下乡搞四清,荒唐闹革命。腰无分文,周游全国(大串连,乘火车。常佳 ——北京——上海——韶山——常佳)。天安门前二次见毛主席,热泪飞洒,为当 时心中最大幸福(毛主席共八次接见红卫兵。邹国定于第六次天不亮起身排队走路, 经6 小时才走到天安门左侧,忽听周恩来总理在广播里说,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 站了一天站累了,今天到此为止,未见到,大哭;留在北京,又于第七次站军车过 天安门,六路大军,浩浩荡荡,其实远远看到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只有一个人影影)。 组织学校宣传队,青春烈火,一展歌喉,曾演一延安老大爷,难忘独唱一曲《延河 水》。 “文革”告一段落,邹国定赴云南参军,政审不合格(不知父母是何人),无 福着绿衣。那是1969年初,去的云南54军。从此知道了有“云南十八怪”——火车 没有汽车跑得快,风吹石头打脑袋,鸡蛋拿来拴起卖,梨子泡了再来卖,背起娃儿 谈恋爱……第一次出远门,奔前程,心里涌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启是蓬蒿人” 之感。邹国定是去当文艺兵,同行者共有三十多人,有市京剧团演样板戏的主要演 员等。在部队住两月。派性延续,部队私招文艺兵之举被人上告,再反复政审,又 属下乡对像,脱下军装被遣返。差点儿过境去参加缅共打仗去了。回来经下关,访 战友,观苍山,游洱海,寻蝴蝶泉;去大理,拜寺庙,赏白塔。 六十年代末,因为毛主席的一段最新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 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城市里千千万万老三届的知青们奔赴到了广阔的 农村。常佳是不常下雪的,可邹国定和向羚他们走的那天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 天冷得出奇,一辆辆卡车载着学生们离开了常佳。那个场面至今还留在许多人的记 忆里。这是常佳有史以来最宏大而又最悲壮的送别。尽管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家 长和学生们还是高兴不起来。十几岁的娃娃离开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和父母要到 几百里几千里外的乡村去独立生活,他们能过得下来那里的苦日子吗?那些农活他 们干得下来吗?邹国定、向羚、龙天浩、穆芙蓉、龙天英、庄士其、杨树林、陆柄 山都走了。送行的家长中有龙君威、钟毓秀,向羚的父母亲等人。只有邹国定没人 来送他,他是孤儿(他没有告诉孤儿院的院长妈妈他要走)。钟毓秀医生等车子开 远伏在丈夫的肩上失声哭了。两个走一个,可儿子女儿都走了。他们怀着一腔热忱, 立下壮志雄心要去战天斗地。可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啊!不懂社会险恶,不懂人情世 故,不懂生活艰难……龙君威铁青着脸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妻子。但 他相信,他们会长大成人,他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车队沿河边飞驰。 车队在大山里穿行。 庄士其对龙天浩说:“天浩,按规定,你去了,你妹妹不是可以不走的吗?城 里可以安排就业的。”龙天浩说:“我这个妹妹,什么时候落后过?入团申请书写 了十一次。妈妈昨晚哭了一夜,我老爸却说,天英长大了。嘿,是长大了,九条牛 都拉不转。高中三届,初中三届共六届学生堆在一起,明明是没地方安排我们的工 作,还说成是到广阔天地去炼一颗红心。扯蛋!”陆柄山听见了这不好听的牢骚话, 说:“天浩,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是去干革命,我们……”龙天浩瞪他一眼道 :“本来嘛。”陆柄山说:“这可是老人家的最新最高指示。”龙天浩不屑地说: “别装虫了,你心里也不想去的。”