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5 这一天晚饭后,戴天娇又一个人上了后山。 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好像在和谁又好像在和山说呢。山上的植物还是那些,只 是又结了一些新的果子,不论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都混在一起。算起来,到一五八 已经一年的时间了,当初那么迫切地到一五八来,好像真的要走进一场故事当中。 到了一五八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成为历史,而对于她来说,只能是一个迟到 的人。烈士墓又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现在只能说是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来到 这就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呢,也许是一种能够真实地感到自己生 命的感觉。 还是那么毫无目的地走着,像看一本书一样,一个又一个地看那些墓碑。看不 清的时候,就用手把沾在墓碑上的土揩掉,然后站起身来,两只手在一起拍打。 这时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是向她站的地方走来的。顺着声音来的地方看去,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当然不是那个哑巴男人。 “你好。”那人边向她走来边说。 “你好。”戴天娇说。 “你的舞跳得真好。”他走到了戴天娇的面前。这时戴天娇看清了他的样子, 一双不大的眼睛,鼻子是那种男人长得好的鼻子,嘴有些大,嘴唇厚,脸上的线条 很硬,看上去好像有些面熟。戴天娇就仰着脸看了他一下,感觉他是个高个,戴天 娇想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吧。 “你是病号?”戴天娇想他很有可能是病号,而且是传染科的病号。 他笑了:“在你们这些白衣天使的眼里,什么人都可能是病号。” 戴天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你是干什么的?反正我看你不是医院的。” “这么说,是医院的你都知道了?” “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就这么大个医院,就这么点儿人,还别说像你这样的。” 戴天娇用手拍了一下眼前的墓碑。 “我什么样的?”他又笑了。 戴天娇又做出很认真的样子,看了看他,说:“你这样特别的呗。” 男人笑了,哈哈哈的:“怎么特别?” “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特别。”戴天娇说。说完用眼睛扫了一眼那个人。又 说,“还是自己坦白交代吧,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嗬,女解放军叔叔,”他说,“还是先让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吧。” “什么?”戴天娇睁大了眼睛。 “别,本来你的眼睛就很大了,这样过大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又不要你看,像个特务。”戴天娇甩了一下头。 “你嘛,名天娇,乃姓戴也……” “你真的知道啊?”戴天娇又瞪圆了眼睛。 他很得意地看了一眼戴天娇,又说:“戴天娇,女,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 一五八医院外二科护士。” 戴天娇就竖着耳朵听着,想着还会有什么,怎么就没有声音了:“哎,你说呀, 继续说呀。” “对不起,本人了解的情报就是这些。”男人嗫嚅道。 戴天娇就笑了,“老实说,你是不是才住我们科的。” “嗨,你怎么又扯到病号身上了,告诉你我不是病号。” 戴天娇就有些摸不透了,就想没准是军区来的,又是认识爸爸、哥哥的,说不 定回去告状,就一下子没有再说话。 男人见她没有了声音,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刚才那样大方,就说:“我自我介绍 一下吧,我叫张少伟,是到一五八度假的。” “真的?” “真的。” 戴天娇一下子就放了心,“你肯定是个浪漫的人,居然想着到一五八来度假。 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不好意思,到现在还没有自食其力。学生。” “哦,大学生。现在是放暑假。哦,我知道了你父母在这里,是不是?” “真是聪明的女子。”说到这,张少伟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了刚才那种大 大咧咧的样子。 