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杨浦走向接待室时,意外地又看到甜甜,正蹲在门口抹眼泪。 “怎么啦,甜甜?”杨浦拍着她的头问道。 “妈妈刚才往门上钉牌牌,自己不小心,锤锤砸着她的手指头儿了。”甜甜见 有人搭理她,抽泣声更大了,小脑袋随着抽噎的节奏还一晃一晃的。 杨浦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带女孩子好,真懂事,这么懂事的孩子真的不多了, 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妈妈。不像自己家里的那个半大小子,打小就不服妻子管,惹得 妻子时不时跟他动动手。他像甜甜这么大时,就曾给杨浦多次建议过,给他换一个 不打人的妈妈。 杨浦拿纸巾给甜甜擦着眼泪,随口安慰道:“你妈妈自己不小心,你哭什么呀?” 甜甜迟疑了一下,随即委屈地说道:“因为我刚才笑了……” 杨浦先是一愣,继而很开心地仰面笑了起来。用不着猜,接下来,砸了手指的 小唐肯定是效仿妻子,对甜甜采用了一种古老而传统的教育方法……就在他扬起头 来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门上比平日里多了一块牌子,原来这里只有一块“档案查阅 接待室”的牌子,现在又新钉上了一块“现行文件利用中心”的牌子。这是在他的 建议下搞起来的。实际上,这也是看到外省市的作法和经验想到的。近些日子,档 案期刊上这方面的报道很多。他很受启发,预感到这是档案利用工作的一个突破口。 他原始的想法是,人气是一个单位的灵魂,人气旺了,才更能加体现单位存在的价 值。他满怀激情地投入到这一工作之中,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朱局长和宋局长对 于他的想法大加赞赏。他们不仅在口头上鼓励,而且用实际行动支持,从局里有限 的经费中抽出了八万专项资金。他不禁感慨万分,不得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拎成一股 绳的力量,而且更加坚定了他一以贯之地对这种氛围的崇尚和向往。他庆幸自己到 档案局来的抉择是正确而英明的。这也许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决心把这种开端继 续下去,使之能有一个良好的结果。他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平添了几分失散党 员找到组织的亲切感,仿佛从一个远离人的世界回来了。于是乎,他便满脑子都是 白云、山泉、翠柳,在勃发的激情之余,完全沉浸在了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所 表现的那种田园牧歌的氛围中,觉得勃拉姆斯仿佛就是在诉说他的心境。 杨浦将甜甜脸上的泪水形式主义地擦了一下,牵起了她的小手:“不哭了,甜 甜带我去找妈妈。” 杨浦进了接待室,查阅者明显增多,数数起码有三十多人。这跟他第一次来看 到的冷清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看来,市报的宣传也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头几天, 市报上刊登了对他的专题采访,标题格外醒目:《档案馆已成为市民了解政府信息 的一个重要窗口》。看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多年来门可罗雀的档案馆又该闹热起来 了。 甜甜圆乎乎的小胳膊指向了一个方向:“妈妈在那——” 杨浦顺着看过去,只见小唐正走向一吸烟的查阅者,冲他摆摆手说道:“先生, 这儿不能吸烟。” 那个查阅者一边不情愿地把烟灭掉,一边很是奇怪地问道:“我这烟就是在你 们门卫张大爷那买的。他那儿既然可以卖烟,为什么在你们这儿就不能吸烟?” 小唐皱了皱眉,噘着嘴说道:“你这样说,张大爷还卖手纸呢!” 杨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唐也是一个“气死人不赔命” 的尖酸小女人。她其实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很好,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 么话。别看她对同事和查阅档案的人苛刻无情,对几位局领导却是挺会来事的,会 巴结人是她跟呼吸一样本能的事。据说,她在局领导面前一天的笑脸比在查阅者一 年的都要多。同样尖酸的王晓雅曾当面嘲讽过她,说是要让她去教小唐学英语真是 再简单不过了,只消教会yes 在领导面前就完全够用了。当然,她和朱局长的关系 另当别论。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来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她在查阅室里顶撞朱局长的 那一幕。他当时以及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还挺纳闷,结果还是刘明娟把这个谜底给 他解开的,原来小唐和朱局长两家是门对门的近邻,平日里来往比较多,关系一直 处得挺好,也就比较随便。 杨浦这个时候来找她,原本是专程来口头感谢她的。她向杨浦推荐了她表哥开 的家装公司。她表哥看上去倒是个挺爽快的人,给杨浦装修新居真可谓是尽心尽力, 而且价格上也还算公道。就连颇为挑剔的妻子也是无话可说。当然,杨浦心里有数, 小唐的表哥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小唐在当中起作用。她第一次领着表哥来看房子时, 看到儿子明明正淘气地在墙上鸦涂,也不过就是那种常见的两个西瓜下面插着两根 筷子的儿童人物画。她却一本正经地把脸转向了小家伙,口吐莲花道:“是杨局长 的儿子吧,画得好逼真呀,好像吹口气就能活了,一看就知道和他爸爸一样有才。” 