龙天浩看庄士其、杨树林、邹国定等人一眼, 领着大家齐声大叫起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 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 到后来,陆柄山也动起了嘴唇。 另一辆车上。龙天英、向羚、穆芙蓉在一起。 龙天英为能离开父母奔赴广阔的天地去练红心终于入了团,心里高兴,她小声 地哼唱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那里需要到那里去,那里艰苦那安家。祖 国要我守边卡,打起被包我就走,扛起枪杆就出发。来……” 穆芙蓉觉得一身都要抖散了,说:“跑了一天了,怎么还没到呢?”向羚掏出 一块怀表看,说:“再有两个小时就到了。”穆芙蓉问龙天英:“老唱,你饿了吗?” 龙天英苦笑着说:“早饿了。”“那你还唱?”穆芙蓉说话没了力气。 三个女孩子是一个班的,很要好。向羚是资本家的女儿,龙天英的父亲当过右 派,只有穆芙蓉根正苗红,三代血统工人,但穆芙蓉并不以此骄傲。她成绩不好, 向羚和龙天英常常帮助她。三人就约好了下一个队。 前面车上,男同学们齐声怪叫地唱起了颠倒歌:“说唱歌就唱歌,山下的石头 滚上坡,我从外婆门前过,看见外孙抱外婆。千万个将军一个兵,千万个月亮一颗 星,出门看见人咬狗,捡起狗来打石头……”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一带绵绵无际的大山,大山上飘浮着终年不散的白云。不知 何年何月,山民们在大山里开出了一块一块的农田,变打猎为开始种庄稼了。男同 学女同学分开了。艰难的日子不知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就像那 小溪的流水,不知从哪儿来,又要流到哪儿去。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邹国定、龙天浩、庄士其、杨树林、陆柄山在一个队里,他们同农民们 一起挖地,挑粪,耕田,背柴,晚上开会帮助干部读文件,读报纸,要农民的叶烟 抽,呛得流泪,还抽。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粗茶淡饭,把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精壮 的小伙子。山民善良,敦厚,好客,与知青们友好相处,杀年猪家家都要请他们吃 饭。只有地主家不敢请,那是腐蚀和拉拢,知青们也不去地主家喝一口水,要站稳 立场。大山里野物很多,野猪、山羊、麂子、野鸡,还有豹子。山民们家家都有猎 枪,喜欢围猎,撵山狗先把野物不知从哪儿赶出来,满山都是狗和人的啸叫声,有 人竟从树上打下了毛皮好看的豹子来。沿山打猎,见者有份。知青们打柴时遇见了, 也能分一条腿、一块肉。邹国定曾和大队民兵连长同喝了八两烈性的红苕酒,然后 两手各端了一碗油,背上再背了一百多斤柴,比赛爬山,爬到半山腰时,民兵连长 摔倒了。邹国定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力士。陆柄山是秀才,常为工作组写材料,组织 山民开会,不下田,却拿最高分。龙天浩喜欢打架,有人欺负穆芙蓉,他把别人打 得躺在医院里半个月也爬不起来,自己也弄得头破血流。庄士其做了民办教师。杨 树林不知怎么就和临队的一个女知青好上了,常常整夜不归,偷尝禁果,他的背上 背着了一个孩子。这就是杨柳。 女知青比男知青对付生活更艰难。向羚是在农村第一次来月经,她以为自己受 了伤,生了病,是龙天英悄悄告诉了她女孩子都有的这件神秘的事情。一天,龙天 英、穆芙蓉在家门前洗衣服。 穆芙蓉看一眼龙天英盆里的血水,说:“一个星期了,还没完?”龙天英说: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穆芙蓉说:“为什么?累的吧。叫你休息两天休息两天, 偏不。去看看赤脚医生吧,拿点药……”龙天英说:“赤脚医生?不管用。” 屋里,向羚在烧火煮饭,边看书,忽然闻到什么,赶忙揭开锅盖,一股焦糊味 窜出,跳脚哭起来了。“又煮糊了,又煮糊了,又煮糊了……” 龙天英、穆芙蓉跑进来,看着锅里。三个女孩子抱头大哭起来。 然而,她们也都一个个变成了漂亮的大姑娘。胸脯高高地挺起来。 山野田地,森林河流,花草庄稼,春夏秋冬四季更叠,时间如流水。 山村闭塞落后,民主法制不健全,权贵鱼肉乡民,贪官污吏横行。邹国定曾有 过一次“天赐良机”,若与他们同流合污即可马上入党做官。