原来张少伟是戴天娇他们科的张主任的儿子,戴天娇一听就叫了起来,“啊, 你可别告诉你爸爸我们今天说的话。” “怎么了,我爸爸是不是很凶。”张少伟很紧张地问。 “不是,不是,你爸爸是个好老头。” “那你怕什么?” “他会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应该是他告诉我你是谁才对。” 张少伟又笑,说:“你真有意思。” 后来,他们就一起在墓地里转。张少伟说:“我小的时候就是最爱到这里玩, 我喜欢这种墓碑排成的样子,小时候,这里还是我们玩打仗游戏的地方。” 戴天娇就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想想自己小的时候,除了大院就是大院,哪有 这么好玩的地方。 “不过,很快我就不能在这里上学了,小学毕业就到了高峰去上中学。” “高峰在哪?” “离这有30多公里的一个工厂,那里有一个职工子弟中学,我们医院的孩子都 在那里住校。” “我也是住校。”还想说一点住校的事,又觉得再怎么也没有一五八这样的山 和树,就不再说什么。 “哦,还不知道你在什么学校上学呢?” “解放军外语学校。”张少伟说,顺手拣起一个小石子,使劲扔了出去。 “原来你也是解放军啊。” “难道不像吗?” 戴天娇就用眼睛认真看了看他,他长得更像沙老太,不过他的身上倒真的有一 种军人的味道,阔肩高个,脸上尽管学生气还有,但是,不乏刚毅。就忙说:“像、 像。”说得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不觉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天已经变灰了,很快就要变黑了。 “哎呀,天都快黑了。”戴天娇说。 “天一黑你就很害怕,是吗?”张少伟说。 “你什么意思?我才不怕呢?”戴天娇一副要比试什么的样子。 “没什么意思,”张少伟说,“天黑在墓地的确有些害怕,走吧。”其实他心 里很想充一下好汉,表明他很勇敢,他一直有一种黑天的时候呆在墓地的想法,他 觉得一定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 还没有下到山底,天就完全黑了,下山的路变得险峻起来,一些不可知因素随 时在等待走过的人。这时就必须小心地走,要不就有一脚踩空的可能。张少伟走到 了戴天娇的前面,那意思很明白,他要探好路。 “你跟紧我。”他对戴天娇说。 他们就一前一后地走着,心里一点都没有怕的感觉,相反觉得好玩极了,而且 还隐约有一种遇到点事的想法。 “注意,这有个坎。来,拉着我的手,比” 戴天娇带着一串好听的笑,跳了下来。又继续往前走,山里一片寂静。就听得 他们一阵一阵的笑声。 “哎呀。”戴天娇叫了一声,人就一下子朝前扑去,原来是一个陡坡,张少伟 是跑下去的,刚刚站稳准备迎她,她就跌跌撞撞地冲下来了,一点也刹不住车。张 少伟没来得及多想,把自己的胸膛当成一堵墙,背着双手顶了上去。 戴天娇扑到了张少伟的身上,由于惯性,他们俩都朝下移了几步,张少伟也差 点倒了,俩人都不自主地抱住了对方。直到完全停了下来,才知道两个人像一对恋 人一样,拥抱在一起,几乎是同一时刻,猛地都松开了手。张少伟转过身,又继续 走着。 沉默了片刻。只有“咚咚”的脚步声。 戴天娇跟着走了两步,觉得脸在发烧,就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心想亏得是 天黑,要是天亮,就能看到她红红的脸了。这样想着就从后面看前面走着的人,觉 得眼前好像一面墙在动,又在想他的脸是什么样,可是忽然觉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模模糊糊,好像所有的五官都混沌在一起了,就特别想看一看,可是怎么行呢。还 是跟着走,不吭声。 走着走着,张少伟突然停下了步子,向后转过身,戴天娇也站住了,在黑暗中 看着他。 “我以为你没有跟上来,”张少伟说,“真奇怪,我突然一点也想不起你长得 什么样了。” 戴天娇的心“咯噔”一下,没有答话。忽然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起来,其实是 心跳加快了,跳得“咚咚”的,好像要跳到身体外面来。戴天娇把手臂环了起来, 好像自己抱住了自己。 “你冷吗!”张少伟说着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还没有等戴天娇推辞,他 就把它被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又用手揪了揪衣眼领子。 戴天娇想着张少伟的话,联想到自己一样的感觉,就看了看他,想看清他的脸, 可是天黑黑的,眼前的他灰灰的。 “现在想起来了吗?”戴天娇倒反过来问他。 “还是想不起来,也看不清了。”张少伟说,听声音有颤音。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戴天娇把头低了下去,忽然有一种特 别特别幸福的感觉。