她话音刚落,妻子陶莹凑巧进来了,似乎觉得概括得不够全面,于是又及时作了补 充:“和他妈妈一样漂亮。”经她这么一吹捧,他真有那么一种身子轻飘飘地飞起 来的感觉,弄不好脑袋都会在天花板上撞一大疙瘩。她这话显然是属于让人头脑发 晕的高帽子性质。他斜着眼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一笑,实在有些不习惯这种露 骨的恭维和吹捧。或许,在机关这种环境中,人就得这样可悲地别无选择。 小唐远远看见了杨浦,匆忙跑了过来,像川剧变脸一样换上了一张笑盈盈的面 孔,表情变化几乎没有过渡,连珠炮似的自问自答:“是不是房子装修上出了什么 问题?杨局长,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叫我表哥返工就是了。” “不,不!”杨浦摆了摆手,笑吟吟地说道:“我对房子的装修非常的满意, 再有两天就完工了。我是来感谢你和你表哥的。我妻子让我跟你约一下,今晚上她 来请你和你表哥吃顿饭,行吗?” 小唐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笑容也像她的皮下脂肪一样在迅猛增长:“嫂子真 是太客气了。” 张处长牵着甜甜从里面那间办公室走出来,一路嚷叫道:“小唐,难道你连甜 甜都管不住吗?” 杨浦这才发现,甜甜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上溜走了。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眼 睛含着笑意问道:“甜甜,一定是又闯什么祸了?惹得张阿姨这么生气。” “杨局长来啦。”张处长眼睛盯着杨浦,怔了一下神,随即笑着说道:“其实 也没什么。只是我好不容易录入了几十个条目,还没来得及保存,刚转身去倒水, 就让甜甜把电源给拔了。这不,又白忙活了两个小时……” 小唐顺手把甜甜牵了过去,就像有人会给她撑腰似的,边走边念叨说:“张处 长,抱歉得很,我只能在两件事中做好一件。要么,搞好我的接待工作;要么,看 管好甜甜。既然我已经选择了前者,对后者就无能为力了。” 张处长不满地嚷道:“这个小唐,怎么这样说话?” “哦,对啦!张处长,说到档案目录的录入问题,我有这样一个考虑,是不是 把重点转移到民国档案上来。至于现行文书档案的录入,是不是可以这样,由市府 办出个文件,分期分批地交还原单位来搞。张处长,你看这个办法行吗?”杨浦一 听到谈档案录入的事,便把自己考虑了很久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以征求张处长的 意见。 张处长直是点头:“噢,噢……这个办法好,还是杨局长有办法。” 杨浦此时此刻看见冯文革走进了接待室,便顺口问道:“小冯在你们这儿怎么 样,对这次调整岗位有意见吗?” 张处长看上去分明是在为这个事苦恼,不知说什么才好,表情有点尴尬。她缓 了半天神儿,再三思量,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没听他说有什么意见,他说他信奉 的就是‘共产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不过,处里其他的同志倒是有点意 见,说他这次好像是搬错了地方。” 杨浦不无揶揄地说道:“嗬,这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倒是想得通,来这表现如 何,给你生了什么事非没有?” 张处长开始时似乎是想拣好的汇报:“挺好的呀。还是年轻人脑子活些,手脚 也快,他搞录入硬是一个人能顶两三个人,劈里啪啦一打一大串。只是每天的定额 一完成,就说什么也不再录了,就像一只蜘蛛一样挂在网上打游戏去了。”说着说 着就显得底气不足,越说越忍不住了,情绪开始激昂起来:“我制止他,他就是不 听,还强词夺理地说,‘管得个宽,任务完成了,不玩游戏玩什么?玩女人,你批 准吗?’我气得戗了他一句,‘我批准啊。我不就是女人啊?’他紧跟着就反戗我 一句:‘我承认你是女人,但你不好玩啊。’他这样子做,无形中也影响到处里的 其他同志。我找朱局长反映过问题,朱局长还袒护他,说什么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废 物,那怕是一根劈柴,只要你把它架在篝火上,同样也会发出光和热。唉……”说 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叹息声和抱怨了。 或许是接待室里人太多的缘故,小冯进来后,并没有注意到杨浦和张处长在注 视着他。他没有走向里间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接待室的一个角落走去。原来那儿 有一个来查档案的年轻姑娘,手上拿着一份文件,正满脸疑惑地站在一台碎纸机前 ……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小冯很热情地上前问道,笑容像被石子击中的水波 一样在他脸上由浅至深绽开。 “啊,是的,”那姑娘似乎有点害羞,脸上虽然被尴尬的神情笼罩着,仍然装 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涨红着脸问道:“这个东西怎么用呢?你能教教我吗?” 小冯大包大揽地一口答应,从那姑娘手中拿过文件来,放入碎纸机中,开始一 步一步地示范着如何操作……完了之后,小冯正欲转身离去,忽然发现那姑娘仍然 是满脸疑惑,呆呆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小冯停下脚步问道,眼睛瞪得像灯笼。 “是啊,那复印件又从哪儿出来呢?”那姑娘挺着急的,一双眼盯着他,十分 茫然。 张处长一看这情景,避开了杨浦略带疑问的眼神,慌忙走了过去,面红耳赤地 自言自语道:“这个小冯,真是的,才说他没生事非。这又给惹出事来了……” 杨浦没说什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接待室。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