大队书记找他谈话, 许愿——入党、当生产队长和团委书记,条件是,得听他的话。可农民们悄悄对他 说,书记和公社会计私分了公社给生产队救人性命的口粮补助款3000元。邹国定思 前想后,人命关天,竟一气扔下锄头,下山二十里跑到公社,向县里派来的工作组 告了书记恶行。此事被查实,书记受批评,退款,却仍当他的官,而邹国定却再不 能入党和做官了,并处处受夹磨,招工不推荐,但他决不后悔,因为农民们喜欢他。 其后,又愤而舍身坚持为受难农民打官司,此案被告逼死人命,并扬言:“啥子是 法,老子的嘴巴就是法!”农民附议的血手印章竟在他的状纸上盖了两百多个,历 时三年结案,该干部被判刑十年,终投恶霸进监狱。 邹国定声名远扬,姑娘们都敬佩他。那天,向羚赶场从五个男孩子门前过路, 一条大黑狗蹿出来瞪眼望着她。向羚吓得不敢走了。 邹国定出来,说:“你走吧,它不会咬你的。” 向羚捡了一块石头在手里,黑狗突然叫起来,向她扑去,向羚吓得跑走,邹国 定赶开了狗。他们第一次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哪儿来的狗?”“捡的。”“他们呢?”“赶场去了。”“你怎么没去?” “我没事。在家里看看书。你一个人上街?”“家里寄了东西来,我去取。” 向羚想叫邹国定陪自己上街,但话说不出口。邹国定只是望着她。 向羚走了。转回头来,没了邹国定。 邹国定回到屋里看书,却看不进去了,书上老是浮出向羚的面影。刚下来时, 她那么瘦小,一眨眼,她长高了,长长的辫子漆黑,小胸脯儿挺了起来。 农舍旁的一个谷草堆边,龙天浩和庄士其、陆柄山在这儿偷农民的鸡。几只鸡 在寻食。龙天浩把一把包谷扔出去。鸡抢食。突然,一只鸡扑腾起来。原来,它吃 进了有钓钩的包谷。龙天浩把鸡拉过来,拧下鸡头,塞进庄士其的一个提包里。三 人大摇大摆提着包走了。用这种方法偷鸡,是龙天浩的一大发明。 背着孩子的杨树林在街场上卖菜。 邹国定还是上了街,他走过来,说:“树林,好卖吗?”杨树林苦笑着摇摇头 说:“你有事先走吧。”邹国定把一个包子给孩子,逗逗她,离开了。 邹国定在街上走着,这条街只有几十米,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他看 见向羚从公社出来后走进了邮局里。他站住了,一直站在那儿。他要等她出来,他 觉得自己有话要对她说。他感到突然有点儿激动,甚至听见了血流的哗哗声。 向羚拿着一个包裹出来了。她站在那儿,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玉兰花。她看见 了邹国定。她朝他笑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朝他笑。她看出了邹国定一定 是在这儿等她,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她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 可是,邹国定却转过头去了。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这儿等她出来。 向羚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矜持的笑。一转身,走了。 邹国定走了一段路,再转回头来时,眼里已没了向羚的身影。他猛地觉得失去 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走开?他为什么不敢朝她走过去呢? 这里的渡船没有桨,河不宽,两岸牵过一根缆绳,人站在船上,握住缆绳,一 手一手地展,船就过去了。邹国定从场上回家,过了河,拐过一个湾,几个手里拿 着锄头的农民气势汹汹地拦住了他。 一个农民说:“知青崽儿,是不是你偷了我们的鸡?”邹国定说:“我没有。” 另一农民说:“没有?偷了还不承认。拿到街上卖了是不是?打。”一声喊, 扑了过来。几个农民都拥上来了。 邹国定不得不与农民对打,他打倒了两个农民。更多的农民拥了上来。 向羚来了,吓得叫起来:“不要打!不要打,你们不要打了!” 农民太多,邹国定打不过农民,只好撒腿跑了。农民没有追上他。 向羚去赶他,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没有天良的东西,那 是我称盐打油的下蛋鸡呀!” 向羚追上了邹国定。看见邹国定的脚在流血。 