四周安静极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过了下铁门,就 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一般没有人到这个地方来。周围越静戴天娇就越觉得自己的心 跳太响,害怕让张少伟听到了。 对于张少伟来说,今晚的一切,完全是天意,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墓地能遇 到戴天娇,这个他惟一记住的女孩。那天晚会后,妈妈问她节目怎么样,他就说了 那个双人舞,后来,爸爸听了显然很得意,他说其中有一个女孩是自己科的护士。 张少伟就问是不是那个长得更好看一些的,爸爸说,两个都很好看。妈妈说,少伟 说的是对的。而此时这个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他忽然对自己说,我是喜欢她的。 想到这张少伟也是一阵心跳加快,似乎自己的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小动物在动,他 觉得他现在惟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戴天娇搂在自己怀里…… “走吧。”突然,张少伟说。说完他就好像和谁生气一样,很坚定地转过身, 向那个小铁门走去。 戴天娇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失落、委屈,反正说不清,讪讪地跟在 后面。 第二天上午,戴天娇正在上班,病房走道里有声音在喊:“戴天娇,电话。” 戴天娇是上服药班,她正推着服药车,在一个一个床发药,并监督服下,她应了一 声,把三病室所有病人的药发完,就一路小跑着到了护士办公室。 “喂。”她拿起了电话。 接着,她听到话筒的那一边说,“是我,……”就没有声音了。 戴天娇忽然觉得全身的肌肉都一起向身体的中心挤了挤,挤得有些疼了。她听 出来了是张少伟的声音。 “我……”停了一会儿,“我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没有,我听着呢。”戴天娇的声音有些变调,好像马上能哭出来。正在 抄医嘱的夏冰听到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好像在说,怎么了? 戴天娇已经忘记了旁边还有人,眼睛看着窗外、迷迷蒙蒙的,像进入了梦中。 “我……” “还去那吧。”戴天娇说。 “好。”就听到了放电话的声音。话筒在嘀嘀嘀响着忙音,她好像看到了电话 那边的张少伟,急急放下电话,就要蹦跳起来。 夏冰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戴天娇,那意思是问,谁打来的?反正她知道是一个男 的。戴天娇的眼睛是在看着她,可是能看出来早没有神了,不知道心早就飞到哪去 了。 “谁把魂牵走了?”夏冰突然大声问道。 戴天娇被惊了一下,看着夏冰脸“唰”地红了,掩都掩饰不住。 “什么?”她懵懵懂懂地说了一句。 夏冰看她这阵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完了。” “什么完了?”戴天娇问。 “你完了,”夏冰说,“连魂都找不到了。” 戴天娇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就举起拳头对着夏冰的背打下去。 还是和头一天的时间一样,两个年轻人又到了烈士墓山上,所不同的是,今天 是张少伟先到的。 远远的张少伟看到正向山上走来的戴天娇,就冲着她跑了过去。跑到戴天娇的 眼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你倒去找人。”戴天娇说,“还知道用电话。” 张少伟竟变得有些羞涩,低着头没有说话。戴天娇看他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 什么,也低着头,看到的是地上圆圆的小石头。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张少伟抬 起头偷眼看一下戴天娇,又向前走。走着走着,又是戴天娇抬起头偷眼看一眼张少 伟,又向前走。 “走到悬崖边我可不管。”戴天娇说。 “那我们就一起走下去。”张少伟说着停止了脚步,看戴天娇的目光像着了火 似了,戴天娇觉得脸被烤得红红的。 “我们来比赛扔石头,看谁扔得远。”突然,张少伟说。 戴天娇看了他一眼,一扭脖子,说:“扔就扔,还怕你不成了。” 于是,两人就选定了一个目标,各自拣了一堆小石子,抡起胳膊扔了起来。一 阵又一阵的笑声在山上回荡着,你扔一下,他扔一下。倒是戴天娇先叫不行了, “哎哟,胳膊疼。” “我来给你看看。”到底是扔了一下石头,人也放松了,张少伟说着走到戴天 娇的身边,把她的胳膊往两个手里一夹,像搓麻绳一样来回搓动着。 戴天娇感到又痒得想笑,又很舒服,就一边笑着,一边任他搓着。 “缺乏锻炼。”张少伟边搓边说。 “你就不疼吗?”戴天娇说。 “不疼,我每天都要举哑铃。天天锻炼还疼吗?”张少伟说着,举起自己的一 支胳膊,像健美运动员那样比划了一下。 戴天娇笑了。忽然,戴天娇不笑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张少伟顺着她 的目光看去,原来在墓碑的中央站着老撇,张少伟就挥舞着一只手臂,嘴里啊、啊 地叫着。戴天娇看见老撇也冲着他们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呜呜”声。 “你认识他?”戴天娇问。 “他是老撇,很好玩。” 戴天娇心里犯着嘀咕,怎么这么多人都认识老撇,而老撇对于她来说又意味着 什么呢?她没有把她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因为她还无法向张少伟说这块墓地对于她 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他们就选在墓地的前方坐了下来,从他们坐的地方能看到医院的全景和 那一条惟一的公路,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那一大片墓地,他们找了一个长着草的地方 坐下。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张少伟给他讲外语学校的事,讲他毕业后的打算。 戴天娇就给他讲一些小时候的故事,讲在军医学校时的事,还讲她们五姊妹的友谊。 天又在不知不觉中黑下来了。 “我们走吗?”张少伟问。 “不,这样坐着多好啊。”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戴天娇说,“我特别想看见鬼。” “你相信有鬼吗?” “相信。”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鬼出来,看鬼是什么样的。”张少伟说。 “其实,有什么害怕的,何况还有你在这。” 张少伟听了以后,顿时生出一种豪气,他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担当一切的男人, 他伸出手,把戴天娇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里。戴天娇想,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最幸 福的人。 36 黄大妈出现在戴天娇的生活里,是很偶然的一件事。那是戴天娇到一五八不久, 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已经熄灯以后,一阵踢踢嗒嗒的脚步声震响了病房走廊。几 个年轻的农村男人,几乎是一起捧着一个干枯的老太太匆匆忙忙赶来,生病的是老 太太。当时,戴天娇还想,这个老人真有福,孩子都整整齐齐这么大了。后来,才 知道老人是西边村的一个孤寡老人,身边别说孩子,就连老伴也在前几年撒手西去 了。一次戴天娇给她用便器接了小便后,老人就拉着戴天娇的手哭了,说,好姑娘 啊,我这个脏老太婆脏了你这双嫩手啊。戴天娇听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本来为病 人接大小便是护士该做的,可是老人却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从那以后,戴天娇就 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对老人好,要把老人当自己的亲人对待。老人出院后,戴天娇 几乎每个星期都抽空去看一次老人,每次都给老人带点吃的用的东西去。 和张少伟认识后,烈士墓就是两个年轻人约会的地方,并且每天都想见面,这 一天,戴天娇在电话里很严肃地对张少伟说:“我今天不能到后山上去了。” 张少伟顿时很紧张,问:“为什么?” “我要到西边村去。”戴天娇说。 “哦,”张少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去干什么?” “有事。”戴天骄不知道该不该叫他一块去,很长时间了,她总是一个人到的 西边村。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到黄大妈家时的感觉,是一种震惊的感觉,她无法想 象在她的周围还有如此贫困,如此无助的老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贫困。她更坚定 了自己的决心,要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黄大妈。 “我跟你去。”张少伟的声音很坚定。好像他知道他能去一样。 “我不知道能不能带你去。”戴天娇犹豫着。 这下张少伟就毫不客气了,说:“就这么定了。还是老时间,在大坡下面的桥 头等。” 