向羚说:“你受伤了!”邹国定咬着牙说:“没事。”向羚厉声说:“你停下, 我给你包上。” 邹国定站住了,看着她。她在命令自己。 向羚转过身去,撕下一块带黄花点儿的内衣,蹲下来,为邹国定包伤。邹国定 从上往下看着她的一头乌黑的秀发,心里很感动。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关心过 他。她是第一个。可他只是发呆地站着。 向羚包好了,抬起头来:“能走吗?”邹国定低声回答:“能。”“不是你偷 的?”“不是。你,还有钱吗?”“做什么?”“借我十块钱。”“你说了再看我 该不该借给你。”“没有就算了。”“你说。”“那个老婆婆,太可怜了。”“你 等着我,我去还给她。”“谢谢你。” 向羚走了,转过头来说:“别走。” 邹国定感激地点了点头。 邹国定与向羚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浪漫而又温馨的爱情生活。他常去为她们打柴, 挑水,推磨,种自留地。他们一起上街赶场。从场上回队里要爬一架大山,他们每 次都要在半坡的那棵大松树下歇气,看对面茫茫的群山,羊群一样美丽的白云,山 下玉带般奔流的小河。邹国定最喜欢在这儿唱那首吕文科唱的《走上这高高的兴安 岭》——“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我了望南方,山下是茫茫的大草原,我闻见江南 的花香。清呀清的昆都仑河昆都仑河呀,我在那里饮过马,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 我在山下放过牛羊……”还有郭颂唱的《乌苏里船歌》,胡松华唱的《赞歌》,以 及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高原之歌》、《怀念战友》,湖南的民歌《挑担茶 叶上北京》、《洞庭鱼米乡》等。他的声音高亢明亮,很抒情,传得很远,大山也 跟着唱。如果有条件,他应该去考音乐学院的,他会成为一个歌唱家。可他遇上了 “文革”,下了乡……他们什么都谈,谈老师,谈同学,谈大山,谈未来……连一 棵野草也能成为他们的话题。他们突然觉得下乡插队是他们的一种幸运。再苦也不 苦了,因为有他(她)在一起。 后来,他们都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常常是在夜里,一个 手风琴,两把二胡,一支笛子,一个扬琴就组成了乐队,跳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舞蹈,唱八个样板戏和农业学大寨,晒场上点着几盏汽灯。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 农民们也看得津津有味。邹国定拉手风琴,向羚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打不 尽豺狼决不下战场》。邹国定觉得向羚的嗓音清亮悦耳。 夜深了,邹国定还在搞创作,一边写,一边小声地哼着曲子。向羚悄悄走来, 在窗外看着他,把一瓶鱼肝油放在窗上。邹国定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个瓶子,走过 去,望见了月光下向羚离去的身影。他拿起鱼肝油,心里十分感动。 他们的爱情就像山下的那条小河,平缓地流动着。因为有他(她)在这儿,沉 重的劳动变得轻松,每一天都是那么美丽。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开始招工了,知青们有了回城的希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知青们奔走相告。 向羚的母亲生了重病,她必须回去照顾母亲。邹国定说,要是自己先被推荐了就让 向羚先走一步。她相信他能做到,可她不愿意一个人先走,要走就一起走。 谁也没有想到,厄运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这天,向羚被通知到了公社,公社蓝书记手里拿着一张推荐表,说:“向羚, 想不想上大学?只有两个名额,机会难得呀!”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向羚望着这张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白白的纸片儿,没有做声。 蓝书记站起身来,去关上了门。 向羚看着向她一步步走来的书记,浑身哆嗦起来:“不,不,不,蓝书记,你 不要这样。我不,我不!” 蓝书记拉住了她的手,把推荐表放在她的手上,然后去吻她的脸。向羚扭过头 去。蓝书记一下抱住了她。向羚挣扎起来。 纸片儿慢慢地飘下来了。 蓝书记把向羚抱到了床上。 向羚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解她的衣服…… 向羚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的是蓝书记可怖的脸。 向羚大叫一声,要推开蓝书记,抓伤了他的脸。蓝书记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一阵金星喷溅,向羚晕过去了。蓝书记扑到她的身上…… 黑狗不停地叫起来了。 龙天英和穆芙蓉打着火把在小路上奔跑。 黑狗看见是她们,不叫了。 邹国定开门出来,龙天浩和庄士其、杨树林也出来了。 龙天英和穆芙蓉焦急地对他们说,向羚到公社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陆柄山也披衣出来了。 大家要走,陆柄山说:“你们去吧,我不去。我要为工作组写材料。” 漫漫黑夜中,向羚来到了河边,她散乱着头发,望着湍急的河水,她被那个禽 兽强暴了,她再没有路可走了…… 六个知青跑到公社大院,一条狗冲出来咬他们,他们把狗打死。然后进去,到 了蓝书记的屋,邹国定一脚踢开门。 邹国定吼一声:“向羚呢?” 蓝书记正在自得其乐地听样板戏,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边唱着:“我家的表 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邹国定去关掉收音机:“姓蓝的,向羚呢?!”蓝书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向羚?谁是向羚?没来过。”龙天浩说:“别装了,有人看见她在你这儿。”蓝 书记喊道:“你们,你们给我出去!真是无法无天了,跑到我这儿来闹。这是堂堂 的公社机关,我是书记。去去去,都给我滚出去!”庄士其说:“你,你要把人交 出来!”杨树林吼道:“交不出人来,老子今天跟你拼了!”蓝书记指着他们说: “你,你们,我叫民兵把你们捆起来!” 邹国定看见了床上向羚的一个发卡,去拿起来,给龙天英和穆芙蓉看。 她们辨认一阵,齐声道:“这是她的。是向羚的。” 邹国定怒视蓝书记,逼过去,蓝书记退着,邹国定一把揪住蓝书记的胸,怒吼 道:“她到哪儿去了?!她到哪儿去了!”蓝书记被邹国定吓住了,只好说:“走, 走,她走了……”邹国定眼里喷出火来:“哪儿去了?快说!”蓝书记说:“不, 不知道……” 邹国定忍不住狠狠地打了蓝书记一拳。 蓝书记倒下了。 邹国定说:“我们走!” 大家又一阵风冲出去。 漆黑的夜里,知青们不停地喊着:“向羚!向羚!”一直找到了河边。 龙天英看到一个人影,手一指:“她在那儿!” 真是向羚!向羚听见了喊她的声音,他们来了!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咬牙纵身 向河里跳去,滔滔的河水即刻卷走了她。 知青们赶到了,几个男知青都跳进了水里。 河水中,邹国定终于抓住了向羚的头发,奋力游向岸边。 向羚躺在草地上,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邹国定压她的肚子,向羚吐出了许 多黄黄绿绿的水。可她还是一动不动。 龙天英、穆芙蓉轮流为她做人工呼吸,向羚还是没有醒过来。 穆芙蓉看着邹国定说:“邹国定,你来。” 邹国定犹豫了一下,龙天英推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什么呢?” 邹国定只好伏下了身去,嘴对嘴为向羚做人工呼吸。 大家都紧张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了。 向羚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他们,她的这些知青同学 和战友。他们把自己从鬼门关又抢救回来了。