事态就是变化得这么快,搞到最后是张少伟来作决定,而戴天娇也接受了,似 乎这样是合情合理的。 西边村就在医院的附近,是一五八惟一的近邻。 戴天娇给黄大妈带去了两把挂面和一包饼干。站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屋子里, 戴天娇居然像这个家的人一样,能自如地走到老人做饭的地方,她揭开锅盖,低下 头看锅里还有什么东西,她大声地和老人说话,她问老人还需要什么,身体有什么 不舒服的。过了许久,张少伟才适应了屋里的亮度,这时才看清黄大妈是一个大约 身高只有1米4的老人,感觉脸上的所有五官由于岁月的浸蚀,全都挤在了一起,她 的眼睛就只是一条缝,而她对戴天娇给她提供的帮助,表现得也有些漠然,在她的 身上,生活艰辛的痕迹太深。 后来他们来到户外,戴天娇说:“你这个男子汉来得正好,可以帮大妈劈柴。” 说完就把张少伟带到墙角的屋檐下。张少伟就抡起斧子劈了起来。戴天娇则从屋里 挑着一对桶出来,说:“我挑水去了。” 张少伟忙问:“在哪儿挑?” “山上。” “我去,你怎么挑得了?”说着就上去夺扁担。 “又不是第一次,都挑过好几次了。”戴天娇没有让他夺。 “那也不行,只要我在,我就不让你去。” 戴天娇听了以后笑了,就点点头说:“好、好,让你去看看农民吃水的地方也 好。” 说完两个人就向山上走去,沿途一些看热闹的人在看着他们。戴天娇说,“每 次都这样。” 张少伟说:“她家的人呢?” “没人。本来就只有一个老伴,前年死了。” “真可怜。”张少伟说完就加快了步子向上走去。这时张少伟心里有一种说不 出的感觉,既是对这个孤寡老人,也是对戴天娇。 两个年轻人挑了水回来,又劈了柴,戴天娇还帮大妈收拾了屋子,这时眼瞅着 天又要黑了,黄大妈家里亮起了昏黄的灯,黄大妈坐在床上,用她那一双线一样的 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戴天娇走到大妈面前,侧身坐到了床沿,黄大妈拉着天娇 的手,摩挲着,天娇对于这一双手已经熟悉极了,每次一触摸到这双手,她就会立 即想到夏阿姨,这两双手几乎一模一样。天娇的心里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她想人 与人有时觉得远得不得了,有时又近得不得了。 告别了黄大妈,走在回医院的路上,张少伟动情地对戴天娇说:“天娇,你的 心真是大好了。” 37 夏冰怎么也没有想到,钱兵会交给她这两件东西。钱兵是到她们宿舍来给她的, 当时戴天娇和王萍平都不在,钱兵敲了敲门进来了,夏冰感到很意外,钱兵说: “我知道就你一个人在。” 夏冰更奇怪了,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钱兵说:“晚饭后我看到戴天娇向后山走了。刚才我看到王萍平在鱼塘边看书。” 夏冰说:“那你就能断定,我会在宿舍?” 钱兵说:“我有感觉,有第六感觉。” 夏冰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忽然心跳得咚咚的。 钱兵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了那两样东西,说:“我今天 来是想交给你两件东西的。” 夏冰一看,用纸包着,但能看出是一个本子的模样,“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钱兵紧紧盯着夏冰,目光复杂。 夏冰懵了:“我的东西?” “对。但是,一直被我保存着,已经四年了,我想还是应该还给你。” “不……不……”夏冰有一种预感,那是一个女孩子对于男孩子特有的敏感, 说不清的。 钱兵走上前来,还要说什么,这时门外响起了掏钥匙的声音,两人怔了一下, 都不约而同地装着没事的样子,各自坐了下来。 进门的是王萍平,她看到钱兵在,就“哦”了一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看了看他俩,说:“我走吧。” 夏冰几乎是扑到王萍平面前,说:“没事。真的没事。班长正要走呢。” 钱兵赶紧说:“对,对,我走了。”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我走了。”看 样子极想有人能留他。 钱兵前脚走,王萍平就说:“夏冰,你着什么急嘛,好男人多着呢。到时候你 会后悔的。” 夏冰一听,急了:“你想到哪去了?” “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吗?医院的男人怎么感觉都这么好?好像谁都可以和女 护士谈恋爱似的。”王萍平忿忿道。 夏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都怪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好,一个志愿兵你用得着总是对他 客客气气的吗?你就是这样,老好人,让别人觉得你特别好办。”王萍平一副大姐 样。 