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伤心,她的眼里涌 出了泪水。她凄苍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啊?!” 邹国定说:“没事了,向羚,我们回家。” 山道上,举着火把,大家轮流背着向羚往家里走。 男知青们从女知青的住房里出来时,启明星高挂,东方露出鱼肚白,远远地传 来一声雄鸡的啼鸣。向羚睡了好多天才从床上爬起来。邹国定天天都来看她,可她 不让他进屋里来。她失了身子,她再也不可能和他好了。他不能进屋里去,可他还 是天天来,从龙天英和穆芙蓉的口里打听向羚慢慢好起来的消息。她出了事,这不 是她的责任,她是一个受害者,她更应该得到关心和帮助。他已经爱上她了,他不 会因为她受到了伤害就同她分手。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儿没完。那天,几个男知青和农民们一起锄地,生产队长 和两个公安人员从远处走来。大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杨树林说:“邹国定,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邹国定说:“能跑掉吗?” 龙天浩说:“跟他们拼了!”庄士其说:“能拼吗?”邹国定说:“抓就抓吧,天 垮不下来!” 他们走拢了。 队长说:“邹国定,你来一下。” 邹国定扔掉锄头,看着他们。 一公安说:“你就是邹国定吗?”邹国定说:“是的,我就是邹国定。” 他们出示逮捕证,把邹国定铐走了。 知青和农民们都一言不发。杨树林朝女知青们的住地跑去了。 向羚和其他几个女知青知道这事后,立刻上了街,她们赶上了班车。 向羚、龙天英、穆芙蓉来到县知青办。 龙天英质问知青办主任:“蓝书记伤天害理,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为什么要 把邹国定抓起来?”知青办主任为难地说:“你们都冷静些。他不该打蓝书记,现 在蓝书记被打成脑震荡了,还躺在医院里。你们叫我怎么办?”穆芙蓉说:“那他 就可以对女知青无法无天了吗?”主任说:“你们慢慢说,慢慢说,这是两回事, 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们可以去告他嘛。”向羚说:“我们上你这儿来,就是 告他来了。”主任看着她,说:“你就是向羚?”向羚说:“我就是向羚。”主任 说:“你们蓝书记真对你干那种事了?”向羚气极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 …”主任说:“我是说,这种事情,不是可以张着嘴巴乱说的。要有证据,比如, 有人看见没有?或者,有没有医院出据的证明什么的?蓝书记不大不小也是党的一 级干部嘛。你们都是读过书的,这个道理要懂。我看你们就回去吧。”向羚突然一 下给主任跪下来了:“主任,我求求你,救邹国定一命吧,他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啦!” 龙天浩和庄士其、杨树林来到看守所门外溜达。陆柄山一个人站在很远的地方。 一位狱警走出来,对他们摇了摇头。 龙天浩说:“这是他的衣服,还有一条烟,请给他吧。”公安说:“衣服我可 以转给他,这烟,你们拿回去吧。”庄士其对龙天浩和杨树林使了个眼色,他们点 了点头。龙天浩说:“我们都不吸烟的,给你吧。”公安说:“那怎么好?”龙天 浩把烟硬塞进狱警手里:“哥们,替我们好好看待他。 邹国定就这样被关进了牢里…… 曼子还在弹琴,向羚在心里说:“后来,邹国定被抓的这事轰动了全县,全县 两千多名知青都涌到县里来了,在县革委静坐,要求放人,恰值中央有保护女知青 的文件下达,蓝书记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邹国定才被放了出来。‘四人帮’打倒后, 我们一起离开了农村,回到了城里,进了建设化工厂。我曾发生过的那件事情,邹 国定从不提起。不久,我们就结婚了。” 邹曼子的琴声嘎然而止。她抬起头来看着爸爸妈妈。 大厅里静静的,突然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李小燕说:“谢谢,曼子弹得真好。现在,跳舞开始,请随意。” 邹国定朝向羚走来,伸出手,向羚让他揽住了腰,他们先跳起来。两人过去搞 过宣传队,他们的舞姿很漂亮。《跑马溜溜的山上》乐曲很动听。 人们成双成对跳起来。杜心宇和阎红跳。龙君威和钟毓秀跳。庄士其和龙天英 跳。龙天浩和穆芙蓉跳。龙世桢和李小燕跳。 庄娅看着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李小华,他一定早就看见了自己,可他不敢走过来。 她鼓起勇气走到李小华身边坐下:“李先生,还认识我吗?”递过名片。李小华有 些尴尬,看名片:“庄娅,我到报社去看过你,你出门采访去了。”“是吗?我真 去采访去了吗?谢谢。刚才,小燕隆重介绍了你。我想对李先生做一个专访,不知 肯不肯赏这个脸?”庄娅说。“庄娅,你看,我刚回来……”李小华不敢看她。 “就是你刚回来,才有新闻眼嘛。”庄娅说了一句行内话。李小华不得不说:“庄 小姐真厉害。我们去外面谈谈吧。” 向羚看着他们离去了。 邹国定说:“这两个人之间有事。”向羚笑笑,说:“你也看出来了。”“他 们好过的。”“是吗?”“可听小燕说,她哥哥在美国又有了女朋友,叫玛丽。” “别出事呀!” 龙天英也看见了庄娅的举动,说:“庄娅和李小华出去了。”庄士其说:“他 们应该好好谈谈。”“别出什么事呀!”“不会出事的。”“我去看看。”“跟踪 吗?你呀!不要影响他们。” 庄娅和李小华来到外面的花园里,坐下来。庄娅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小华没话找话:“邹曼子的钢琴弹得真好。”“过去,他们为了给曼子买一 架琴,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我妹妹到天赐做律师了,你可得多帮她。” “我听外公说,小燕很不错的,学校的东西学得扎实,不怕吃苦,善良,正直,各 方面的素质都挺好。她会成为一个好律师的。”“你想听我讲什么呢?”“你是公 派出去留学的吗?”“我是考上了哈佛的奖学金。你知道的。”“听说哈佛要留你, 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呢?”李小华说话变得顺畅多了:“现在,我们国家处于一种 深化改革的阶段,我觉得回国来机会会更多。特别是我们常佳是西南重镇,库区最 大的城市,处于长江经济带的中心,沿海发展战略必将向内部转移,内陆和西部将 成为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地区。在这儿,我的所学会大有用处的。”“没有另外的 原因吗?”“这儿有我的家,我的亲人都在这儿。”庄娅迎视着他的眼睛,终于忍 不住了,说:“我听说,出国前,有一位姑娘把她的心掏给了你,你答应过她要回 到她的身边。”李小华不知该怎样回答:“庄娅,我……”“变心了,又有了新欢 是吗?”“庄娅,我对不住你。”“别这样说好不好。我听说,那位姑娘很有钱是 吗?她的父亲是亿万富翁,而她将是数十亿美元的继承人。”李小华不敢看她: “庄娅……”“是这样的吗?”“你都知道了。”庄娅冷冷地看了他好一阵,说: “你联系了去哪儿工作了吗?”“看了一些地方,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我听说, 向羚想拉你到她那儿去。有这事吗?”“你也听说了。我倒想听听庄小姐的想法。” “听我的想法?我能说出什么来呢?向阿姨刚把公司从南方搬回来,听说在那边她 干得不错,很赚了些钱。二十一世纪公司是很有竞争实力的公司。在女人中,她属 于强者。就这些。”“谢谢你。”“谢谢我,我没说什么呀?”“记者对一件事情 的看法,很有参考价值。或者,你证实了我所了解的一些情况不是假的,心里变得 踏实了。”“真想去她儿?”“也还没最后决定,我还得再想想。”“玛丽小姐也 要到中国来是吗?”“如果有合适的投资项目,她会来的。”“你的意思是说,她 不会马上来?”“是的。”“我明白了,你是回来为她寻找机会的。现在中国的机 会很多很多,她会很快成行的。祝你们早日见面相会。” 李小华呆呆地看着她离去了。 赶出来,在远处看着他们的邹国定和向羚轻出了一口气。 向羚说,没事了。邹国定说,不会这样简单吧。向羚说,要不,你找小华谈谈, 我同庄娅说说话。邹国定说,别,我看我们都不要插手,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两人进屋里去了。 李小华心事重重,不停地走来走去。当然,他一来就看见了庄娅在这儿,他没 有想到的是,她主动来找了他。