夏冰委屈地瞅了瞅王萍平,“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原来的班长嘛。” “什么班长?不就是个洗衣班吗?你现在是干部,知道吗?陆军一五八医院的 军官。” 夏冰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也许真是怪自己,她用眼睛瞅着桌上的东西, 愣得不敢打开看看。 这时,戴天娇小鸟回巢一样进了门,脸上红光闪闪,掩饰不住的喜悦,看到两 张严肃的脸,就问:“出什么事了?” 夏冰悻悻地说:“刚才钱兵来过。” “哦,你的老班长啊,来向你求爱?”戴天娇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夏冰喊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戴天娇:“看出什么来了?”显然是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忘了。 夏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知道自己快乐,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 戴天娇看看王萍平,王萍平点了点头,用目光扫了一眼桌上,说:“送情书来 了。” 戴天娇知道这是真的了,就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轻轻地问夏冰:“真的?” 夏冰说:“你打开看看嘛。” “不,我怎么能看?人家是写给你的。”戴天娇说着,手已经摸到了那个纸包 上。 后来王萍平说:“打开吧,反正要打开。” 纸包里是一本笔记本和一封贴了邮票的信,看上去已经有了旧的颜色。翻开笔 记本,就看到扉页上的那一首小诗,戴天娇轻轻念了起来:“革命战友一年整,友 谊之树发新芽,今送战友进军校,他日重逢在天涯。” “很革命嘛。”戴天娇念完以后说。 王萍平摇了摇头,说:“千万千万不能要。” 戴天娇坐到了床上,叹了口气,“爱情真不是这么简单。”她接着说:“为什 么?为什么钱兵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最好不要伤害他。” 王萍平说:“听说每一年医院来了年轻的护士,总有人追,可是我们这一批也 太惨了,就说那个杨干事,已经把任歌搞惨了,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一点的男人来找 我们这些姐妹呢?” 戴天娇不开腔了,这时她心里刮着呢,在她的眼里,张少伟无疑是最最完美的 男人。 王萍平说完这句话以后,心里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幸的人, 夏冰不管怎么说还有选择的机会,可是自己呢?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爱的 男人吗?想到这儿,过去的一幕幕又晃动在眼前,越是不想去想、不想去看,越是 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使劲甩了甩头,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夏冰,夏冰 满脸的沮丧;再看看戴天娇,满脸的红光,可以看出她心里有喜事,王萍平就感叹 道,为什么命运总是青睐她呢?她难道永远不会倒楣? 38 这一天,戴天娇和张少伟又约好到烈士墓山去。 张少伟的假期已经满了,第二天就是他起程的日子。到了山上一看,才发现两 个人都来得很早,可以想象这一顿晚饭是怎么吃的。 “你妈肯定说你了。”戴天娇说。 “可不,她特地做了一些我喜欢吃的莱。”张少伟说,心里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那你应该好好陪他们吃完饭。”戴天娇嗔怪道。 张少伟点点头,“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就想跑。” “你妈妈该难过了。” “是啊,可是我也很难过,连这个假期,我已经休过五次了,只有这一次不想 走,而且一想到走就难过。”张少伟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男孩。 “那是为什么呢?”戴天娇故意问道,心里像蜜一样的甜。 “你还问,你不知道吗?”张少伟说完,就用眼睛直直的看着戴天娇。戴天娇 却羞涩地把头扭了过去。 张少伟又移动着步子,走到戴天娇的前面,对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 了回去,就使劲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摸了摸头,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子,非常 标准的一个扬手榴弹的动作。只听得“嗖”的一声,小石子飞得远远的。 “你的投弹成绩是多少?”其实这已经是他们之间说过的话题,戴天娇因为心 里也是乱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六十米,优秀。”张少伟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总觉得今天要说 的不应该是这个话题,并且,他在家里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现在却一句也说 不出来。 戴天娇也在心里打着小鼓,这一段时间来,她总在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张少 伟了?她总觉得无法口答,主要是不敢轻易回答,在她看的书或听到的恋爱故事里, 两个人总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了解才谈到恋爱这样的话题,如果自己现在就承认 已经爱上了他,不是有些太轻率了吗?可是,为什么一和他在一起就有一种幸福感, 就老觉得时间过得快,离开以后还会在心里想他呢? 戴天娇看了一眼天,觉得现在太阳离自己是这样的近,近得好像一抬脚就能走 进去。所以在她看来太阳又很大很大,这时的太阳已经没有了那种刺人的光,看上 去绒绒的一团,充满诱人的金黄色,想象着走进太阳,走到那鲜软温暖的金黄色上, 那一定感觉很好。 “我明天就走了。”张少伟莫明其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嗯。”戴天娇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心理。 “我先坐医院的班车到崔家庄,再坐火车到省城。然后再坐火车到南京。”张 少伟嘴里毫无感觉地说着,心里却一个劲地骂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来? “谁送你呢?” “没有人送,我从来不让爸爸妈妈去送。从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就是这样的, 住了这么多年的校了,早就有独立生活能力了。”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两人都觉得该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心里都 有些沮丧。 “你想家吗?”戴天娇话一出口,就觉得又说错了。 张少伟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想家吗?” 戴天娇把嘴一噘,“人家问你嘛。” “不是太想。想的时间已经过了,那是刚刚上中学的时候,住校极其不习惯, 你知道一般大学生总是欺负小学生,明明知道他们是欺负我们,可又打不过他们, 就很难过,这时就很想家。不好意思,我因为想家还哭过。”张少伟说,“上了大 学就不太想了,尤其是上军校,总觉得自己是当兵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家 门口当兵;穿上了军装,就应该走得远远的,那才叫一个军人。” 戴天娇静静地听着,说:“你觉得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吗?” “当然,这还用得着怀疑吗?”张少伟很自信地说。 戴天娇似乎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话,就看着天 色又晚了。戴天娇说:“你快回去吧,今晚多和你爸爸妈妈待一待。” “你和我,块回家吧。”张少伟说。 “我?”戴天娇很吃惊,“开什么玩笑。” “这有什么?你去看看科主任有什么嘛。” “我又没什么事,有事也在办公室谈,我要是到了你家,还不把你爸爸紧张一 下,以为我们出什么事故了。” 到了医院的那个小铁门门口,张少伟突然停住脚步,说:“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戴天娇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一下子缩了起来,“不,你别说。” “让我说吧,我好不容易有了勇气。” 戴天娇就匆匆跑了几步,一条腿跨过了铁门,“不,我不听。”说完又把另一 条腿跨了过去。 “不,我要说。”张少伟紧追了两步。 戴天娇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极其想听的那一句话,可以说是她最想听的 话,最盼望听到的话;另一方面,她又怕听到,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爱 情,她害怕没有基础的爱情会夭折得更快,她总觉得他们必须走过一个过程。 戴天娇在铁门的那一边,转过身来,对张少伟说:”祝你一路平安。”说完用 眼睛深情地看了一下他,转身飞快地跑了起来。