她比他勇敢。她还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但她有 自尊,她不会乞求他。她还是过去那个庄娅。 李市长下班回到家里,感到冷清,说:“怎么?一个也不在家,小燕昨天不是 回来了吗?”又只有柳萍和小兰在家。柳萍从里屋出来,说:“回来了。两兄妹都 到邹国定和向羚家里去了,说是他们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李市长坐下来,说: “小华去凑什么热闹?他又不认识他们。”柳萍为他倒了一杯水端过来:“这你就 不知道了,小燕对我说,她哥是今晚向羚最希望见到的客人。”“向羚?向羚是干 什么的?”“记不起来了吧,还是你把她从农村里招回来的呢。以前在建设化工厂 宣传科,嫁给了邹国定,后来下海去了南方,成了私营的女企业家。她遇巧和小华 坐一架飞机从广州回来,两人认识了,谈得很投机。向羚在海南做发了,回来做。 她想小华到她的公司去。”“是这个向羚呀,想起来了。”李市长说,“我从农村 调她回来时,看她体子弱,安排她作了广播员,我走后听说她到宣传科去了。她下 海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真是,做发了,成了女企业家了,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柳 萍,她想小华到她的公司去是小华给你说的?”柳萍点点头。“他真要去她那儿?” 李市长显然心里不痛快。柳萍看出来了:“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还没定。”“按 理说,小华这么大了,他该做什么自己应该做主了,可从我内心里说,我还是想他 到国家事业单位或者国家的大企业里去。好些地方都想要他。”李市长自责地说, “我一直想同他好好谈谈的,就是抽不出来时间。”“你真得同他好好谈谈。”柳 萍嗔怪地说。“他们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没说。”“对了,小燕和她的老师 邹国定律师办的那个案子,小燕对你说什么没有?”“小燕昨天回来,我从来没有 看见她生这么大的气。”“生气?为什么?”李市长有点儿吃惊。“她说那儿的干 部,不少人都帮刘二麻子说话。”李市长的眉头皱了皱,说:“小燕毕业刚到律师 事务所,第一次就碰上了这件难办的案子,虽说这对她是一次很好的锻炼,但现实 也太残酷了。”“这不是一件很清楚的案子么?”柳萍说,“社会的同情都在两个 小姑娘一边。市里的新闻界还专门为她们开过声援会,许多报纸都发表了文章,市 人大也表态支持她们,我们妇联也开会谈过这事。还有没有妇女的权益保障了?” “你说的都是事实,都有道理。今天,那个县的县长来找我,他也难呀!”“他有 什么难的?”柳萍心里有气。“不说了吧。”李市长心里也不爽。“你一定要给我 说。”“你不要问了,我心里也不好受。”“难道这个案子真就这样算了?”“你 给我放水,我洗个澡吧。” 柳萍瞪他一眼,往浴室去了。 李市长深深地思索着。清清楚楚的一件案子,却各有各的想法。小姑娘应该得 到同情和帮助,可地方政府要抓发展也不是没有他们的苦衷的…… 龙天浩从屋里走出去抽烟,透透气。 呆在外面的柯霜认出了他,甜甜地叫一声:“龙总。”龙天浩不认识她,问: “小姐,你是?”柯霜说:“我叫柯霜。木可柯,雨雪风霜的霜。”“哦,柯霜。 好名字。”龙天浩又问:“柯小姐在哪儿发财?”柯霜甜甜一笑说:“我是向董的 秘书。”龙天浩闻此神情大变,说:“哦,失敬失敬,原来是向董事长的秘书。” 细细打量,“柯小姐长得真漂亮。”“谢谢。”“柯小姐为什么不跳舞?”“今晚, 我的任务是照顾好向董所有的客人。”“那你……”龙天浩不解。“我出来透透气。 龙总,认识你真高兴。”“我也高兴。柯小姐,能问你一件事情吗?”“龙总请讲。” “向董,你们二十一世纪公司要买下柳条坝吧?”柯霜愣了一下,说:“没有的事。” 龙天浩审视着她说:“是吗?”柯霜说:“公司没有这样多钱。龙总,我进去了。” 龙天浩只好说:“好,好,你进去吧。” 柯霜刚才愣了那一下被龙天浩看在了眼里,她在说谎。当然,这么重大的事情 她也许真不知道,或者她知道了怎么也不会对其他不相甘的人说的。看着她的背影, 龙天浩若有所思,柯小姐,柯霜。这是个人物呢。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